华胥拾遗

《华胥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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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八月,秋意渐来,暑热逐渐消散。

开封城西南郊外,官道旁苍翠的林间,有一处寺庙唤作红云。红云寺东墙旁,有一处百家墓园,专门用以安葬一些无主尸体,或因凶杀等残暴方式故去的人。这些人要么并无家族墓地归葬,要么被认为是不祥凶厉遗骨,不宜归葬家族墓园,而被葬在此处。有佛寺坐镇,化其鬼厉。

杨璇的墓地,便在此处。

赵樱泓挽着韩嘉彦穿过一座座墓碑,来到了属于杨璇的墓冢之前。青石刻就的墓碑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数日前献祭的祭品仍然摆放在碑下,只是有些腐坏了。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来到杨璇的墓地,数日前的七月廿九,是杨璇的祭日,她曾与韩嘉彦来过此处祭拜。那是她第一回 来瞻仰杨璇之墓,也是韩嘉彦自给杨璇开墓验尸之后,第一次来到娘亲墓前祭拜。

那一日她们都哭得痛彻心扉,韩嘉彦在目前对杨璇说了好多的话,将她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赵樱泓就立在一旁静静听,泪如雨下。

今日是八月初五,不过隔了几日,她们又来祭拜了。不过不同于上一回,这一回出行的主旨在于查案,只是顺道再来看看娘亲。

赵樱泓吩咐手下人收去那些腐坏的祭品,她与韩嘉彦再度亲手洒扫墓碑,清理墓冢之上的杂草,上香,最后在墓前洒上杨璇最爱的酒。

“娘,樱泓与六郎又来看您了。”赵樱泓微笑道。

“上回的祭品您都收到了吗?这么多年孩儿未来祭扫,您在下面恐怕非常寒心罢。但我相信您会理解孩儿,尽管我还是没能查出当年的真相,但因着有樱泓劝慰,我已不那么苛求自己了。我以后都会常来看您的。”韩嘉彦道,她近些日子心绪不是非常好,总有些低沉。

赵樱泓语气轻快道:“娘,您快给我们点提示。今日我们要去查找线索呢,红云寺不远的义庄您知晓吗?那里据说就是当年李后主被毒杀后停灵之处。这义庄与李玄到底有甚么关联呢?”

这个想法是近期韩嘉彦与赵樱泓得出来的新想法,起因是浮云子跟踪张定齐,却无意间发现乳酪张酒铺会运送一批不走账的黑酒到红云寺外义庄中转这件事。

浮云子察觉到这义庄之外长满了艾蒿,于是去询问了一下龚守学,确认这红云寺外义庄就是李玄诱导龚父之处,也是村童目击龚父在此跳大神、割艾蒿,行状疯癫之处。

此前追查龚父命案,这义庄就已出现,如今追踪张定齐,义庄又出现了。为何查找李玄,三番两次查到这处义庄?这绝不是巧合。

韩嘉彦在皇城司翻看秘档,希望找到关于李后主后人的蛛丝马迹,却无意间再次发现红云寺外义庄的记载。原来这义庄,竟然就是当年李后主被毒杀后,曾短暂停灵之处。

后主的遗体之后被运去了洛阳邙山安葬,韩嘉彦派了两名手下的皇城司探子快马赶去洛阳,对后主墓葬附近进行调查。得到的回报是那附近已经形成了一个李姓村落,都是当年后主遗留的仆从等在当地守陵,逐渐繁衍生息。

但据皇城司记载,后主直系后裔已然全部断绝,这些人都不是后主的血脉后裔。当然,这些人对于玄冥姊妹的存在,也是一无所知。玄冥姊妹自不会蠢到藏身在这种地方。

于是眼下线索分岔,一条通过张定齐指向楚秀馆,通过这条线索,她们期望能接触到李玄的师门,借此寻找她的踪迹。这一条线,主要由浮云子跟进。两日前,浮云子已然带着翟丹启程了,因着张定齐已经随着裴谡离京,往西南方向拜师而去。

而另一条线索,便是这处义庄。为何这处义庄频频出现在与李玄相关的案件之中,又为何成了乳酪张贩卖私酒的所在?值得细查。这条线便由韩嘉彦与赵樱泓来跟进。

为杨璇扫完墓,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了墓园,先入了一旁的红云寺上香。红云寺有一位老僧负责看管墓园,韩嘉彦想要去问问他是否见过除了自己等人之外的人来给杨璇上香扫墓。

因着她七月廿九来扫墓时,发觉杨璇的墓并没有想象之中那样杂草丛生,起码近几个月来还是有打理过的痕迹的。她无法确认这是守墓人所为,还是有别人来给杨璇扫墓。

“施主询问的那处墓,确然每年中元、冬至,都会有人来扫墓。应是韩府的下人。”老僧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又难免让韩嘉彦感到失望。

“不过……”老僧忽而话锋一转,“今年因着我久病不愈,有个小僧到我手底下,帮助我打理墓园。据他说,他一日夜里下晚课,猛然想起晨间清扫墓园时,不慎将佛珠手串丢在了墓园里。于是慌忙打着灯笼去寻,却撞见一道黑影在墓园中徘徊,仿佛就在杨氏墓碑前。”

“当真!?那位小师傅现在何处,在下想见上一面。”韩嘉彦惊喜道,赵樱泓侧目看她,知晓她心中在想甚么。

她想找的恐怕不仅仅是李玄,如若平渊道人当真还在世,如若他当真是韩嘉彦的生父,也许他也曾来看过杨璇。韩嘉彦想要确定这件事,这对她真的很重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老僧带着二人找到了正在罗汉殿里洒扫的小僧。

眼瞅着盂兰盆节就要到了,红云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法会做准备,近些时日一直在大扫除,僧人们但凡手脚能动的都忙碌不已。

“施主所问,贫僧实不敢确定。那日夜色中,贫僧心绪慌乱,四处寻珠串不见,那珠串是师傅传下来的,我却如此莽撞将它丢了……那黑影所站的位置,似乎就在杨氏墓前,因着我第二天白日再来寻手串时,发觉杨氏墓前多了一纸袋糕点,前天黄昏闭锁墓园时还尚未见着呢。”小僧道。

“那是甚么糕点?!”韩嘉彦再次紧紧追问。

“应是凉糕,上面还撒了黄豆粉,很新鲜,应是才做出来的。”小僧回忆道。

凉糕是娘亲最爱的甜点!自己儿时也爱吃凉糕,但自从在韩府受辱,她就再不吃甜食。娘亲也跟着不吃。知晓她甜食喜好的人,必定是她的故人。

“你怎未与我提及此事?你这小子,怕不是将那糕点偷吃了罢!”老僧气道。

小僧苦着脸,道:“贫僧那日因为丢了珠串,急得朝食都未吃得下,后来找到珠串了,实在是饿得不行…对不住施主,都是贫僧馋嘴!”

“哎呀,施主,实在是对不住啊……”老僧脸涨得通红,只觉得羞愧难当。

“无妨无妨,小孩子长身体,饿得快。吃了便吃了罢,也不浪费粮食。小师傅能坦率说出来,也是好的。”韩嘉彦倒是并不介意,她相信娘亲也不会介意的。眼下她特别的兴奋,因为她知道除了自己和韩家人,还有故人来杨璇墓前祭拜。如若不是李玄,那便是平渊道人了。

韩嘉彦继续追问道:“敢问小师傅,可能判断那黑影到底身长几许,体格是否魁梧?身上有无显著特征?”

“这实在不敢确定,贫僧惊慌之下,只粗粗打量了一眼,便慌忙跑走了。印象中,觉得那黑影甚为高大,且行动非常敏捷,一转眼就如风一般消失了。”小僧努力回忆道。

高大……那就不是李玄,李玄身材比较娇小,是江南女子的模样。难道真的是师尊?!

但……李玄此人是个百变魔君,她能够伪装成任何人,千变万化,伪装成一个魁梧高大之人也不是问题。韩嘉彦细细一想,又不能确定了。

“这是何人在罗汉背后乱划乱刻!无礼至极!”忽而罗汉堂内传来了一声怒吼,原来是一位正在擦拭二十八星宿塑身的僧人绕到了星宿塑像背后,看到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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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这是……好像是星宿图呀。”另一个僧人也爬上了供奉二十八星宿的供台,绕到塑像背后查看。

韩嘉彦等人也被吸引过去查看,只听一名僧人问道:“上一个清扫塑像背面的人是谁?”

“就是真福。”真福便是目击墓园黑影的那位小僧的法号。

“我……我最后一次清扫塑像背后还是五月时,那会儿也不曾见有甚么刻划呀。”这真福僧人感到一阵头大,仿佛对自己不利之事一齐找上了门。

韩嘉彦此时却双手合十,对塑像一拜,道一句:“冒犯冒犯。”

随后轻巧地跳上了供台,查看那背后图案。

“唉,施主您不能……”那僧人的话说了一半,韩嘉彦忽而自腰间摘下一块令牌,举到那僧人目前,她自己目光盯着那划痕,却也不看那僧人,只淡淡道了一句:

“皇城司办案,还请法师配合。”

那僧人登时闭了嘴,心中泛起极大的惶恐不安来。

韩嘉彦盯着那星宿图,眉头逐渐蹙起。这塑像背后刻划了一幅奇怪的星宿图,图的中央是倒挂的北斗七星,斗杓指向东方,并在尾部标注了一个“春”字。

而北斗的下方,则将紫薇星标注了出来,并以朱砂标红。

北斗倒挂,紫薇倾覆见红,此乃亡国大凶之象。斗杓指向东方,还标注出季节“春”,这是连亡国的时间都算出来了吗……韩嘉彦内心默默解读着。

随即她绕到二十八宿塑像前,发现这尊被选中的塑像,是昴日鸡。

昴日鸡是西方白虎七星的中星,主杀伐。

虽然暂时无法理解这星图的意思,但韩嘉彦感觉到一阵寒气冒了上来。这图绝不是甚么祥瑞吉图,恐带有诅咒之意。

她此后又将所有二十八宿包括罗汉的塑像背后都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其余的刻划图案。

于是返回昴日鸡塑像前,彼时赵樱泓也在侍从们的搀扶下爬到了塑像背后,目睹了那幅星图,她神色异常凝重。

韩嘉彦对正议论纷纷的僧人们询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请问贵寺为何会供奉道家的二十八星宿?莫非是密宗传承?”

得闻她有此一问,众僧面上的神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或畏缩、或沉思、或迷茫,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回答。

而此时,门口忽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是那看守墓园的老僧发声了:

“本寺建于太平兴国三年,是将原本的一处荒废的道观改为佛寺的。而这二十八星宿本就是原道观的供奉神塑,建寺后并未销毁,而是与罗汉一起供奉起来。我等并非是密宗传承,而是静居寺传承。”

“静居寺?恕我浅薄,不知静居寺为哪处寺庙,是佛家哪派?”韩嘉彦尚未开口,赵樱泓就追问道。

“阿弥陀佛,静居寺便是南梁同泰寺,也就是如今的江宁府法宝寺,我们是同宗同源,本寺开寺僧人皆曾是南唐静居寺僧,随南唐后主北上,居于汴京。后主于太平兴国三年被毒杀身亡,曾在本寺不远处的义庄停灵,随侍后主的僧人们借原来的荒废道观为后主超度。这便是本寺建立的肇始。”老僧双手合十,坦然答道。

“师叔!您怎么……都说出来了……”一旁的僧人们各个面色惨白。

“皇城司查案,你们不说,等着别人查吗?又不是甚心虚之事,何苦这般作态。”老和尚缓缓道。

“哈哈哈哈哈……”韩嘉彦大笑起来,这老和尚真实通透得紧啊,“不必惊慌,皇城司不会对红云寺如何的。”

赵樱泓扯了一下她的衣袖,韩嘉彦便安静下来,静静听她问道:

“我还有一问,不知这百家墓园,起初可是为了埋葬南唐后裔?”

“确然如此,不过此后这墓园也多了许多其他的坟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愿意安葬此处,我们不会拒绝。”老僧道。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心中一凛,意识到不大对。当初将娘亲安葬到此处的人,是否知晓红云寺百家墓园的来历?

“安葬娘亲的是你长兄吗?”赵樱泓问。

“是他,但也不是他。准确地说,安葬娘亲的墓地,是韩府的内知刘昂挑选的,我长兄只是同意了他的这个选择。”

“此人有问题。”赵樱泓低声道。

韩嘉彦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璇溺亡案发生时,韩忠彦并不在京中,而是在出使辽国的任上。他回来时,杨璇已然安葬了。操办杨璇丧事的人,正是韩府的内知刘昂。而韩忠彦只是在书信之中得知了这一切,他相信刘昂的能力,便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他来办。

韩忠彦也是在后来韩嘉彦执意要开棺验尸的情况下,才终于见到了杨璇的尸骨。

如此一来,韩忠彦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而刘昂的嫌疑急剧上升。他为何会选择红云寺百家墓园来安葬杨璇?难道真的是巧合?还是说,这是遵从了李玄的安排?

李玄显然与这红云寺,以及红云寺之外的义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韩嘉彦、赵樱泓拜别了红云寺,二人上马,往不远处的义庄行去。这是一片林间野道,略带坡度,马儿走起来也并不轻松。赵樱泓小心控马,同时维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不知不觉遮盖在维帽之下的面容渗出了汗水。

韩嘉彦紧紧控马在她身侧,随时准备着万一出意外,就手牵她的马辔。

目前赵樱泓的锻炼项目有两样,一是每日晨起的环府跑步,二是每日午后的马术训练。韩嘉彦之所以让她率先锻炼这两项本领,原因在于如遇意外,这两项本领关乎逃跑,可以保命。

同时跑步可以提升赵樱泓本就脆弱的心肺吐纳之能,为进一步的锻炼打好底子。而骑马则全方位地训练了赵樱泓身体的协调性,这也是重要的基本功。

韩嘉彦专门为她挑选了一匹温顺的母马,通体雪白,与韩嘉彦的骓云形成了鲜明的色差。赵樱泓为它起名辛絮,意思是辛苦劳累的、如白絮一般柔顺的马儿。

她素来富有温软的心肠,爱怜值得爱怜的众生万物,对自己的马儿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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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段时日的训练,赵樱泓眼下独自骑马已不成问题,虽然马术仍有些稚嫩,但应对日常已然足够。而她近段时日身子明显康健了许多,随着锻炼不辍,她已然气息变得悠长,身子有劲儿了许多,能跑得更快更久。生平第一回 ,她能体会到掌控自己身躯的舒畅感。就连往日爱惜到不愿接触日光的白嫩肌肤,也因此略略晒黑了。

她也穿了便于骑马的圆领袍,只是这圆领袍与一般的男式有所区别,贴她身躯曲线剪裁,更显女子腰身,是宫中一般男装宫女会穿的样式。

她也未盘复杂发髻,只是若男子般将长发束起,戴上了垂纱维帽遮盖容颜。

“嘿!”赵樱泓自己控马跑上了一道陡坡,随即扯着缰绳转过马身,开心地向韩嘉彦炫耀,“六郎,你瞧,我学得可快?”

“厉害厉害!哈哈哈哈……”韩嘉彦开怀大笑。

听她赞扬,赵樱泓更来劲儿了,立刻打马向前小跑起来,惹得韩嘉彦终究担心起来,忙到:

“樱泓!你慢点!”随即自己也加快马速追了上去。

赵樱泓往前面跑了一段路,便见到一幢开三间的黑瓦木建筑出现在了眼前,四周一圈低矮的夯土墙,墙外一人高的杂草丛生,看上去荒僻阴森。

她正盯着那屋子出神间,忽而一个蹴球从旁边的灌木丛中飞出,正好落在了她的马前。辛絮受惊,嘶鸣着扬起了前蹄。赵樱泓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去控马,就被辛絮掀翻。

眼瞧着她要从马上坠下来了,后方的韩嘉彦真是心胆俱裂,幸亏她紧追在后,急急赶到,探手一捞,勾住她腰腹,将她一把抱起,抱上了自己的马鞍。此过程中,赵樱泓的维帽被掀飞了,发髻歪堕,一时狼狈。

“樱泓!天呐,你要吓死我呀!”韩嘉彦的面庞都惨白了,紧紧搂着怀中的赵樱泓,随即又连忙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赵樱泓吓懵了,好半晌才喘息着回过神来。

“无事,莫担心。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赵樱泓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搂着韩嘉彦的脖颈,小心蹭着她的侧颊,即做安抚,亦表歉疚。

韩嘉彦自己跳下马去,将赵樱泓小心抱下来,接着仔细为她检查了一下四肢,确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她渐起掉落的维帽,拍去尘土,重新戴在了赵樱泓头上。

赵樱泓望着不远处已然安静下来的辛絮,一时无奈。马儿正无辜地摇晃着脑袋,低头寻找道旁的草吃。

而那颗蹴球就落在不远处。

“我也没料到在这里会突然冒出来一颗蹴球,这可真是……”赵樱泓道,她又不禁想起前年马车被袭击之事,那飞针正是借着一颗蹴球的遮掩打到了马身上。

“荒郊野外,哪来的蹴球,真是邪门。”韩嘉彦嘀咕了一句,却并不上前查看,她眼下不敢离开赵樱泓半步,紧紧护在她身侧。

等了一会儿,道旁终于钻出个脏兮兮的人影,瞧模样应当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一溜烟蹿出,抱起蹴球就跑。

“站住!”韩嘉彦怒从心头起,弯下腰来拾起一颗石子,以迅猛的力道投掷而出,石子发出一声尖啸,正中那他膝盖窝,那半大孩子顿时摔了个嘴啃泥。

“唉!你何苦这般欺他。”赵樱泓不忍心道。

“这家伙害你差点堕马,不过来道歉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跑,是可忍孰不可忍!”韩嘉彦愠怒道。

说着便上前,一把揪住那半大孩子。这人顿时害怕地跪地求饶:

“好汉饶我,好汉饶我……”

“球是你踢的?”

“小人不是故意的,那林子里,是小人平日里练球的场地。小人一时失误,也没料到有人会骑马路过道上,好汉饶我……”

“哼!你很滑头啊,隔了一会儿才出来捡球,还这般鬼头鬼脑想逃跑,为何不上前来道歉?!”

“小人害怕……小人穷得身无分文,就只有这一颗捡来的球,实在不敢丢。”这人哭了起来。

“先道歉。”韩嘉彦沉声训斥道,“人无礼则不生,若还想在这人世间立足,最基本的做人的道理要明白。”

这半大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却黑亮晶莹,显出一副聪慧样来。他眼珠骨碌一转,嘴里似是又咀嚼了一遍方才韩嘉彦说出的那句“人无礼则不生”,接着连忙跪倒在赵樱泓身前,拜道:

“小人惊动贵人大驾,害贵人差一点堕马受伤,小人实在对不住您。”

“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平静问道。

“小人姓高……因着打小好蹴球,故而名球。”这半大孩子道。

“你是这附近村里的人?”赵樱泓再问。

“小人……也不是这村里人,小人本是汴京城里人,因着要糊口,才来这义庄住着。东家派我来此。”高球答道。

“东家?”赵樱泓顿时疑惑起来,她看了一眼韩嘉彦,见韩嘉彦同样起疑,于是继续追问,“甚么东家,与这义庄有何关联?”

“这……”高球犹疑起来,似是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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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说清楚,将我们想知道的都说清楚了,自有你的好处。否则,休怪我不客气!”韩嘉彦揪着他的后衣领,恫吓道。

“小人说……小人说……”这高球没甚么骨气,立时便吐出了二人想要的情报,“小人的东家,是白矾楼,小人是白矾楼的账房伙计。”

“你识字?今年多大?”韩嘉彦惊讶,她瞧着这个半大孩子,长相称得上是清秀,至少面相不那么惹人讨厌。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换了,蓬头垢面的,本还以为他是这附近村子里的浮浪子呢。

“小人……小人打小是个孤儿,今年十五,因着白矾楼的账房先生收养,随了养父姓高。养父有教我读书识字,但养父本身学问也不高,小人读书也不算多……先生,您方才所说的人无礼则不生,是甚么书里的话?小人想知晓,您说给我听,小人给您当牛做马。”高球忽而对韩嘉彦提起问题来,一副求知心切的模样。

韩嘉彦有些愕然,片刻后才道:“这是《荀子·修身》里的内容,原文是: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滑竖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怎…怎么写?”高球双眼放光,连忙追问道。

韩嘉彦觉得此子这模样有些好笑,他倒并非作假,是真的求知。只是韩嘉彦观他心术并不正,恐求知也非用在正途之上。

只是既然他请教,韩嘉彦身为师者的脾性上来了,也要教他一教。于是干脆捡了一根道旁的树枝,在泥地之上将方才那句话写了下来。高球一直趴在旁边看,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在诵记。

“小子,你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你因何来此?”韩嘉彦丢掉树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继续追问。

高球揖手,恭敬答道:“小人是遵从了东家的安排,在此清点和看守货物。故而长期住在义庄之中。那义庄阴森,是停尸所在。小人……也实在是受够了……”他期期艾艾道,“小人孤身一人在此,就只有蹴球作伴,每每在那义庄里待不下去,便出来蹴球。”

“那你饭食、沐浴如何解决?”赵樱泓询问道。

“红云寺的斋堂向附近的乞丐、流民供饭,一天供两顿素饭,小人便在那里吃饭。沐浴……就在附近的溪水里随意洗洗。衣衫就两套,换着穿……”他解释道。

怪不得如此蓬头垢面,韩嘉彦心想。

“你在此多久了?”

“也有三个月了。”

“这么说,自五月起你才来这里?”

“是的。”

龚父被骗到这里的时间是二月末,那会子高球并不住在这里,看来他也并未目击当时的场景。

“你们东家运送的货物,可是酒?”赵樱泓切中要害。

高球面上一白,他心知眼前这两个漂亮人物或许本就是冲着东家白矾楼来的,在此之前早就得到某些情报了。他也知道自己瞒不住,于是立刻跪下,拜道:

“二位贵人!求二位贵人给小人一条生路。小人今日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在白矾楼已然无立足之地。养父已过世,小人无依无靠,还请二位贵人活命。”

韩嘉彦心知他有意攀附,这般求知若渴,恐也是为了钻营。对她来说,这反倒是好事,至少这小子能对她的调查起作用。

说话间,长公主府的随从们已经赶到了。韩嘉彦让魏小武取出便携的笔墨与纸张,以岳克胡的后背做桌台,当场写了一封荐信,折好后交到了高球的手里,道:

“你既然识文断字、会算数,做过账房,便去太学做事罢。近些时日掌管太学的国子监,正打算营造新的院堂,正缺账房人手,你去寻国子监孔祭酒,他会为你安排事情做。”

韩嘉彦此前曾在太学进修过一段时日,虽然与其中的学生相处不深,但与国子监祭酒孔武仲,以及几位太学博士、学正倒是相识,彼此欣赏,至今还有书信文章往来。

接过荐信的高球连番称谢,随即打开信通读了一遍,确认韩嘉彦不是哄骗他。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眼前这位贵人不仅并未骗他,而且他瞧见了信末的留名,得知了贵人的身份,简直让他惊掉下巴。他不禁大喜过望,立刻纳头便拜。

“小人不知是长公主、驸马都尉当面,小人无礼,小人罪该万死!”

“莫这般作态,起来说话。你且告诉我们,白矾楼为何将这里当做私酒的中转之地?”韩嘉彦直截了当地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球立刻回道:“回都尉,小人身份低微,只是因着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亲眷拖累,故而被派到这阴森地界做事。小人是接触不到内情的,但小人知道这附近的村落,包括红云寺的人,和白矾楼有很深的交情。

“白矾楼会将私酒装在棺材里运出,躲开城门盘查,然后送到这义庄分转。附近的人们多半都知晓此事,都见怪不怪了。小人猜测可能从很久之前,这附近的村子包括红云寺,就已经在给白矾楼提供私酒便利了,他们都能从私酒贩卖里分一杯羹。”

随即他神秘兮兮地补充道,“小人还曾看到有契丹人和夏人来此运酒。此处不远便是汴河,那里有个隐蔽的渡口,他们会在那里装船,将酒运去其他地方,再经转到边境去。此处分转的除了酒,还有不少东西,布匹、铁器,小人都见过。”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带我们进去瞧瞧。”韩嘉彦对高球的话不置可否,转而道。

“这……长公主金枝玉叶,都尉您也是天之骄子,这义庄里阴森晦气……”

“少废话,快带路!”韩嘉彦叱道。

“是是是……”高球不敢再多话,立刻在前引路,韩嘉彦牵住赵樱泓的手,护着她随在后面。公主府随从们则围在周遭,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圆圈,护住两位主子。

赵樱泓瞥了一眼身前的韩嘉彦背影,牵了牵唇角。难得见她对某个人如此暴躁,这高球想来确实是惹到她了。她心口微甜,因韩嘉彦的暴躁实则来自于对自己的珍视。

一步跨入义庄的低矮夯土围墙之内,便嗅到一股腐朽、酸臭的古怪气味,隐隐还能嗅到一点酒糟味。

“昨日刚运完一批酒,现在还留着一股酒味呢。”高球道,“小心台阶。”

他们穿过并不宽敞的前院,走上了义庄主屋的台基。为了搬运棺材,主堂屋的门槛被卸掉了,台阶之上还用泥土堆了个斜坡,旁边放着一架低矮的板车,应是用来专门运棺材用的。

一入主堂屋,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屋内比外界要寒冷许多,以至于赵樱泓下意识就缩起了身子,往韩嘉彦身侧靠去。她本身阳气并不是很足,已然感受到了不舒服。

韩嘉彦连忙抬起手臂拢住她的肩头,温暖她的身子。

堂屋内几乎无任何阻隔,内里停放着三口棺材,都是薄棺。

高球道:

“二位贵人莫怕,那三口棺材里没有死人的。只是备在这里而已,而且这棺材也不是用来装死人的,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义庄起码十来年已经不停尸了。我住的屋子在后面,这堂屋里实在没法住人,后头有个义庄看守人的小茅屋,那里面勉强能住人。”

“平日里的货物都堆在哪里?”

“就贴着墙根儿摆,一般货物的量不大,酒类一次不会超过四十坛,其他的也都是一口棺材能装得下的量。快的话三天会有一趟货。慢的话,我等过最长的一段时间是十天,隔了十天才有新的一批货。来货没甚么规律,因为这里只是中转,我也不清楚下游去了哪里。”高球将自己所知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又道:

“你确定附近的村落,包括红云寺,对这里的走私生意心知肚明?”

“确定,确定的。红云寺那里有僧人也会到义庄来,我见过负责押货的镖头给僧人塞钱。”

“僧人知道你在这里?”

“自然是知道的。”

韩嘉彦道:“即如此,恐怕我们来义庄调查这件事是瞒不住了。红云寺会给白矾楼通风报信,你不能再留在这义庄之中,你去收拾东西罢,今天便随我们一起回城里。”

高球激动地颤抖起来,连连称谢,然后飞快地跑到堂后的茅屋里去。

见高球离去,韩嘉彦侧首,喊了一声:“陈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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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勾有何吩咐?”随从中走出一人,上前向韩嘉彦揖手拜道。

这位陈都头是在场唯一一位公主府之外的人,他是韩嘉彦在皇城司的下属,近些时日韩嘉彦从自己的手下人中将他挑选出来,让他亲随自己查办案件。此前往洛阳邙山查访李后主之墓情况的两人中,他便是其中一人。

“白矾楼很可能会立刻放弃这处中转点,但也许红云寺通知不及时,我们还能侥幸撞上最后一批货的押运。你带几个精干探子潜伏在这里,一是盯着红云寺的动向,如遇通风报信可以拦截下来。二是盯着不远处的野渡,见到可疑人员就跟上,看看是否能抓着他们的尾巴,有甚么事及时向我报告。”

“喏!”陈都头立刻应下。

韩嘉彦随后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微微叹息一声道:

“今次来此,也算有所收获,你莫着急了,反正白矾楼就在那儿,跑不了的。”

“是,此处阴寒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走罢。”

长公主府一行人带着收拾好简单行囊的高球离去,空置的义庄外,一道黑影默默注视着车马队伍,不多时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

元祐六年时,苏辙擢门下侍郎,乃国朝副相,位高权重,当时便迁居京城大内宫城正门宣德楼右掖门之前的东府。至今已一年有余。六年六月时,苏轼曾自杭州短暂入京,暂居于东府之中。

今岁七月,苏轼终于右迁兵部尚书,自颍州返回开封,再次寓居弟弟的东府之中。

自此,本就很热闹的东府更是门庭若市,每日拜访者络绎不绝。朝中官员、太学学子、文坛领袖们自不待言,就连妇孺老汉、挑夫货郎,乃至于鸡鸣狗盗之辈,都在东府前后门聚集,以期能一睹苏大学士的风采。

然而回京后的苏轼却闭门谢客,除了他自己的几个门生,诸如黄庭坚、秦观、张耒、李志义等,以及一些朝堂上的老友,其余杂人一概不见。他眼下正一心一意扑在自己的治淮策之上,想解决东南积弊,为此倒是见了不少工部的水利之臣。

此外,他推辞不过国子监的邀请,终究还是去了一趟太学讲筵。当是时,太学最大的讲堂之内座无虚席,堂内堂外挤满了人,都想听听如今的文坛领袖苏大学士,今次会发表怎样的高论。

苏轼并未让翘首以盼的听众们失望,他将在杭州任上的所见所闻,以及疏浚西湖的方策娓娓道来,他本就舌灿莲花,口才极好,这绘声绘色地说来,简直让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及至最后,大家堵着门,竟不肯让苏轼离去。

最终还是苏轼的门生们以自己的身躯做墙,护卫着苏轼挤了出去,才终于摆脱了困境。东坡倒是一如既往的率性,哈哈大笑,觉得十分有趣。护送他的几位门生可是被挤白了脸,可怜他们读书人的身板,竟要做此等行伍之人的事,差一点斯文扫地。

此番东坡归来,逐渐开始处理朝中政事,他十分勤恳,在东府之中也日夜梳理自己的治淮策。需要书写的字多了,他在黄州淋雨落下的风湿病犯了,手痛得抬不起来。不得已,他让弟弟去帮自己寻个抄写的小史。

苏辙也是大忙人,哪有功夫亲自去找,于是便托了老友孔祭酒来办。第二日,孔祭酒推荐的人来了,此人名唤高球,倒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写了一手好字,让苏家兄弟也十分欣赏。关键是他十分乖巧听话,很是惹人喜爱。

于是苏轼便留了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每日伴着他处理政务。闲下来,苏轼也会教他点东西,或是指导他的书法。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八月中旬,苏轼回京也有段时日了,东府门庭若市的境况总算好转了些许,苏家兄弟也终于能得一丝清静。

这一日是九月初五,休沐日。苏家兄弟本打算约上好友几位把酒言欢,却不曾想上午刚收拾停当,东府下人就递上了拜帖。

“二郎、三郎,曹国长公主携夫君韩驸马都尉前来拜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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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一下站了起来,忙道:“还不快请进来!”

“皇家公主竟然来拜访,这可是贵客,子由,你认识?”苏轼问。

“何止是认识,兄长也是晓得的,我在信中与你提过,六年科举时真正的状元之才——韩忠献的六公子韩嘉彦。若不是他尚了公主,这一身才华,恐怕又是下一个章子厚呀。”苏辙笑道。

“哦,原来是他。韩公的六公子,哎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苏轼笑着抚须道。

说话间,韩嘉彦已然携赵樱泓联袂而来,一眼见到大小苏学士,二人克制住兴奋的心情,双双揖手见礼:

“见过大苏学士,小苏学士。”

“长公主、韩都尉万万不可,这可真是折煞我兄弟了,哈哈哈哈……”苏轼立刻还礼,爽朗笑道。苏辙亦笑着还礼。

韩嘉彦和赵樱泓打量眼前这位鼎鼎大名的文坛领袖,一身素雅的月白襕衫,头戴他最标志性的东坡巾,身材高大以至于微微显得有些佝偻,因着已然上了年纪,多年的磋磨岁月,已让他须发斑白。但他双眼晶亮,声如洪钟,面如冠玉,朗逸非凡,也确然是她们想象之中的苏子瞻其人。

他的容貌与其弟苏辙有六七分相似,但他明显比苏辙更高大健硕,相貌也更魁伟,也不知是否是因气度非凡所衬。

“在下与小苏学士早已见过,久仰大苏学士之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次得闻您回京,我与娘子等了好久,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排上了入东府的队,可真是太不容易了。”韩嘉彦摇头笑道。

“哈哈哈哈哈,韩都尉此话,真是让东坡感到汗颜啊。快请坐,快请坐。”在弟弟的府里,东坡也是一副主人姿态。立刻便有侍从上前来,为韩、赵沏茶,奉上茶点。

“我字师茂,大苏学士直接唤我字便可。就像小苏学士一般,我是晚辈,应当如是。”

苏轼看向弟弟,苏辙点了点头。他心知今天韩嘉彦与赵樱泓是专程来拜访苏轼的,故而甘做陪衬,笑着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品茶。

“即如此,二位也请唤苏某的字号罢,莫要显得生分了。”

“东坡先生见笑,樱泓早些年见过您一回,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赵樱泓笑而开口。

“当然记得,苏某实不敢忘啊。那会儿是元祐元年,我自蓬莱归京,任礼部郎中。有幸与长公主见过一面。”苏轼回忆道。

赵樱泓道:“多年未见,东坡先生依旧神采飞扬,近些年您在杭州做实事,有目共睹,官家与我提过,国朝需要您这样的大儒,才能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

苏轼眸光一闪,苏辙饮茶的手也微微一顿。随即苏轼摇头谦逊道:

“苏某已经老了,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这可不像是东坡先生会说出来的话呀。”赵樱泓道。韩嘉彦回首看了一眼赵樱泓,赵樱泓对上她眸光,心中微微一沉。

苏轼似是心生感慨,道:“我入京前,收到了消息,蔡持正已于岭南新州病故。苏某听到这一消息时,心中是不好受的。苏某年轻时是欧阳公主政,朝野一心,上下一团和气,不分甚么党派,人人一心为国。那样的时代,似是已然一去不复返了。蔡持正许是做错了事,但他真就该被迫害至此吗?”

蔡确亡故之事,京中已然传开,韩嘉彦与赵樱泓自然也是知晓的。早年间苏轼曾遭到乌台诗案之劫,那一回去了大半条命,而蔡确的车盖亭诗案于他来说,就好似水中倒影,让他也仿佛瞧见了自己。

尽管他与蔡确政见不同,对蔡确的很多做法也有意见,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是苏轼不愿见到的。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苏辙轻声念道,末了一声长叹。

这是蔡确的亡命诗,他被贬新州时,身边有小妾琵琶与一只鹦鹉作伴,聊慰愁闷。这鹦鹉能学人语,每当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呼唤琵琶的名字。不久,琵琶死于瘟疫,从此蔡确再没敲过小钟。一天,蔡确因事误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又呼琵琶名字。蔡确触景生情,大感悲怆,因此作诗。此后没过多久,他便一病不起,亡故了。

苏轼是性情中人,此诗似是触动他心弦,也不知是否勾起了他对诸多往事的回忆,竟一时红了眼眶。苏辙见状,连忙调节气氛:

“这中秋也快到了,长公主与师茂,可是要入宫赴宴?”

每年中秋,宫中都会设宴赏月,当然这只是家宴,宗亲贵戚才会参加,朝臣并不参与。

韩嘉彦扬起笑容,点了点头,和煦温润的气息驱散了堂内阴霾:

“就是晚辈实在头疼于每回赴宴,要作那应制诗词,着实是有些苦不堪言。”

苏轼闻言被逗笑了:“你的文章,子由拿给我瞧了,你这一身才华,不至于怕作诗词罢。”

韩嘉彦连忙起身揖手:“还请东坡先生教我。”

“哈哈哈哈哈,好呀,原来师茂今次来,是打这个算盘呢,这是想拔得头筹,赢得满堂彩了?这端午夺旗还不够威风,中秋还要来个月下夺魁呐,哈哈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先生之词,深入我心扉,太绝妙了,晚辈实难企及万分。”韩嘉彦发自肺腑地说道。

东坡抚须,瞧韩嘉彦的眸光一时温和柔软下来,此子确然是个妙人。以我之词,化蔡确亡命诗之悲怆。以千里共婵娟,化同去不同归。进一步化解我与他之间这新旧隔阂,这敏捷才思,确然是状元之才。

“好,师茂且与我至书房,长公主若感兴趣,也可随着来。”

“我自是要去,我对诗词也感兴趣得紧呀,有东坡先生讲课,怎能错过。”赵樱泓笑着起身。

苏轼哈哈一笑,转而对弟弟苏辙道:“子由,烦劳你去备些上好酒菜。”

“兄长放心,今日必当好生招待长公主与师茂小友。”苏辙心绪也明朗起来,立刻举步出了堂外。

第一百四十四章

韩嘉彦与赵樱泓陪着东坡与苏辙宴饮到入酉时,赵樱泓不胜酒力,东坡这才放她们离去。今日的宴饮十分欢乐,气氛融洽,韩嘉彦、赵樱泓都是有才情的人,陪着东坡饮酒,以诗词佐酒,滋味非凡。

但东坡实在是海量,韩嘉彦、赵樱泓两人轮番上阵也喝不过他,全程都被他压制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也着实是无奈至极。

在归去的路上,二人一身酒气,互相依偎着在马车中小声交谈,总结今日得失。最后得出结论:今日她们前来的目的,算是达了八成,还剩下两成未能达成,也本就在意料之中,只能是无可奈何。

她们此番拜谒东坡的目的,是希望在官家亲政之后,东坡能出任官家的宰执,辅佐官家完成新法大业。

倒不是她们多么看中东坡的政治才干,而是因东坡乃是当今天下文人的执牛耳者,文坛领袖,有他在朝中,自然是能得到天下文人归心,选拔独属于官家的直臣,便会更加容易。如此,就能在某种程上平抑如今朝中愈发水火不容的党争态势。

奈何东坡一早就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苏氏兄弟二人以蔡确被迫害之事,间接地表达了对朝政的倦怠,想来官家亲政后,这兄弟二人必然是要退了。

非是他们不愿一展宏图,只是这么多年的官场磨折,已经让他们看透了如今的政局。他们有自知之明,一旦官家亲政,苏氏兄弟绝不会在宰执之列,甚至压根不会留在中央朝中。他们已然被划归入旧党行列,势必要被请出朝中,再次成为流官。个中不同,唯流放之地的远近、贫富之别而已。

“难道如今党争真的已不可转圜了吗?”赵樱泓忧心忡忡地说道,今日苏氏兄弟的态度,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太皇太后眼看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很担心官家亲政后的朝局震荡。

“樱泓,党争就像对着墙砸球,砸得越是大力,那球反弹得就越猛,越是会伤到己身。苏氏兄弟在官场这么多年,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他们之所以举蔡确的例子,就是因为他们深刻地认识到旧党入元祐年来,对新党的弹压做得太过分了,超出了国朝历来官场斗争的边界底线。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旧党弹压的对象可不止是那些新党官员,最重要的人物是你的亲弟弟、当今天子啊!”韩嘉彦握着她的手,慨然摇头道。

赵樱泓咬唇,心中很难受。

“如今官家亲政在即,他正憋着一股劲儿,打算要大干一场,而且他也势必要政治清算,报复那些带给他屈辱的旧党官员。没有人能阻拦他,樱泓,包括你。”韩嘉彦知道她心中不好受,但仍然狠心要点醒她,让她认清楚未来的局势。

赵樱泓因着打小的亲情蒙蔽,对她的弟弟始终怀着保护者的心态,总觉得官家是柔弱的孩子。但就韩嘉彦最近一年对官家的观察,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天子,他势必是要亲政,彻底把控大宋这艘大船的。

天子称孤,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赵樱泓必须早些看清这个事实,否则一定会在未来受伤害。

“我知道,你莫要说了。难道我不懂这些道理吗?”因着心中愤懑难过,又饮酒过量,心绪不畅,赵樱泓竟向韩嘉彦撒起气来,挣开她的手,向车厢另一侧挪了挪身子,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韩嘉彦此时脑子也晕乎乎的,情绪不稳,见赵樱泓忽而如此,她心口一沉,顿时一阵难受。张口想再说些甚么,却又觉得多余。

她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也都是基于事实的合理预言,多说无益,无非是赵樱泓是否愿意接受。

她叹了口气,打算先让彼此冷静冷静,待酒醒了再谈。

赵樱泓见她就此沉默下来,一副疏离的模样,更觉委屈难过,侧过头去,抿着唇,有泪意已然涌上了眼眶。

二人就这般沉默地回到了府里,赵樱泓撇下韩嘉彦,自己跳下马车就快步往雪蕊院里去。一旁的媛兮刚想喊住她,询问是否等驸马,就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糟了,这是夫妻闹别扭了?媛兮心道。她也不敢多话,只能向后方正慢吞吞下马车的韩嘉彦躬身一礼,然后连忙转身去追赵樱泓。

韩嘉彦远远望着快步离去的赵樱泓,心口堵得慌。

她对身边的随侍们吩咐了两句,便让他们解散休息去。

而她自己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最终一咬牙,追了上去。

赵樱泓走得再快,也没有她跑得快,不多时,韩嘉彦在雪蕊院门口堵住了她。

“樱泓!你等等我。”

“你让开!”赵樱泓很委屈,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天大的委屈到底从何而来,她心中知晓韩嘉彦说得话她都很有道理,但她还是任性地将这一肚子没来由的委屈撒在了韩嘉彦身上。

“我不让!”韩嘉彦杵在她跟前,牢牢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有甚么情绪,对我说清楚,骂一骂我也行,我不想今夜我们俩就这样了,这个口子不可以开,否则……”

“我……你让开,让开!”赵樱泓有口难言,韩嘉彦堵着她,她便伸手去推,但这人就像一堵墙,任她如何推搡,就是不动。

她气得打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动手,对象竟然是她最亲密的爱人。拳头落在韩嘉彦身上,她也不躲不防。赵樱泓终究心软,她哪里舍得真打韩嘉彦,那是她最爱的六娘啊。

她只能收了拳头,像个委屈的孩子般立在原地,哭得梨花带雨。韩嘉彦心口揪疼,试探着张开手臂将她拢入怀中,赵樱泓没有挣扎,而是揪住她衣背,将面庞深深埋入她怀中,闷声大哭。

“对不起,樱泓,对不起……”韩嘉彦轻抚她后背,带着哭腔在她耳畔不断地道歉,“我不该说那些,我不该不考虑你的情绪……”

赵樱泓在她怀里摇头,她后悔,后悔对韩嘉彦撒气。可她哭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好像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她对自己感到非常诧异,自己怎么能这样伤害六娘?这绝非她的本意。今夜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因为喝多了,失控了吗?

媛兮张皇无措地站在不远处,她也不敢靠近,但即便如此,两位主子的情绪还是感染到了她,使得她心中也憋闷难过。

“媛兮……”韩嘉彦出声喊她。

媛兮连忙上前,就听韩嘉彦轻声吩咐道:“你去准备热水,也将床榻收拾好罢,今夜我们得早些睡下。”

“喏。”媛兮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去办。

待她离去,韩嘉彦依旧抱着赵樱泓,询问闷在她怀中的人儿:“樱泓,我们回去吧,洗漱早些睡下。今夜咱们都喝多了。”

半晌,赵樱泓没有反应。但她的气息已然逐渐平稳,只因为哭得太厉害,而时不时抽噎一下。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要去摸她的脉搏。

“我……我没力气了…走不动…”她抽噎着,因着情绪过分激动,导致浑身酸软无力,声音十分沙哑,韩嘉彦反应了半晌才明白她说了甚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扶你。”她道。

“你抱我。”赵樱泓道,鼻音浓重,撒娇的意味亦很浓重。

韩嘉彦笑了,止不住地笑起来。然后她就听到赵樱泓气愤的声音:“不许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要我抱呢?脾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要休了我呢。”韩嘉彦笑道。

“你抱不抱?不然以后都不给你……”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韩嘉彦打横抱起,“……抱了。”

韩嘉彦随即将头凑了过来,与赵樱泓抵了抵额头,又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头一回见你哭得这般厉害,莫名得可爱。”她笑道。

“讨厌,尽胡说八道……我今天失态了,你以后肯定要拿这个笑话我。”赵樱泓憋闷道。

“怎么会,你是我的樱泓呀,你快乐,我才快乐。”韩嘉彦眼下从身到心都透着一股舒畅与快活,仿佛刚才那憋闷窒息感如幻觉一般。

赵樱泓猫儿一般轻哼一声,受用得紧,情不自禁往她颈窝蹭了蹭,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撒气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就是很难受……”

“我懂的,有些事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罢,只是今夜一次被引爆了出来。怎么样,大哭一场,现在是不是感觉轻松了不少?”

一边说着,韩嘉彦已然抱着她入了雪蕊院门,穿过廊道,往后寝行去。她承托赵樱泓身子的双手非常稳,行步如风,仿佛怀中的人儿轻若无物。

“嗯。”赵樱泓小小点头。

她眼下终于明白自己在哭什么了,她哭的是与自己的弟弟分道扬镳。

谁人不知天子称孤,高处不胜寒?谁人不知天家无亲亦无情?她虽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却因着自小与弟弟亲厚,而始终不愿承认弟弟的天子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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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了,待他亲政,他便是彻头彻尾的真天子,自己只是他的臣民,亲情已难再叙。

她哭得是自己为何会生在帝王家,生在这样一个无情的宫廷之中。哭的是祖母与弟弟恶性争斗,哭的是江河日下的国朝内外局势,以及恐怕再也难以实现的大一统心愿。

人只有体会过温暖,才会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至少要保住曾拥有的一切。

她与韩嘉彦的爱情带给她无与伦比的滋润,所以她想要更完美的亲情,更远大的事业。然而赵樱泓此时才突然发现除了爱情,其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眼睁睁看着幻想之中的珍宝一件件流失,这种痛苦埋藏在她心中已然很久了。

“六娘……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赵樱泓小声地在她耳畔呢喃道,竟显得低声下气,不似高贵的天家公主。

她心中害怕,因为她发现在不久的将来,韩嘉彦将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珍宝,她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了。

韩嘉彦顿住脚步,心口又酸又疼,眉头紧蹙地盯着怀中人。赵樱泓眉眼低垂,面上泪痕尚未干,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樱泓,你要我如何是好……”她叹息,觉得她是如此地惹人怜爱,让她心疼爱恋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她难以克制心中翻涌的情浪,侧首衔吻她唇瓣。

这一吻让赵樱泓心间战栗,她情不自禁紧紧地搂住她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一吻。

收拾好寝室的媛兮,左等右等,未等到主子来,便出门来看。却没想到这一跨出门来,就看到不远处的廊道上,韩嘉彦打横抱着赵樱泓,二人正忘情拥吻。

她登时心头一跳,忙挪开视线,面上起了一丝苦笑。她真是越发困惑了,这上一刻二人还闹着别扭,彼此争吵,怎么下一刻就能黏糊成这样?难道身陷情爱之中的人,都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吗?

她真的闹不明白,只希望主子之间好好的,千万别再吵架了,可太吓人了。

这么想着,她知道今夜不需要自己了,于是便悄然退出了雪蕊院的主寝室。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赵樱泓不知经历了多少回潮起潮落,也不知给韩嘉彦带去了多少回极致欢愉,终于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深沉无梦,一觉黑甜到天亮。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被韩嘉彦的怀抱紧紧裹着,二人的发丝铺散满床,纠缠在一起。一抬头,面庞就埋进了韩嘉彦柔软的胸脯之中,她浑身不着一物,那一床锦被全在自己身上。

赵樱泓无奈地弯起唇角,伸出手来抓着被角往韩嘉彦身上盖,却没想到韩嘉彦早就醒了,慵懒地用她的本音道了一句:

“早,樱泓。”

“嗯……你不冷吗?当心着凉。”赵樱泓轻声回应。

“不冷,我打小是个火娃。你这是怎么了?发烧了?”察觉她有些有气无力,韩嘉彦立刻松开怀抱,垂首看她,瞧见她面庞红扑扑的。忙又与她额碰额,试探体温。

“没发烧呀。”她奇怪道。

“我这是热的,都总是往我身上堆被子,我现在也没以前那么怕冷了。”赵樱泓笑道。

韩嘉彦低声笑了笑,又收紧了怀抱,舒畅地叹息一声。

“眼下甚么时辰了,你今儿怎么不去皇城司?”赵樱泓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起身,紧张道。

“樱泓,你可真是糊涂了,今儿是中秋节呀,休沐。”

“哎呀!嘶~”她反应过来,随即忽而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疼。

“头疼啊?”韩嘉彦忙坐起身来,抬起手帮她揉捏太阳穴。赵樱泓昨日饮酒过量了,第二日醒来宿醉,头疼难忍。韩嘉彦自己倒还好,她酒量不俗,一般过夜便醒。

“媛兮应当熬了醒酒汤,要起来吗?”她温柔问。曦光透过床帐撒在她身上,若染了一层金粉,她散发赤身,浑身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女子美,这美态只有赵樱泓一人能见。

“不要。”赵樱泓被她深深吸引,忍着头疼又钻进了她怀里。

“真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韩嘉彦笑着抚摸她柔顺黑亮的长发,梳理她略有打结的发尾。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你别忘了,我比你小七岁呢。”赵樱泓强调道。

“是,你性子成熟,瞧着不比我年轻多少。”韩嘉彦道。

“你这话,听着怪怪的。”赵樱泓嘟起嘴来,惹得韩嘉彦笑出声。

赵樱泓其实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至少昨天的表现确实像个情绪失控的孩子,她还需要继续修心静气才是。

提起孩子,她突然想起什么,道:

“我还没将你的女儿身之秘告诉媛兮,该怎么办才好?没有媛兮帮忙,我们俩要孩子的事也没办法提上日程。”

韩嘉彦沉吟道:“要不就现在罢,也不等了。等会儿我就散着发、着单衣,你先唤媛兮进来,我们一起告诉她。她若有甚么异动,有我在也能压制住。”

“好。”赵樱泓思索片刻,也下定了决心。这一遭总要走,她也不愿再拖了。

……

媛兮今天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昨夜两位主子折腾到大半夜,她在旁边的下人厢房里都能隐约听到动静。脸红心跳了许久,终于是大被蒙头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今早她慢吞吞起身,梳洗过后,在主寝室门外听了许久,没听到动静,知道主子们起不来,便自去做自己的事。

待到她做完了上午的活计,用完了午餐,主子们竟然还没有动静。她有些着急了,想敲门又不敢,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这回没有绿沅在她身边闹,她更没底气了。这小丫头这两天被长公主发配去了账房,随着何霜凝学做账去了。她可不擅长算术,这些日子抓耳挠腮,被折磨得蜕了一层皮。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长公主的声音从寝室内传出:

“媛兮!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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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公主。”她立刻答道,随即松了口气。

“你进来罢,进来后将门闩好。”

“喏。”媛兮推门而入,不疑有他,因着往日里她也会进门上闩,主子们眼下衣衫不整的,确实怕外人闯入。

她维持着往日里服侍主子的姿态,垂首低眉,恭敬地趋步来到床榻边的水架旁,正打算打水给主子洗漱。却忽闻赵樱泓道:

“你先别忙,过来,我们有要事要与你说。”

媛兮心头一跳,发觉赵樱泓的状态与往日里不同,她有些紧张的来到床榻边,却发现韩嘉彦不似往常那般。

她从未见过韩嘉彦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每日晨间她都起得极早,自己只能见到韩嘉彦衣冠整肃的模样。然而今日她散发跣足,衣衫单薄地坐在床榻边,她顿时紧张不已,视线压根不敢乱瞟,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媛兮,你可还有家人?”赵樱泓突然问。

“家人……长公主您为何有此一问,您知道媛兮的家人早就不在了。”媛兮紧张道,自己是不是做错甚么事了?

“即如此,我可算是你的家人?”赵樱泓又问。

媛兮鼻头一酸,顿时跪下身来,拜道:“长公主……媛兮何敢造次僭越……”

“抛开身份的区别,我与你打小相伴在一起,就好似姐妹一般。我是这么看待你的,不知你心中如何想?”

媛兮颤抖着道:“媛兮惶恐,长公主,您是奴婢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奴婢不敢将您视为姐妹,因为您是奴婢的天。奴婢是不是做错甚么事了?”

“抬起头来,莫哭,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牵涉到全府上下的身家性命安危,我因为信任你,且需要你的帮助,所以选择了告知你这个秘密,希望你能严守此秘,我们共同进退。”

媛兮的心跳得飞快,但脑海却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长公主,还能有什么她都不知道的重大秘密。她不敢抬头,因为此时她的身躯已然不受自己控制了。

随即她忽而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声,那不是长公主的声音,自然也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这屋里没有第四个人,声音的主人自然就非常明了了。

“媛兮,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我是谁?”韩嘉彦用她的本音平静道。

“阿…郎?”媛兮困惑地抬起头,望向韩嘉彦,她已然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

韩嘉彦嫣然一笑,对她眨了下右眼,道:“安能辨我是雄雌?”

半个时辰后,媛兮晕晕乎乎地从寝室里出来了。此时的韩嘉彦与赵樱泓也早已梳洗完毕,着装一新,二人手挽着手,亲昵地去用餐。错过了朝食、午食,这会儿她们可饿坏了,赶赴晚宴前,她们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媛兮随在主子们身后,方才的心灵震撼尚未完全消化,她此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怀疑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虽然一切显得如此的不真实,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接受,且必须严格保守这个秘密。这秘密的利害程度,她已经充分透彻地体会到了。

她们家公主,竟然招了一位女驸马?女驸马!

事已至此,不论韩嘉彦是男是女,长公主既然已经死心塌地与她在一起,守护好这对神仙眷侣便是媛兮认定的最重要的事。

她绝不可辜负两位主子对她的信任。她可以为了长公主献出自己的生命,守护她的家庭自然不在话下。

何况韩嘉彦的魅力,也已让她彻底折服,她们一路走来有多么的不容易,媛兮也是亲眼见证。她深信这位女驸马,乃是长公主命中注定的良缘佳偶。当然,她也非常乐于帮助她们迎来养子养女,虽然不能亲生让她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今日有一扇全新的大门向她敞开,她才知晓原来女子之间也可生情,而且是如此难分难舍的深情。这感觉是如此奇妙,她词汇贫乏,不知该如何形容。

更为奇妙的是,她解开了一些早就堆积在心中的疑惑,关于韩嘉彦容貌特质之上的奇怪感受,以及长公主曾经的那些让她无法理解的苦恼纠结,如今终于是恍然得悟。

媛兮有些恨自己没读过多少书,若她文笔好,她可真想将这两人的故事记述下来,多好的话本子呀,关键是还没人会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她心想。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入夜,明月上中天,圆莹如玉盘,璀璨清亮。

皇宫大内,御院楼台之上歌舞升平,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皇后坐于高处,下首宗亲贵戚两侧排开,吟诗作词,欢畅宴饮。

韩嘉彦今日不得不再饮酒,赵樱泓昨夜宿醉尚未缓解,为了照顾她身子,韩嘉彦又为她挡酒。不仅如此,她被人逮着行酒令,不得不在晕晕乎乎地状态下接令作词。酒饮得多了,仪态愈发张扬,本性愈发暴露,用词也愈发狷狂起来。

赵樱泓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地吃着石榴籽儿,凝望着身旁的韩嘉彦,眉目间的情丝缱绻缠绵,浓得化不开。

她的六娘,可真是太完美了,好似月下仙子。

“哎呀……我醉了……”好不容易又应付完一轮酒令,韩嘉彦坐回赵樱泓身侧,双颊酡红,醉眼迷离。

“莫喝了,咱歇歇。”赵樱泓轻声道,随即扯着她靠在自己身上。勾着她的肩头道,“闭上眼缓缓。”

“唔……”韩嘉彦侧首靠在她额侧,含混地应了一声,忽而道,“樱泓,我想吃橙子。”

“我给你剥。”赵樱泓笑道,说着拿过案台琉璃果盘之上一颗黄灿灿的新橙,用一旁做工精美的银刀切开,切成月牙状,剥去外皮,送到韩嘉彦嘴边。

韩嘉彦一口咬住,含混地笑着念了一句:“纤手破新橙……”

“嗯?你这是……要作词,甚么词牌?”

“不作了不作了,累了……”韩嘉彦叹息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抿唇轻笑。

二人只安宁依偎了一小会儿,有不识趣的人又来打搅她们。这回是个瞧上去五大三粗的武将人物,一脸虬髯,壮硕魁伟。他对韩嘉彦和赵樱泓行了一礼,粗着嗓子道:

“在下曹燧,见过长公主、韩都尉。”

“曹观察?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回京了?”赵樱泓惊奇道。

“是,正好回京述职。”曹燧笑道,随即视线转向赵樱泓身旁醉醺醺的韩嘉彦,道,“我听闻韩都尉身手了得,不知可会舞剑?”

赵樱泓心中一凛,望向身侧的韩嘉彦,韩嘉彦却轻笑一声,道:“会,可你有剑?”

这人压根就不认识曹燧!而且她怎能在御前舞剑,你不怕暴露燕六娘身份吗?她真是喝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郎……”赵樱泓刚要开口提醒她,曹燧就插话道:

“我已报官家知晓,官家赐下木剑,韩都尉可愿与我击剑而舞,为佳节美宴助兴?”

“好!拿剑来!”韩嘉彦噌地站了起来,她本就因饮酒浑身燥热难忍,想要动一动,这真是来得正好。

曹燧一探手,身后的随从立刻递上两把木剑,他就手丢了其中一把给韩嘉彦,韩嘉彦接剑,倏然跃出席外。

赵樱泓扶额叹息:罢了罢了,且让她闹去罢,她如何能管住一个撒酒疯的人。

韩嘉彦身如游龙,翩若惊鸿,剑出残影,月下清影矫健飒然,顿时迎来了一片赞赏惊呼。人群中就属赵佶凑得最近,仔细观赏,双目炯炯。

曹燧大赞一声:“好剑法!”随即剑出,甘为陪衬,如同附叶,以山岳般沉稳的剑势,托韩嘉彦剑锋之灵动锐利。

韩嘉彦抬头望月,皎洁璀璨映入她漆黑的眼眸,秋风拂来,畅快舒爽,她心头情绪大动,亮出清绝的声音高唱:“天保定尔,亦孔之固~”

这是《诗经·小雅·天保》,是一首非常美的祝词,祝愿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人们纷纷击掌打起节奏来,助韩嘉彦舞剑而歌。

“哈哈哈哈,善!大善!”君位之上,官家龙颜大悦,站起身来鼓掌。他的姐夫总能给他极大的惊喜。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赵樱泓支着侧颊痴痴地望着那舞剑人,虽滴酒未沾,却觉已然醉了。

今夜的月色真美,愿今后年年岁岁,皆有如此佳月,如此佳人。

这一轮明月,不只是独属于皇宫的美景,而天下共赏。

万里之外,远在建州的章素儿与曹希蕴,一人在宅院之外,一人在宅院之内,一人与家人一道赏月,一人在月下独酌。虽不能一道度过佳节,却能千里共婵娟。她们双双举杯邀明月,期盼一个清宁未来,祝愿一个盛世永兴。

第一百四十六章

韩嘉彦醉醺醺地靠在赵樱泓肩头,嘴里依旧轻轻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自皇宫大内返回公主府。

忽闻车窗之外有儿童在欢乐吟诵:“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她掀开车帘,发现原是马车路过了御街前段,有好多儿童在这儿做游戏。

向御街尽头眺望,入目所见,尽是张灯结彩。人们通宵达旦地游乐,贵家结饰台榭,文人商贾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

待车行向北,近内庭居,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

“好个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太白之诗果真高绝。”她赞叹。

“唐时,除了上元,可见不到如汴梁城这般繁华热闹的夜间景象。”赵樱泓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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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亦笑了:“我家长公主,这是要和前朝叫板了?”

“我哪儿敢呀,就单说这疆域领土,该收回来的,依旧还是未收回。唉……也不知我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见到燕云与西境回归。”她感叹道。

“莫急,此等大事,如不是准备充足,天时地利人和,则不可成。当年若不是因为太着急,也不至于大败亏输。”韩嘉彦道。

赵樱泓知晓她在说太宗的雍熙北伐,她也心知韩嘉彦素来对太宗颇有微词。不过这话题她不好谈,毕竟她也是太宗子孙,实在还是得为祖宗讳。

于是转开话题道:“你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报,也不知红云寺那里情况如何了。”

“嗯……这事儿也急不得,这是守株待兔,一样得慢慢等。不过我猜很快就会有消息了,这两日是中秋,城防守备势必空虚,是运货出城的好时机。”这车摇来晃去,晃得醉酒的韩嘉彦有些头晕。她又靠回赵樱泓肩头闭目养神,缓声说道。

“对了,雁秋与翟青的婚礼安排在何时?日子定了吗?”赵樱泓问。

“本打算近些日子就办的,奈何师兄领着翟丹跟踪裴谡、张定齐去了西南,恐怕得等师兄和阿丹回来再说。”

“师兄那里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想恐怕是传信不便的缘故。”韩嘉彦道。她顿了顿,抬起头来望向赵樱泓道:

“你可是又在纠结该如何与雁秋开口之事?”

“嗯……”赵樱泓点头。

“我在想,若实在开不了口,就算了罢。也许咱们不该收养与我们关系亲近之人的孩子,若是无亲无故的真正孤儿,反倒更好。”韩嘉彦斟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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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

“相州那里,不还有王氏姊妹与坤育院在嘛,再等一段时日,他们应该就能走上正轨了。我近些时日也与相州建立了消息往来,听闻郑修文与慈舟眼下走得很近,已然开始谈婚论嫁了。”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赵樱泓有些意外之喜,“你是打算,从坤育院领养孩子?”

“嗯,是有这样的想法,我打算不日就修书一封给慈渡、慈舟,让她们早些有个准备。”韩嘉彦点头。

马车缓缓行至公主府,她们刚在门口下了马车,就见长公主府内知陈安前来禀报:

“阿郎、长公主,皇城司管勾冯谦前来见你们,已经候了一段时日了。”

“冯谦?这中秋佳节,他为何要深夜来访?”

“是很紧急的要务,要找您与长公主密谈。”陈安道,他神色紧张,似乎知情,但不便在此多说。

韩嘉彦眉头蹙起,醉意顿时去了七八分,她连忙与赵樱泓一道往待客的雅堂而去,一跨入堂内,便见到了冯谦。

冯谦见她二人来了,上前行了一礼,便看向门口,赵樱泓会意,亲自遣散了来服侍的下人们,将门关好,上了闩。

冯谦这才直切主题道:“韩都尉,长公主,出了一件很邪门的事,也很棘手。蔡香亭死了。”

“甚么?”韩嘉彦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赵樱泓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怎么回事?”她连忙追问。

“蔡香亭今夜就在长公主府附近的街巷里暴毙而亡,他本在御街附近的酒楼宴饮,后来沿街闲逛,与贴身小厮在人群中走散了。小厮一路打听,出了内城,随后在长公主府附近的巷子里发现他的尸体,吓得立刻向最近的军巡铺屋报告,军巡觉得兹事体大,便立刻派人通知了皇城司,我们便接手了这起案子。”冯谦解释道。

“尸首你们是否处理了?”韩嘉彦立刻追问道。

“尚未,现场我们保存着,就等您二位回来查看。这件事……二位最好做个心理准备,恐怕对二位会非常不利。因为我们在案发现场还发现了一个疑似凶手之人,正是贵府的下人。”

“谁?”

“是一位婢女,名唤绿沅。小厮发现蔡香亭尸首时,这位婢女就在尸首旁,瘫坐在墙角,有些惊吓过度,除了她自己的姓名来历,她甚么也说不清。我们眼下不敢将她带走,只是派人看守在贵府的下人房中。”冯谦小心道。

赵樱泓顿感五雷轰顶,身子摇摇晃晃,一时竟有些站不稳。韩嘉彦见状连忙伸手扶住她,而她自己此时也觉得手脚发麻,心间震颤,直觉此事非同小可。

“我要去见绿沅,我要去见她!“赵樱泓咬牙,强自镇定下来,立刻要求道。

冯谦点头,道:“请长公主与韩都尉随下官来。”

三人快步往下人房行去,外间的媛兮被要求留在原地,她还尚且不知发生了甚么。实际上,整个长公主府里,目前只有陈安大概知道发生了甚么。而绿沅也正是被皇城司的人控制在了陈安的书房内。

一步跨入陈安的书房,赵樱泓与韩嘉彦见到了披头散发,衣衫沾满灰尘泥土的绿沅。这小姑娘被吓坏了,整个人抱膝缩成一团,坐在陈安书房长榻的垫脚台上,不断地颤抖着。一打眼瞧见韩嘉彦与赵樱泓进来了,她顿时如见了救星一般,哭着扑到了赵樱泓的身边,跪倒在她脚下,啜泣道:

“长公主救我!长公主救我!”

“绿沅!你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甚么事?”赵樱泓揪心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流着泪拼命摇头。

“你不知道?你今夜怎么会离开府里的,你去干甚么了,你不知道?”韩嘉彦眉头紧蹙。

“我真不知道,我记忆里,还是下午呢,没用晚食,我想着等会儿要和几个姐妹一起去酒楼吃顿好的。

“我一直待在账房……我在账房里算账,那账目我怎么也算不明白,很困很困,我就想趴在桌上睡一会儿,谁曾想……我一醒来,发现我身在一个黑漆漆的巷弄里,我身边还倒着一个男人。我摇晃他,他一点没反应,我试探了一下他鼻息,发现他断气了。

“我吓坏了,我真的不知道出了甚么事,我一定是撞鬼了,呜呜呜……长公主,我是不是闯大祸了,是不是闯大祸了?我会死吗?呜呜呜……”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你是清白的,我一定会护着你,莫怕,莫怕……”赵樱泓抱她入怀,安抚她后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呜呜呜,长公主救我……”绿沅若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赵樱泓,抖若筛糠。

“樱泓……我去看看现场,你就莫去了。”韩嘉彦悄声在她耳畔道。

“嗯,你小心。”赵樱泓叮嘱道。

韩嘉彦点头,随后吩咐陈安看顾好赵樱泓与绿沅,她自己随着冯谦从侧门出府,往案发地而去。

她本还想叮嘱陈安封锁府内,内部人员全部都要接受调查。但想想,暂时作罢了。因为她意识到此事与一件曾经发生的事何其相似——章素儿雨夜出走。

包括龚父的出走,也几乎可以归并为相似事件。

这件诡异之事,恐怕还是李玄所为。此人极其擅长伪装,要抓住她,光靠封锁府内是无用的,自己等人本就来迟了,李玄此时恐怕早已离开了公主府。

重点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陷害绿沅,杀死蔡香亭,对她有甚么好处?

这难道就是她颠覆宋室的谋划吗?从一个小小的公主府婢女开始?这样就打算牵连长公主府,也未免太过天真,她的计划不可能这么简单。

思索着,她已然来到了案发现场。这案发现场位于长公主府南侧的街巷之中,巷子一头连着公主府西侧大街,一头连着花鸟鱼市,这花鸟鱼市算是公主府附近唯一比较热闹的区域,韩嘉彦从前也经常来此闲逛、就餐。

巷子是由左右院墙相夹形成的,两侧都是宅院,这些宅院大多都是赐给臣子的赏宅,或是租赁给臣子的寓所,居住的大多都是在朝中有些名望的官员。

韩嘉彦到现场时,此处有两名军巡铺的带刀军巡正候在这里,此外,另有三名皇城司的禁军探子也在。巷弄地面之上,倒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锦缎华服,头上的幞头掉落在一旁,面朝下趴在地面上。

她前脚刚到,仵作后脚也急急忙忙赶来了,向在场众人行礼,然后取出了帕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平抑喘息。这仵作应该是开封府的人,韩嘉彦见过,有点印象。

在仵作开始验尸前,韩嘉彦询问了一声:“现场是否还是你们赶来时的模样?没有动过?”

“回都尉,都不曾动过。”一名皇城司探子回道。

韩嘉彦从探子手里拿过灯笼,提在手里,四下查看:

蔡香亭的尸首没有明显外伤,也无出血,四周地面很干净。巷弄两侧墙角干净,无可疑物品遗留。近期天朗气清,并无降雨,青石地面上有一层积灰,但只有脚印,不见明显拖拽痕迹。这巷弄中央有一条凹陷下去的车辙印,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

人是走过来的?还是说用车子运过来的,这狭窄巷弄双轮车难进,只有独轮车能勉强挤进来。但进来后要想转头都困难,恐怕要以独轮车运尸而不留下痕迹也很困难。

她查看了一下两侧巷弄的砖墙,也无明显新的擦痕。

若无法运尸,那确然蔡香亭是自己走到了这里来,而这里便是第一案发现场。

绿沅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被下了药运到这里来的?

她脑海中冒出了一大堆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吸了口气,她对仵作道:“开始验尸罢。”

仵作揖手,随即让旁边人帮忙掌灯,他先是检查了一下蔡香亭的头部,以轻触的方式查看了他的后背,并试探了一下尸僵程度。

未有明显发现,他便将蔡香亭的尸首翻了过来,蔡香亭狰狞的面孔顿时落入所有人眼中。他双目圆睁,一脸惊吓,嘴角流涎,血管全部暴起,面部青紫变形。

韩嘉彦蹙了蹙眉,她虽然素来与蔡香亭不对付,但这个人就这样惨死在眼前,她心中也不好受。

仵作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五官、脖颈、胸腹乃至于会阴,最后起身揖手道:

“粗略检查,暂时尚不能确定真正死因。目前来看,推测是猝死,心脏骤停导致的。”

“死了有多长时间了?”冯谦问道。

“不长,尸体尚有余温,尸僵尚不明显,应不超过一个时辰。”仵作回道。

确实不超一个时辰,他不是今夜还在御街闲逛饮酒吗?韩嘉彦心想,于是询问道:

“他的小厮在哪儿?”

“哦,在巷弄外面,我们也派了个人看守。那小厮吓破了胆,尿了裤子。不敢和尸体待在一处,于是就带去了不远处的街角亭里候着。”

“你们可有派人去通知蔡家?”韩嘉彦问。

“暂时还未,要等您定夺。”

韩嘉彦点了点头,道:“我去见见那小厮。”

说着,便举步往街角亭行去。冯谦立刻随在一旁,他几乎不说话,完全由韩嘉彦主导调查。他心知此事虽然蹊跷,也势必藏着阴谋,但长公主与韩驸马乃是官家亲信,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被拉下马。何况蔡香亭乃是猝死,就更与凶杀无关了。

既如此,他不若卖个人情给韩嘉彦,以后也好相处,不愁前途。

韩嘉彦随即在街角亭见到了那小厮,那小厮面色煞白,抖若筛糠。韩嘉彦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除了尿骚味,还有一股酒气与脂粉气。

“还不拜见韩都尉?”冯谦提醒了一句。

小厮连忙揖手,韩嘉彦发现他袖口有油渍。于是她轻轻一笑,问道:

“今夜在哪儿吃的花酒?”

那小厮顿时讶然。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有甚么不能回答的吗?你这一身的酒气、脂粉气,再加上袖口的油渍,今夜定是去了哪家青楼吃的花酒罢。”

小厮低下脑袋,双眼忽闪,似是拼命在想对策。韩嘉彦却忽而恫吓他一声:

“说!”

小厮吓了一大跳,本就煞白的面色更难看了。

韩嘉彦又一次扬起那诡异的笑容,道:“你若不说,我就要怀疑,你家公子的死,与你有关了。你最好交代清楚今晚去了哪儿,因为我都会查得清清楚楚。”

这小厮被她吓得双腿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道:

“上官饶命!小人说,小人都说出来。”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

“小人今夜是跟着公子出来吃酒玩乐的。公子一连赴了三场宴,第一场是御街南段西侧的惠丰楼,与曾经在禁军中的交好一起吃了一顿。第二场在御街北端东侧的梁园瓦舍,公子吃了一杯茶,听了一曲,便走了。

“第三场……就出了城,到了这里的花鸟鱼市,进了一家私人院子。小人也不知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那姑娘叫甚名,只知道公子似是与她比较相熟。公子自去快活,小人被一位丫鬟带到了厨房,在那里又吃了一顿。

“小人吃完,觉得困顿,也不知怎么的就趴在餐桌上睡了。待小人醒来,迷迷糊糊出了厨房,便听那丫鬟与我道,说公子已经走了。我吓了一跳,连忙问公子往哪儿去了,那丫鬟与我说她瞧见公子进了院子对面的那条巷弄,我便立刻去追,结果就看到……公子倒在那里…身边还有个婢女…”这小厮崩溃地抱住了脑袋。

“那家私人妓院在哪里,带我们去。”韩嘉彦平静道。

“穿过那巷子,那一头对面便是。”小厮道。

“带我们去,不要让我再重复第三遍。”韩嘉彦看了看身旁的皇城司禁军探子,两名探子立刻将小厮架了起来,往他所指之处行去。

一行人重新穿过蔡香亭倒毙的巷弄,彼时蔡香亭的尸首已然被抬上了担架,运到了巷弄之外,并送上了一架驴车。尸首被盖上了白布,又在其上覆盖了一层草席。

韩嘉彦吩咐仵作与军巡铺几人道:“你们且将尸首运回开封府保存,进一步进行验尸,我们稍后便来。通知蔡府之事我们皇城司来做,开封府就别管了。”

于是分两路行事,韩嘉彦随着那小厮的指示来到了那处私人妓院。然而此时这里已然大门紧闭,拍了几下无人应答,韩嘉彦吩咐皇城司的人守好前后门,然后破门而入。

屋内此时已然人去楼空,众人前后查看,发现这院子应是临时租来的,并非是甚么私人妓院。但寝室的床榻确实有人睡过,炉灶也用过,虽然走时有人匆忙做了收拾,但痕迹并不能被完全消除。

“怎么回事……刚刚人都还在呢……”这小厮似是以为自己今晚见鬼了,嘴里念念叨叨,惊恐不已。

“你与你家公子被人下套了。”韩嘉彦靠近他,眸光在他腰间转了一圈,冷声道,“这个时候你就别想着撇清今晚的责任了,你若是能努力协助我们破案,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条出路。”

“上官救我!”小厮跪地叩首。

韩嘉彦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再问你一遍,今晚,到底发生了甚么?”

汗水从小厮的额头滴落,他抖了半晌,虽然几近崩溃,但仍然还是咬牙道:“小人所知都已经告诉上官了,小人真的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忽而脖颈被狠狠掐住,一股难以抵抗的巨力传来,他整个人被猛地提了起来,双足悬空,气道被狠狠掐住,顿时直翻白眼,下意识地用手去抠脖颈,但挣扎近乎徒然,因为迅速陷入窒息而浑身无力。

“小子,你胆敢对长公主不利,躲在犄角旮旯里谋划些腌臜事,你要搞清楚你在对付谁。你如若拎不清楚利害,我会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韩嘉彦寒声说道,眸中杀意迸发,她的手力道是如此巨大,让人心胆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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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小厮今夜继尿裤之后,又一次失禁,恶臭传来,韩嘉彦嫌恶一把将他甩了出去,从怀中取出帕子来擦手。此情此景,一旁的冯谦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面上的神色愈发恭谨小心。

那小厮短时间内几乎忘记了该怎么呼吸,好不容易喉咙打开,一口气呛进来,他终于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

韩嘉彦不愿再靠近他,招呼几个皇城司探子过去问话,然后全部记述下来,让这小厮当场画押。

她自己进了厨房,搬了一把交椅坐下,叹了口气。

冯谦上前,恭谨揖手问道:“下官不是很明白,还请都尉赐教。”

韩嘉彦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鸳鸯。打开后,从内里取出了一缕头发,用红绸带扎着,一瞧便知是女子的头发。

她解释道:“这是我从他身上摘下来的。他身上的脂粉气绝不是进了这院子,吃了顿饭,和一个甚么丫鬟说两句话就能沾染上的。

“他今夜起码与某个女子搂搂抱抱过,他的下颌侧面,还有女子的扑粉残留。且他腰带都没扎好,再加上这鸳鸯荷包,我猜他定是才与某个相好云雨过。

“这小子满嘴胡话,一个劲儿地想将自己摘干净。城北,尤其是公主府附近,绝不是蔡香亭会来的地方。今夜蔡香亭来这里,绝不是甚么巧合,他身为随从,就摘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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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界,分明是临时租来的,蔡香亭好歹曾经是个禁军统领,基本的安全意识是有的,他怎么会不提防到这么个不熟悉的地方来?何况他与我、长公主之间本就有龃龉,避嫌他总不会不知道,更是绝不会到这里来逛甚么秦楼楚馆。

“最关键的是,我与长公主对府邸附近的屋产都很熟悉,也从未听说过这里有甚么私人妓馆。长公主对这些不喜,公主府掌事对附近的产业租赁情况都有掌握,不允许这附近开办青楼。他的谎话糊弄糊弄不了解情况的人还行,却根本骗不了我。”

“都尉明鉴。”冯谦暗自钦佩她的观察力,这黑灯瞎火的,她竟然能观察到这么多细节真是眼力惊人。而且这位韩都尉,竟还有一手飞花拈叶的绝技,真是人不可貌相。

随即他斟酌着开口道:“既然如此,此事乃是陷害……都尉,这会是谁所为?”

“这就要看那小子能吐出些甚么了。”韩嘉彦暂时不愿透露关于李玄的事,尽管冯谦其实或多或少知晓韩嘉彦在查李玄。

等了一会儿,皇城司探子带着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回来了,韩嘉彦拿过来一瞧,冷笑了一声,便将口供递给了冯谦。

冯谦接过来一瞧,眉头一跳。

那小厮说他确实是受人指使,应着相好的女人要求而帮人做事。背后之人要求中秋夜将蔡香亭引到长公主府附近的这处宅院来,又编造好了全部的谎话,教他该如何说。事成之后,他可以带着相好远走高飞,还能拿到一大笔钱,后半生富贵不愁。

至于这背后指使到底是谁,这小厮竟然指认是白矾楼东主张定远。他的那个相好,也是白矾楼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歌妓。

而且今夜小厮骗蔡香亭到这里来所用的借口,就是与张定远私下见面。小厮甚至一口咬定今夜确实瞧见了张定远的车马出现在此处。

甚么意思?白矾楼的张团练,竟然安排了这么个阴损的局,要陷害长公主与韩都尉谋害蔡香亭?冯谦感觉自己脑子不大够用了。

而韩嘉彦似是对此口供不以为然,但她心中清楚,能从这个小厮这里榨出来的情报,也就这些了。

李玄……将我与白矾楼之间的矛盾挑到明处,这是打算做甚么?她思索着,片刻后派了一位皇城司探子回府向赵樱泓传话,说她要去一趟开封府参与验尸。随即她自己便骑上那皇城司探子来时骑来的马,领着冯谦与其余人往开封府而去。

本想着今夜中秋,开封府也例行休沐,除了留守的值夜人员,不会有甚么人。谁曾想她刚到开封府门口,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与哭嚎声。韩嘉彦吃了一惊,立刻下马往开封府里而去。

入门时遭到了阻拦,她亮出皇城司令牌,通报后,立刻便有一位今夜值守的吏员从里面匆匆而出,见礼道:

“韩都尉,您可算来了。今夜发生的这起案子,可真是搅得我们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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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闹事,难道是蔡家人?”

“可不是嘛,这一来就闹得不可开交,说蔡香亭在长公主府附近遇害,定然有甚么阴谋。”吏员苦着脸道。

“怎么回事?我们还没有派人去通知蔡家人,蔡家人怎么就得到消息了?”韩嘉彦问道。

“说是有目击者直接跑到蔡家,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吏员道。

“目击者?哪来的目击者?”一种不妙的预感正盘踞韩嘉彦内心,她感受到事情正在走向失控。

“下官也是一头雾水……唉,这大过节的,下官本以为会安然无事呢。”吏员擦了把汗道,“那目击者是个在公主府附近开私人妓馆的歌妓,说是今夜才与蔡香亭欢好过,绝不会认错人。歌妓说她睡到一半,发现蔡香亭起身出去了,于是跟着出去,就瞧见了蔡香亭和您府上那位婢女在巷子里起了争执,那女子用一个冰锥一样的东西往蔡香亭胸口一扎,蔡香亭就倒地不起了。她说她吓得立刻跑到蔡家告诉他们这件事。”

“胡说八道!绿沅被发现时,手里压根就没有任何凶器,案发现场也没有。”韩嘉彦眉头紧蹙,怒意翻涌。

“蔡香亭应是死于心脏骤停造成的猝死,验尸结果出来了吗?”

“还在查……但,您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那蔡香亭胸口确然有一个针眼,应该就是死因。”吏员道。

韩嘉彦立刻往开封府大牢行去,大牢内有冰室,专门用来存放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此外还有专供仵作验尸的房间。

她赶到时,刚巧仵作验尸结束,韩嘉彦立刻上前亲自查验尸体,仵作则在旁汇报道:

“目前来看,蔡公子应是遭遇某种锐利尖刺扎入胸腔,尖刺恰好戳中了心包,导致心包破裂猝亡。由于凶器非常尖细,取出后,伤口也未有流血,直接凝血了。”

韩嘉彦仔细查看,确认仵作所言全部为事实。

她又问:“蔡香亭今晚可行房过?”

仵作愣了一下,随即回道:“确然行房过。”

“那自称招待了蔡香亭的歌妓,可做了检查?”

“查了,女监那里的仆妇负责检查,那歌妓今夜确实招待过男子。只是……也无法确定就是蔡香亭。”吏员回道。

韩嘉彦蹙着眉,觉得此事越发诡异。根据小厮的口供,蔡香亭是被小厮骗到那院子里去,见的人也不是甚么歌妓,而是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可根据验尸结果,蔡香亭今夜确然与女子行过房,到底是在案发前的哪个时间段他与女子行房了?还是说,小厮又在撒谎?

不,这应当都是事实。只是那小厮并未亲眼见到张定远,他只是看到了张定远的车驾。也许张定远并未来,而乘坐在车驾之中的人另有其人,就是那个歌妓?

“那歌妓现在何处?我要见一面。”她道。

“您随我来。”吏员立刻带着一众皇城司干探往女监而去。

他们在女监门口见到了坐在条凳之上,披头散发,裹着一张毯子,满面惶恐的歌妓。韩嘉彦瞧她容貌,似是有些熟悉,仿佛见过,又仿佛没有见过。

她瞧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韩嘉彦,似是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

“你叫甚么名字?”韩嘉彦问。

“奴家……尹香香。”女子回道,声音婉转动人,她若非如今这般憔悴可怜的模样,也合该是个绝色美人。

韩嘉彦注意到身侧吏员面露不忍,于是低声问了一句:

“你识得此女?”

“回都尉,此女乃是继李师师之后的行首,如今京妓三大行首,她是其中之一。”

“她可是白矾楼新捧出来的?”韩嘉彦又问。她终于隐约想起,她前年科考,曾被一帮同年拉去了白矾楼听李师师唱曲,在李师师登场之前,似乎就是这个女子在台上唱曲暖场。

“都尉明鉴,确然是白矾楼新捧出来的行首。她名望在外,受很多人追捧。今次这件事,若处理不好,恐很多人会不满。”

韩嘉彦沉吟了下来,眸光锐利地注视着尹香香,良久未语。

第一百四十八章

韩嘉彦搬了一张条凳,坐在尹香香面前,神色平静地询问道:

“我是皇城司的管勾,我姓韩,今夜发生了甚么事,你可否与我说说?”

“奴家认识您,您是韩驸马。”尹香香道,“您大婚时,我与姐妹们在街边都瞧见您了,印象很深刻。”

“我是否是驸马,与本案无关。我如今接管此案,还请你配合我调查。”韩嘉彦温和道。

“您想知道甚么?”

“我已经问出我的问题了。”

“可奴家也回答过一遍了。”这尹香香似是有些气性,与韩嘉彦话赶着话,竟起了几分怒意。

“姑娘,你似乎尚未搞清楚情况。眼下是皇城司断案,你与开封府说了甚么,我皇城司并不予采信。还请你再说一遍。”韩嘉彦的态度依旧温和,但语气极为坚决。

尹香香咬唇,终于还是屈服,叙述道:

“奴家在那花鸟鱼市开了一间私人妓馆,今夜接待了蔡公子。奴家与蔡公子欢好一场,本已睡下,却不知怎的,半夜听见了窗外有动静,随即蔡公子起身离去。奴家好奇,便追上去,哪里晓得瞧见那蔡公子在巷弄里,被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用冰锥一样的凶器刺了一下,痛苦倒地。奴家吓坏了,连忙去蔡公子府上报信……随后蔡公子府上人报官,亦将奴家带来了开封府。”

说到此处,泪水已然滚滚而落,这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屈辱。她已然在人前多次提及自己今夜与蔡香亭之事,即便是妓,即便人人都知道妓是做甚么的,仍然会感到屈辱。

韩嘉彦沉默地听她说完,随即抽出自己的巾帕,帮她拭去面上的泪水。

尹香香愣在当场,眸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韩嘉彦。如此一个绝世佳公子,俊美无双,与她非亲非故,又是尊贵的驸马郎,为何会对她这样一个低落于尘埃之中的女子做出这样的举动?

韩嘉彦帮她擦完了泪,将巾帕塞到了她手中,缓缓道:

“这帕子送给你。香香姑娘,我知道你在撒谎,也知道你是被迫的。没关系,今夜我不逼你,我不喜欢为难本就苦难无依的女子。你也许并不知晓,我与师师姑娘很熟,你如果不愿说实话,我可以去问她。

“如果你觉得自己未来的前途渺茫,性命堪忧,我也可以帮你。今夜你也累了,且回去歇息罢。如果你想通了,可以向长公主府掌事陈安传个话,我会再来见你。但记住,一定要直接向陈安传话,其余人不可信。”

说罢,她起身,领着身后皇城司的人离去。

尹香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咬唇捏紧了帕子。

韩嘉彦刚从大牢走到开封府的府圃附近,就撞见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整理官袍官帽的开封府知府韩宗道。这一瞧便知他是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走得是开封府的东北侧门,自府圃穿过,往前堂而去。他今夜恐怕也有酒局,听闻出了事才赶回。

韩嘉彦上前见礼:“韩宝文,嘉彦有礼了。”

韩宗道,字持正,常年在外担任州府一级主官,地方行政经验极为丰富。他是去年十二月时接替范百禄,以宝文阁侍制权知开封府,故而韩嘉彦尊称他一声“韩宝文”。

“哎呀!”韩宗道猛一见她,连忙扬起笑容,揖手来迎,“韩都尉,您竟然在此处!抱歉抱歉,韩某来迟了。”

韩嘉彦眼下虽然担任皇城司勾当,但因她的驸马都尉身份最为尊贵,故而若非皇城司内部的同僚或上级,一般人都会以“都尉”尊称于她。

她二人虽然都姓韩,但本身并无宗亲关系,只是恰好同姓。

韩宗道正打算开口询问案情,忽闻一声哭天抢地的哀嚎,不远处,一锦绣衣裙、戴满名贵首饰的中年妇女甩开身边的仆从,扑了过来,拜倒在韩宗道脚下,道:

“韩知府,韩青天!您要为蔡家做主啊!民妇的儿子,他还这么年轻,就这样被残忍谋害,这开封府还有王法吗?!”

“哎呀哎呀,王夫人,您快起来,这这……千万别这样,有话好好说…”韩宗道结结巴巴地虚扶那中年妇女,神情尴尬。

韩嘉彦一偏头,那开封府的吏员立刻很有眼色地凑上来低声介绍道:

“这位便是蔡香亭的生母,蔡卞的妾室王氏,听闻她在蔡卞所有的妾室中最为受宠。她身边那个嬷嬷,是蔡香亭的乳母,嗓门极大,特别能闹。这两女唱双簧,闹得是不可开交。”

说话间,那嬷嬷似是注意到了吏员与韩嘉彦窃窃私语,那张布满褶皱的面庞上,一双阴狠的三角眼立刻瞪了过来。吏员顿时吓了一跳,一脸畏缩地往韩嘉彦身后躲。

那嬷嬷上前,扶起王氏,又挤出一副悲切的神情来,道:

“韩青天,如此中秋佳节,我家大郎主、二郎主,还有公子们都在外。家中只有八公子这一个宝贝郎君。可他……本开开心心出去,竟就这样一去不回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教我家娘子如何能接受?”

听这嬷嬷一煽动,王氏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哀恸彻骨。此乃真情,并非作假。

“王夫人,您莫要这般激动,身子要紧。有甚么事咱们去堂上再谈,再谈。”韩宗道试图安抚,可王氏却抓着他不放,道:

“你们为何不将凶手绳之以法?”

“案情还在调查……”韩宗道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氏恶狠狠打断:

“甚么调查!目击者就在开封府,她亲眼见到了长公主府的婢女杀死了我儿,我儿就这么没了,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杵着,为什么不去抓人?!”

“这案件从头至尾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我们还是得查清楚才能……”韩宗道还想打官腔,王氏却忽而认出了一旁的韩嘉彦,又向她扑去:

“是你,你是那个驸马,你是长公主的驸马!你还我儿,你还我儿!”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要抓住韩嘉彦不放。

韩嘉彦蹙着眉躲闪开来,王氏却不依不饶,要追着她跑,口里还在不停地叫唤:

“定是你买通了这些人,你们沆瀣一气,坑害我儿!你与我儿早有矛盾,我儿都与我说了。眼下我儿死在你们府邸旁,你还敢窝藏罪犯,我看定是你指使那婢女杀了我儿!你是个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抓住他啊,他们为什么不抓他!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这王氏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已然不分青红皂白,对韩嘉彦纠缠不已。但她似乎还存有最后一丝理智,不敢指控赵樱泓的罪名,因为赵樱泓毕竟是皇家公主,当今天子的亲姐姐,她知道长公主是法外人,她得罪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韩嘉彦就承受了她全部的怒火。

韩嘉彦实在不愿与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纠缠,也不多说什么,遥遥向韩宗道一礼表示歉意,接着便迅速带着皇城司的人告辞离去。王氏还想抓住她,但被皇城司的禁军喝阻了。

她眼下脑子很乱,很多事她必须理清楚,她得回府,一是保护赵樱泓、绿沅等人的安全,二是要与赵樱泓商量清楚接下来的对策。

又是在师兄离京的节骨眼上出了事,这李玄兴许就是看准了这个时间点……等等,时间点……

她忽觉有些不对,自己近期不是正在查红云寺吗?李玄选这个时间点忽而制造事端拖住她,莫非是为了声东击西?

她立刻点了一个皇城司探子,让他即可出城,往红云寺方向去,与留守在那里的陈都头一行会合,若有意外情况即刻回报。

探子领命,即刻打马快速离去。

还有,李玄为甚么要杀了蔡香亭,难道只是因为要制造事端,引发蔡家与自己结仇?蔡家又不是甚么可以影响朝局的重要官员,这么做的意义为何?

还是说……蔡香亭知道了甚么不该知道的事,遭到了灭口?挑起事端、牵制我与樱泓进行的调查只是顺带的?

她吩咐手下剩余的皇城司干探分为两队,一队带着从小厮身上摸到的那个荷包,去追查那个失踪了的相好女子。一队则去白矾楼,调查尹香香背景。

而她自己匆匆忙忙赶回长公主府,这一番折腾,已然到了后半夜。街面之上喧嚣的人群都归家休息去了,汴梁城迎来了迟到的夜幕清静。而东方已然泛出光亮,黎明即将到来。

赵樱泓一夜未眠,一直在陈安房中守着绿沅,媛兮也在,支着脑袋坐在一旁的圆桌边。她已然成为了府内极少数知情人。

绿沅倒是哭累了,疲乏至极以至于睡了过去。赵樱泓头疼地靠在榻边,闭着眼,并未入眠,只是蹙着眉在思索今夜发生的事。

韩嘉彦在门口并未急着进去,而是悄声对门口迎接的陈安问了问府里的情况。

陈安回道:“目前府里人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但恐怕等天亮了,都起来活动,就瞒不住了。毕竟这事儿闹得挺大,昨夜附近也都传开了。”

“蔡香亭的那个小厮呢?”

“按照您的吩咐,让他清洗身子,换了衣裳,囚禁在府里。”

韩嘉彦捏了捏眉心,随即道:“好,从现在开始,不允许那小厮离开府里半步,每日必须严加看守。绿沅就护在府里,任何人来提审她,都不许放走。不日,也许歌妓尹香香会来府里寻你,若来了,就请进府里来,也不要放她走。这三个人物都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必须攥在我们手里。”

“喏。”陈安揖手应下。

“府里加强安保,交给岳克胡全权负责。魏小武呢?”他近期让魏小武负责管账,按理说账房发生了甚么事,他应该清楚。

“在偏房候着呢,还有昨日最后一个见到绿沅的何霜凝,我没让这两人睡,一直候着您回来。之前长公主也问过他们话了。”陈安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道:“让他们再等会儿,我先去看看樱泓。”

她悄然进了屋内,迈着极轻的步伐靠近床榻边的赵樱泓与绿沅。但赵樱泓压根就没睡,还是察觉到了响动,一扭头瞧见她回来了,顿时站起身来,紧张询问道:

“怎么样了?”

她这一声也将媛兮惊醒,媛兮立刻起身,向韩嘉彦行礼。

韩嘉彦神色镇定,道了句:“没事,在我的掌控之中。”说着便将蔡香亭的死因、蔡家人在开封府闹事、歌妓尹香香以及背后白矾楼的牵扯都与赵樱泓说了。

“这到底是李玄在算计我们,还是白矾楼?”赵樱泓秀眉颦蹙,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应当是白矾楼与我们都被算计了,但尹香香这个女子非常关键,她与李玄有关联,是她听从了李玄的安排,一手制造了昨夜这场局。”韩嘉彦道。

随即她靠近赵樱泓,凑在她耳畔,以极其轻微的声音道:“府内眼下谁都不可信,我们必须做一次筛查,所有人都必须通过伪装检查。魏小武、何霜凝是怎么与你说的?”

“昨日午后我已然给府里放了假,魏小武和几个侍从一起出去喝酒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何霜凝午后一直在教绿沅算账,后来又给绿沅布置了作业,她自己去了府里的书库看书,一直到晚膳时分回来找绿沅,但绿沅当时已然不见了,她还以为绿沅调皮,耐不住性子,出去玩去了,压根不知道她出事了。”赵樱泓低声道。

“何霜凝可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

“有,书库、府里,都有人瞧见她。”

绿沅晚膳时分就已经不见了?这时辰似乎有些早了,与案发时间对不上。但也不排除凶手提前将绿沅带了出去……韩嘉彦沉吟着,随后道:

“好,接下来便是检查伪装,若无意外,我想我们是查不出甚么的。李玄做事不会留明显痕迹,就算有那也是故意留给我们的。”

“府里人如若不是伪装,而是被李玄策反了呢?”赵樱泓忧心忡忡地望着韩嘉彦。

韩嘉彦摇头,安慰地抚了抚她的面颊,道:“不要这样想,否则你就彻底掉进李玄给咱们设下的心灵陷阱里面了,切莫胡乱猜忌。

“你已经三番四次调查府里人,按理说,每个人的家庭背景都清清楚楚,但凡有一点不清楚的你都清理出府了。如若他们没有和李玄朝夕相处而被策反,则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背叛公主府。

“该信任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信任,千万别被烟雾迷障蒙蔽了你的心。谁人忠诚,谁人窝藏祸心,擦亮眼,都能看得明白。”

“六娘,我害怕。”赵樱泓埋首入韩嘉彦怀中,轻声道。

“没事的,有我在呢。”韩嘉彦安抚她后背,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了倒在榻上的绿沅身上,这可怜的小姑娘皱着眉头,连睡觉都不安稳,双颊泛红,像是发烧了似的。

“你搜过绿沅的房间了吗?”韩嘉彦忽而问赵樱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呢,怎么了?”

“凶器……去查查看凶器是不是在她房里,若要嫁祸,事情势必要做全套。”说着吩咐媛兮看顾好绿沅,韩嘉彦便牵着赵樱泓的手,往绿沅的房间行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韩嘉彦与赵樱泓找遍了绿沅的房间,并未发现甚么凶器。

“现在怎么办?”赵樱泓望着韩嘉彦,询问道。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看来,李玄还有下一步,这凶器恐怕不会在一个我们能想到的地方。有可能会出现在最糟糕的时机,李玄不会给我们处理掉凶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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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时机?”赵樱泓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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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望了一眼窗外,道:“天亮了,樱泓,做好准备,今日开封府必定会上门调查。此事也会传入宫中,太皇太后、向太后和官家都会知晓。”

赵樱泓叹息一声,道:“我已经做了一整夜的准备了,放心,来什么我都扛得住。”

韩嘉彦道:“应对的原则就三条,一、他们要搜查府里,让他们搜。二、嫌疑人必须控制在我们手里,人不能放。三、必须向官家力陈此案的疑点,只要官家能看到疑点,我的皇城司之职就还在手里,我们就不至于陷入彻底被动的局面。”

赵樱泓点头,韩嘉彦的思路极其清晰,也让她感到稳当,有了主心骨。

“那个尹香香,你确定她会来吗?若她不来该如何是好?”赵樱泓唯一有些没把握的,就是这个尹香香。

“她会来,因为陷害我们的这个局恐怕还没做完。她得来走完最后一步棋。”

“甚么意思?”

韩嘉彦回道:“你不觉得眼下这个局中,我们俩‘谋害’蔡香亭的动机有些弱吗?就是因为我们曾和蔡香亭有些龃龉,所以我们就要杀人报复?而且还用了这么一个蠢笨的指使府中婢女杀人的方式?杀人地点还专门挑在了我们府邸旁边……这怎么看怎么像是陷害,稍稍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看明白。

“如若是李玄做局,她不会做的这么粗糙,她会把故事编得更圆,更让人同情被害者而憎恨谋害者。

“昨夜我在开封府遇到蔡香亭的生母王氏,她口口声声指控公主府婢女杀害蔡香亭,但彼时我们谁也没有告诉她杀害蔡香亭的人是公主府的婢女,到底是谁告诉她的?首先排除皇城司,人都在我的指挥下,皇城司当时没有人接触过王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开封府吗?不,当时开封府只有仵作到场,还有几个军巡铺的军巡,这些人同样不会去接触王氏。彼时一直是开封府的吏员在接待王氏,而吏员对于婢女的情况并不了解。

“那么如此排除之后,会告诉王氏杀人者身份的,只能是遇到杀人案后,不去报官,反倒专程大老远跑到蔡府去通知蔡家人的尹香香。要知道蔡府在建龙观附近,距离公主府很远,快马也得跑两刻钟才能到。而最近的军巡铺屋不过几步路就到,她为甚么要这么舍近求远?

“更关键的是,巷弄里黑灯瞎火,她为什么能一眼认出绿沅的身份?这里面必然要去编一个故事,不然谎言太过拙劣,压根达不到陷害的目的。

“我想,尹香香就算不自己过来,也肯定要随开封府的判官过来,将这个故事编圆了。李玄真的很会讲故事,表面上的故事,内里的故事,都是按照事情的发展态势,一层一层剥开来讲,如此才能让人信服,让人自以为挖到了真相。”

赵樱泓听得心惊胆战,只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淖,毫无防备。

“那能是个甚么故事?”她问。

韩嘉彦摇头:“在故事讲出来之前,我也无从知晓。我能做的,就是向尹香香示好。我感觉她这么做是有隐情的,她与你我无冤无仇,陷害我们对她来说有极大的负罪感,希望我对她的判断不会出错。”

事情确实按照韩嘉彦的判断在发展,一大清早,开封府知府韩宗道就派人提前来知会长公主府,今日午后开封府会派人上门进行搜查,被指认杀人的绿沅也得带回开封府受审。开封府姿态谦卑、说尽好话,是一点也不愿得罪长公主。

随后,皇宫里来人了,昨夜之事传入宫中,官家震动,立刻点了入内省副都知黄敞亲至长公主府坐镇,决不允许姐姐受半点委屈。但他也不好太过明着插手,只是让黄敞过来旁听,案件进展要快传入宫。

接着,长公主府陆续来了好几拨人。第一拨便是韩嘉彦派出去探查红云寺情况的人回来了,根据回报,红云寺附近昨夜确实来了一批押货的人,他们非常小心,发现留守在义庄之中的高球不见了之后,立刻警觉,丢下货物就跑。韩嘉彦安排在义庄的人手不够,没能抓住他们,但货物查出来了,竟然是一批马刀,上面还印有武备库的钤印,是一批军刀。

韩嘉彦吃了一惊,暗道此事非比寻常,比走私茶、布、粮食出境要严重得多。

眼下这批货已经被陈都头带人押送了回来,这位皇城司探子来请示该如何处理这批军刀。

“立刻带去皇城司本部,并向官家禀报。”韩嘉彦吩咐道。她其实非常想亲自入宫禀报,奈何眼下她走不开。

探子立刻去办,韩嘉彦还未歇一口气,府上又来了人。这回是她派去调查白矾楼以及尹香香的探子回来了。

根据回报,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眼下正在府里,处理多起棘手的事。白矾楼似乎有一批货丢了,再加上昨夜尹香香出事,使得他焦头烂额。据探子说,他瞧见张定远将书房里的东西砸了个稀碎,以发泄愤怒。

尹香香并未回白矾楼附近的住处,彻夜留在了开封府。而为了打听尹香香的背景又不打草惊蛇,探子按照韩嘉彦的吩咐去拜访了李师师,传了话,李师师表示午前会亲自前来长公主府拜访。

这探子前脚刚汇报完,后脚公主府门阍通报,李师师来访。韩嘉彦急忙将人迎了进来,于雪蕊院的书房接见了李师师,当然,赵樱泓也同时在场。

“奴家李师师见过长公主、韩都尉。”李师师带着她的贴身僮官前来,一进门,摘下维帽,便拜了下去。

“师师姑娘免礼,快请起。时间不多,就不要拘俗礼了。”韩嘉彦未发话,赵樱泓上前扶了一把李师师。她虽然偶尔会吃点李师师的飞醋,但她心中牢记李师师曾帮助过她与韩嘉彦互明心意,对她其实是十分感激的。

“长公主今日再次蒙难,奴家自然要挺身而出,相助二位。您二位可是想知道尹香香的背景?”

“是,不知师师姑娘知道多少?”

“这女子很神秘,我只知道她是近几年莫名冒出来的,张定远对她一手扶持,自我从白矾楼独立出来后,张定远一直在物色新的行首,希望能与我分庭抗礼。她是其中之一,也确实是容貌出众、歌舞诗文俱佳。我虽对她所知甚少,但因我交游广,曾从一些江湖朋友那里风闻她自关外来。”

“关外?”

“是的,渝关之外。”

“渝关……那里是辽国的地盘,但辽人似乎在那里的经营也不多,那里更多的是渔猎为生的女真人。”韩嘉彦道。

李师师点头:“韩都尉见多识广,说得没错。渝关之外活动的,确实更多是女真人。传言这尹香香就是女真人,虽然外貌上瞧不出与咱们有甚么分别。”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感到莫名其妙。想必白矾楼应当知晓尹香香的来历,若真如李师师所言,白矾楼为何会如此大力扶持一个女真族女子在汴梁的风月场里出风头?

等等……尹香香这一回很可能是受到了李玄指使,这意味着李玄也很有可能清楚尹香香的来历。

她到底想做甚么?李玄此人素来擅长联合外族打击大宋,当年五路伐夏失利,此人在其中起的负面作用极大。如今她若想颠覆宋室,势必要里外夹击。一是加速大宋内部的瓦解衰败,二是联合外族掏空内部,并从外进行侵略打击。

她还说过,要让辽和西夏全都付出代价,所以她找上了女真人?可那帮在偏远蛮荒之地渔猎的落后部族,能掀起甚么风浪?他们能有颠覆三国的能力吗?

李玄筹谋多年,不会认不清这一点,她势必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行事。韩嘉彦只感觉此局深不见底,让她汗毛耸立。

“师师姑娘对白矾楼的生意知道多少?”

“您是想问水面下的生意?”李师师冰雪聪明,道。

韩嘉彦点头,李师师则道:“白矾楼历来与西夏和辽都有走私生意,这在江湖上并不是甚么秘密。主要就是些茶酒粮布,都是边地会缺乏的东西。”

“那走私军械呢?”韩嘉彦问。

李师师吃了一惊:“军械?这……白矾楼不可能将手伸得这么远。”

韩嘉彦一笑,如此看来李师师对此也不知情,想来白矾楼做这件事,恐怕是近期才开始的。

李师师见状,思索道:“韩都尉、长公主,二位既然查到了军械,我想恐怕与女真人就分不开干系了。不论是辽还是西夏,都不缺铁器军械,只有女真人缺。白矾楼如此扶持一个女真歌妓,想必与女真人有往来。这应当是我离开白矾楼之后的事了,我虽不清楚内情,但大致能猜到。”

赵樱泓点头,道:“师师姑娘,我备了些金银首饰,一会子让人给你送回去。”

“长公主!奴家并不求钱财,实在是不能收下。”李师师连忙拒绝。

“师师姑娘多次帮我们,我一直都未好好感激你。今次你又伸出援手,若再不求回报,我实在过意不去。”赵樱泓道。

李师师想了想,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韩嘉彦,道:“我曾与韩都尉约定,希望她替我完成两件事。眼下我确实有事相求,还望二位贵人帮我。”

“现在是欠你三件事了,你说,我们一定帮忙。”韩嘉彦道。

“我希望二位能帮我寻一个人,他姓王,曾在开封府任画像师。我托我江湖上的朋友寻访数年,都杳无音讯,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这位王姓画师,莫非是……”赵樱泓不禁看向韩嘉彦,韩嘉彦点头,应当就是那个曾与李玄相熟的画师。

“二位似是知晓这位王画师?”李师师道,“他是我的亲叔叔,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叔叔?!”赵樱泓吃了一惊。

李师师解释道:“奴家本姓王,父亲名寅,寅虎的寅,家里本是在京中经营染坊的。我四岁时,父亲因罪死在了狱中,家道中落,以至于我最终流落风尘,认了李蕴娘子做干娘,随了她姓。这王画师是我的亲叔叔,他叫王辰,辰龙的辰。”

“恕我直言,师师姑娘为何现在要急着托我们找他?”韩嘉彦问。

“因为我近期偶然间发现,我父亲当年的罪案,与白矾楼有关。我父亲很有可能做了白矾楼的替罪羊。而这一切的真相,也许我叔叔都知晓,因而他才会失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若还是找不到他,恐怕当年的真相就要石沉大海了。恰逢此时,二位来寻我,我发现二位的事情同样事关白矾楼,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李师师十分坦陈地解释道。

这是一个甚么机会?李师师虽未说出来,但韩嘉彦心中清楚,这是一个扳倒白矾楼的绝佳机会。

“好,我会即刻着手去寻的。”她微微一笑,应承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章

媛兮望着身边的绿沅,缓缓叹了口气。

她的面前摆了一桌子菜肴,全是她爱吃的。可绿沅筷子动也未动,只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坐在餐桌边。

她已然不哭了,眼睛肿得通红。声音嘶哑,憔悴不堪。这小姑娘今年才刚及笄,却突然蒙此大难,使得她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孩子气,仿佛瞧不见未来的将死之人一般,暮气沉沉。

“吃啊,不吃饭,哪来的体力坚持接下来的审讯?”媛兮劝她。

“长公主与阿郎会不会把我交出去?”她问道,那这话问得如此没有底气,她自己恐怕也知晓自己没有那么重要,不值得长公主不顾一切来保护。

“她们不会将你交出去。”媛兮道,“绝对不会。”

“媛兮姐,你别安慰我了。”绿沅垂首,眼泪又要掉下来。

宫里派来的黄敞副都知就在隔壁屋子里,绿沅一瞧见他,就想起在宫中时的日子。压抑又辛苦,她能随长公主陪嫁出宫,本以为就此海阔天空了。可世事难料,如若今次她无法度过这一劫,那她恐怕就要进大狱了。那里比起宫里更恐怖,她一定熬不过去了。

“将你交出去,意味着也将长公主和阿郎的清白交到了别人手里。你这丫头,若是别人对你施以酷刑,你承受得住吗?若你承受不住,屈从于歹人,说出一些污蔑于长公主和阿郎的话来,这对她们来说也很要命。所以你放心,她们不会将你交出去。”媛兮分析道。

绿沅再次呜咽起来,她知道自己没用,是自己牵累了长公主与阿郎:“为什么独独是我,是不是因为我最傻,最没用?”

“是,你最傻,傻得不对任何人做防备。但你并非是没用的,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媛兮咬牙道,她心中真是恨铁不成钢。

绿沅在她手底下做事也有些年月了,这小丫头的聪慧与古灵精怪是有目共睹的。她一直希望她能快快成长起来,早些成为长公主真正的助力,莫要再像个孩子似的,需要自己时时照拂提点。

绿沅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别哭了。”瞧她哭得如此伤心,媛兮实在心有不忍,只能摘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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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兮姐!”绿沅抓住她的手,泣道,“若我能渡过此劫,我甚么都听你的,我甚么都好好学,我再也不贪玩了……”

“唉……”媛兮揉着她的脑袋,将她抱进了怀里,“你再仔细回忆清楚,长公主叮嘱你该如何回答问题,你也好好捋一捋,一会儿开封府的人就来了,你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再出纰漏了,莫要辜负长公主与阿郎护着你的一片苦心。”

“好,好,我一定好好回答!”绿沅从她怀里直起身来,抹去泪花。

“先吃饭!”

“嗯。”她端起碗筷,一面胡乱往嘴里塞食物,一面在心中默默预演问答。

午后未时末、申时初,开封府知府韩宗道亲率手下人来到长公主府拜访。一行人非常有礼地候在门外,并不往内硬闯。

彼时,韩嘉彦、赵樱泓与李师师一起简单用罢午食,一盏茶尚未饮完。李师师没有急着走,而是留下旁观案情调查。她在场,对尹香香来说也是一种威慑。

韩嘉彦与赵樱泓亲自出去迎接开封府入内调查,韩宗道与开封府最老练的刑名推官邱喆率右军巡一整个都百余人到场。这么多人是来负责搜查府内的,因着长公主府非常大,其实这点人手还是有点不够。

韩宗道与邱喆客客气气向赵樱泓、韩嘉彦见礼,寒暄了半晌,才终于绕到了主题上来。韩嘉彦与赵樱泓表现得很配合,任由开封府搜查。

“不知……那位绿沅姑娘现在何处?我们还是得见一面,问一问情况才是。”韩宗道小心道,他此时后背已然汗湿了。

因为在韩嘉彦、赵樱泓身侧,宫中来的黄敞黄都知一直默默陪同着,这让韩宗道简直如坐针毡。他既不能对长公主和驸马无礼,又不能表现得像是个只会拍马屁、走过场的小人,只能小心权衡着其中的尺度,完成开封府该完成的任务。

“二位且随我们来。”韩嘉彦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眸光望向韩宗道、邱喆的身后,问道,“不知那位尹香香姑娘,可有跟随二位前来?既然她昨夜瞧见了案发现场,也应当来此,指认我家婢女绿沅才是。”

“尹香香眼下是关键的证人,我们出来调查,也不方便将她带在身边。不过您放心,指认是肯定不会少的。绿沅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去了开封府自然就能与尹香香当面对质了。”邱喆笑道。

这位开封府经验最老道的刑名推官,本事极大,曾肩挑好几起涉及到皇亲国戚的重大刑事案件,都能办得里外圆融,滴水不漏,各方满意。他瞧上去瘦削,但精神头极好,一双上挑的眼好似狐狸一般。

韩嘉彦笑道:“邱刑名,某与龚刑名很相熟,龚刑名曾与我提过,你是领他入门的师傅?”

“不敢当,同僚互相帮扶而已。龚刑名本身也很优秀。”邱喆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没有接话茬。她大概听出来了,这位邱刑名与龚守学有些不对付,龚守学是上一任开封府知府范百禄一手提拔上来的。听闻此前他一直被老刑名打压,如今看来这老邢名,应该就是邱喆了。

此时赵樱泓却在思索应对之策,尹香香不来,开封府似是有意要将绿沅带回审讯。形势与韩嘉彦的判断略微产生了偏差,看来今天她们要将绿沅留下,不撕破脸恐怕是有些困难了。

这尹香香……接下来到底要唱哪一出?她蹙着眉头,心里没底。

再望向韩嘉彦,她却很是镇定的模样。也不知道韩嘉彦有何对策,今天时间太紧了,她都还没来得及与她细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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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将开封府的人引到了会客大堂,陈安、媛兮已然带着绿沅在此候着了。绿沅看到开封府穿着官袍的人走了进来,顿时紧张得浑身发颤。媛兮见状,抬手摁在她的后背心上,给以她支撑和鼓励。

一众人分宾主落座。韩嘉彦、赵樱泓坐了上首主位,黄敞在侧旁听,韩宗道坐了客席第一位,邱喆在他下手,绿沅站着受审。

“堂下女子,报上姓名。”韩知府仿佛坐在了开封府的大堂之上,奈何这角度令他感到别扭。

“婢子绿沅,入宫前姓庄。”绿沅道。

“家中可还有人在?”

“家中已无人,幼年五岁时,家中遭灾,父亲将我卖出,我被宫中的木匠收养,后来被养父送入宫中当差。”绿沅道。

“你是否一入宫就随在长公主身侧?”

“是的,婢子一心服侍长公主,已然有四年了。”绿沅道。

“你随长公主陪嫁出宫,来到这公主府内,在外可有甚么交游?”

“婢子不曾与外界有甚么交游。”

“你是否识得蔡香亭?”

“婢子不识得。”

“小姑娘,我提醒你一下,你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记录,都是呈堂证供。你莫要想着编谎话骗人。”一旁的邱喆插言道。

绿沅喉头动了一下,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唾沫,但仍然坚持道:

“婢子确然不识得蔡香亭,只是听闻过蔡香亭的名号,但婢子从未与他见过面,说过话。”

韩宗道望着她,一时沉默。片刻后忽而转开了话题,问道:

“昨天午后至子夜,你在哪里,在做甚么,请如实回答。”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绿沅身上,绿沅双手交互紧握,深吸一口气,答道:

“婢子昨日自午饭后便于长公主府账房之中学习算账,身边有长公主府的诸多同僚作证。婢子一直算账到近黄昏时分,因着昨夜是中秋夜,账房中的许多人被放了假,都出去夜游了。婢子本打算等同伴一起出游,奈何却突觉困倦,不由自主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到婢子再度醒来,居然身处黑夜之中的巷弄之中,身边还倒着一个人。婢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发现他已然没了呼吸,我惊吓非常,身子酸软无力,根本站不起来。还未等我反应,就见巷子里出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吓得去叫了附近军巡铺的军巡过来,他们将我抓住,说我杀死了那个男子。后来,婢子才知道死去的那个男子是蔡香亭,而我莫名其妙就成了所谓的杀人凶手。”

韩宗道蹙着眉听完,一时没有说话。一旁的邱喆却一脸不屑,只是碍于身份,他不好在这里发作。只是斟酌着词语,道:

“按照你的说法,你是被某个人陷害,从公主府带出来,丢在了已经死去了的蔡香亭身边?我请问你,谁有能力这么做,府中为何没有人目击到你被带出去?”

“我已经说了,昨夜是中秋夜,府中许多同僚都出去夜游了。府内空虚,没有人瞧见我被带出去,很正常。”绿沅道。

“那么公主府的守备呢?就算府内空虚,总有把门的和巡逻的吧,公主府重地,不论到底是甚么节假日,禁军都得驻守。我请问府上,昨夜是否也能给禁军放假了?”邱喆询问道。

“没有放假,禁军都在岗位上。”不等陈安回答,韩嘉彦就笑道,“但守备在,也不代表着就没有人有能力把绿沅带出去。府内昨夜给下人们都放了假,因此下人们出入都无碍,禁军多少都会有所放松。若此时,府里有人携着绿沅将她带了出去,禁军也不会感到奇怪,更不会阻挠。”

“她说她失去了意识,敢问韩都尉,要如何带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走出去而不被察觉不对劲?”邱喆问。

“失去意识有很多情况,睡着了是失去了意识,死了也是失去意识,还有一种……不知邱刑名是否听说过操纵术?”

“甚么?”邱喆眉头大皱,心道这位驸马郎好歹也是进士出身,读圣贤书长大的,竟然为了庇护一个婢女在这里鬼扯甚么操纵术,简直斯文扫地。

韩宗道一时也不知该说甚么好,子不语怪力乱神,身为一个正统的儒学生,他不是很相信这些东西。

“操纵术可以让一个人成为提线木偶,完全按照操纵者的意志行事。被操纵者能走、能言,若不仔细去瞧,还真没办法一下瞧出破绽来。此种秘术在西域、南疆都有流传,是真实存在的,不仅可以操纵活人,还可用以赶尸。”

“韩都尉……呵呵,这…此番查案,咱们还是得从事实出发。”韩宗道十分委婉地道,“且不论绿沅姑娘此番言论是否有理,我们查案的第一步,就是记录下来,用以之后做比对。”

“对,比对。既然知府说了要从事实出发,我还是请知府解释一下,那位指认绿沅杀人的尹香香姑娘,到底是如何目击到杀人现场的?那巷子里黑灯瞎火,她又是如何一眼认出绿沅的?她是如何知晓绿沅是我府上人的?还有那间她所谓的私人妓馆,那间屋子压根就不是妓馆,我有房契副本,您且瞧瞧。”

韩嘉彦从袖筒里取出了一纸文书,递到了韩宗道手里。

“以及最关键的,我们并未在现场找到杀人凶器,如若蔡香亭被绿沅所杀,而绿沅被当场逮捕,那么凶器呢?她自被逮捕之后,一直就在军巡、皇城司的监控之下,她也早就被搜过身了,压根就没有甚么凶器,这又该如何解释?”

韩宗道一时沉默,这些疑点他并非没有看到,只是他眼下有些无可奈何,因为御史台正在给他施压,要他不得包庇皇亲国戚,务必要查清此案。

一旁的邱喆却突然道:“这也并非完全不能解释,这绿沅姑娘只需再有一个同伙,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韩嘉彦眯眼望向邱喆,道:“邱刑名,没有根据的事,还请慎言。何况那位尹香香姑娘,可从未说过有甚么同伙,你可不能凭空猜想啊。”

邱喆避开她锋芒,道:“此案疑点众多,我们还需要将绿沅姑娘带回开封府调查。”

“有甚么事在这里问也一样,我们开诚布公,绝不隐瞒包庇。”韩嘉彦立刻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都尉,这……恐怕不合规矩罢。”邱喆眯眼。

“指认他人犯罪的证词本身存在问题,我不觉得我将婢女留在府中有甚么不合规矩的。”韩嘉彦笑道。

当下,堂内陷入了僵持。邱喆望向韩宗道,韩宗道却一脸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定。

就在这档口,忽而外面有开封府的军巡来报:“报知府、推官,凶器找到了。”

“在哪儿?”邱喆眼前一亮,忙问。

“在……韩都尉的书房之中……”那军巡望了一眼韩嘉彦,小心回道。

“荒唐!”赵樱泓顿时站起身来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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