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位充当“导游”的年轻人所说一般,虫岛上的天气属实不怎么好。
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碎发的阿舍尔才在床边坐了几分钟,就感觉房间内的光线逐渐开始昏暗。
抬眼望向窗户,树林之外的海上天空阴云密布,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不久以后将要开始的雨水。
阿舍尔不喜欢雨天,每逢阴雨绵绵下的潮湿,他那条不中用的左腿便会止不住地作痛。
可天气总不会随人意。
因为不爱用吹风机,阿舍尔用浴巾大概擦了擦头发,哪怕房间里开着灯,也依旧给人种沉甸甸的阴霾。
他没注意到早就从玻璃器皿上滑落的手帕,只赶时间似的摘了机械肢,卷着被子躺在了床铺中央。
阿舍尔想趁着阴雨来临之前,先一步进入睡眠,省得到时候再因疼痛而烦躁到头疼。
暴风雨来临之际的阴天,倒是很适合睡觉。
足足一周没怎么好好休息过的阿舍尔才闭上眼几分钟,便携着意识落尽了深渊般的黑暗,那两抹缀在眼底的青灰,为这张天使人偶一般的面孔上增添了几分脆弱。
阿舍尔睡着了。
但又睡得不是那么熟,甚至有所预料地,果然又做梦了。
只是这一次的梦境有了些变化——
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荒野、丛林和怪物,而是满目的模糊,四面八方不甚清晰,仿佛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
阿舍尔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在了中央,四肢乏力、无法挣脱,断断续续的挤压感来回交错,宛若被比人还粗壮的巨蟒吞到了体内。
数不清的细小肢节靠拢在阿舍尔的皮肤上,带着叫人汗毛倒竖的战栗,就连躲藏都变成了奢望。
很快,持续的浓雾散开,马赛克一般的视线逐渐清晰。
是由成千上万只虫子组成的虫潮,一只两只或许会叫人觉得恶心,可当一万只、百万只同时聚集在一起时,你所能看到的仅是铺天盖地的黑暗,那一瞬间所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震撼。
梦里,阿舍尔形单影只地站在数百万只生命构成的巨大虫潮之前,当那黑压压的一片缓缓向他靠近时,猛然间回神的阿舍尔在梦中埋开了僵硬的腿。
他想逃离这看着就叫人头皮发麻的场景。
只是脚掌还没踩实,阿舍尔便狼狈地摔倒在软绵绵的地上。
像是柔软的地毯,逃离失败的阿舍尔半撑着手臂,才发现梦中的自己狼狈到了极点——左腿膝盖以下的位置空荡荡一片,原本熟悉的机械肢失去了踪迹,若不是刚才他抬脚行动,甚至都因为梦境的麻痹而未曾发现。
难堪、羞赧、狼狈……
一时间各种情绪纷杂,只是还不等阿舍尔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一道冰冷的桎梏感从他完好的右脚传来。
——确切来说,是右脚的脚踝骨。
如同迟钝老化的木偶人般,阿舍尔转头,看到了黑到毫无杂色的、属于怪物的肢体。
然后,他又听到了熟悉、扭曲的虫语呢喃:母亲、母亲、母亲……
细细密密,带着尖锐的急切和亲昵,却叫当事人浑身都翻起了鸡皮疙瘩。
此刻,诡异的梦境里,巨大的钳肢扯住了人类那伶仃的脚踝,柔软的地面上被拖曳出一道痕迹,苍白的手指尝试抓住任何东西作为救命的稻草,可一切都是徒劳。
怪物身后的场景逐渐清晰,那是一处隐秘、幽深的巢穴,阿舍尔宛若失去了行动力的猎物,被可怕的猎人拖到了巢穴的深处。
一只、两只、三只……
数不清的怪物在巢穴深处闪烁着眼睛,他们紧紧盯着阿舍尔,像是许久不曾吃过东西的饿狼,有种即将把人吞入腹中的可怖。
梦境之外,雨水如约而至。
最初只是朦胧的细雨,像是牛毛银针一般密密麻麻。但很快,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时针走过凌晨之后,虫岛上的雨水逐渐大了起来,甚至有不停加重的趋势。
陈年的旧伤再一次因为天气的变化而开始疼痛作祟。
梦里无力仰躺在巢穴里,等候着来自怪物们“审判”的阿舍尔也因为左腿上熟悉的痛感猛地神经抽搐,他忍不住在昏沉中呼唤自己早已经失去的唯一依赖——
疼……
好疼啊……
妈妈……真的好痛……
阿舍尔觉得自己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了,甚至一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原本叫人避之不及的怪物,在这一刻变成了他疼到大脑眩晕、理智溃散下唯一能够依靠的对象。
于是,苍白颤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攥住了落在身侧的一截尾巴。
冰冷,光滑,微微凸起的鳞片硌在掌心中央,反倒能稍微缓解肢体上的痛感。
被弱小人类拉住尾巴的怪物顿了顿,他的钳肢早就离开了青年毫无血色的脚踝,在片刻的犹豫和周围同类目光灼灼的注视之下,怪物轻轻扯开了那条一碰就碎的睡裤。
有所缺陷的肢体暴露在了他们眼前,不是寻常人看到阿舍尔后的惋惜、可怜,亦或是幸灾乐祸,而是另一种平静的注视。
折磨人神经的阵痛再次来袭,当阿舍尔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那截尾巴的瞬间——
体型庞大的怪物微微弓起身子,满是人外感的脑袋低垂至阿舍尔的大腿,类虫一般的口器窸窣张合,随后惹人战栗的冰冷落在了阿舍尔那截破损的膝盖上,惊起一片潮意。
冷白皮肉上的红痣也随之颤了颤。
唰!
梦境戛然而止,阿舍尔睁大了眼睛仰躺在床上,这姿势与梦中自己的模样如出一辙,若是左膝上再多一抹冰冷,完全可以还原他梦里遭遇的一切。
许是因为这场梦的惊吓,心脏还砰砰直跳的阿舍尔抹了把再一次被冷汗浸湿的头皮,整个人恹恹坐了起了,原本折腾人的伤痛但到是在这一遭后,不再那么明显。
阿舍尔喝了口冷水,口腔、食道、胃里被冰得一个激灵。
他手里握着玻璃杯,人体的温度在杯壁上晕染出一层淡淡雾气,正如窗户玻璃上那朦胧的水雾。
研究所被树林包围,在不怎么清晰的玻璃窗外,也仅能看到被雨水欺负到东倒西歪树枝。
阿舍尔的呼吸声逐渐趋于平缓,盯着窗外的画面看了一会儿,原本消停了片刻的左腿疼痛来袭,连带着大脑神经也开始一抽一抽地跳动。
玻璃杯被放回到床头上,阿舍尔揉了揉太阳穴,视线才落在放着小玩具的抽屉一秒钟,便又不甚有性趣地移开。
前几天才用过,不想动。
怎么都难受的阿舍尔又躺回到被子里,硬熬着腿上的疼痛,他想到了梦里怪物们的呢喃,忍不住伸手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腹部,只是才碰到微凉的皮肉,阿舍尔就忍不住轻啧一声。
是他被这梦魇弄得魔怔了。
收了手掌,侧身轻拢在耳侧,也不知道时针又划过了几十度,中途惊醒的青年这才在阵阵的雨声里艰难入睡。
后半场睡眠里,阿舍尔不仅没有摆脱疼痛的侵袭,甚至还被拉扯到了另一段他最不愿回想的记忆里——
晴朗的午后,做梦都想带着母亲脱离贝利斯家族的阿舍尔以为自己终于等来的机会,但他没料到,那不是新生活的开始,而是另一场悲剧的降临。
在阿舍尔和母亲坐在悬浮车里,畅想着离开中央星后的自由生活时,失灵的悬浮车不受控制,狠狠从悬浮车道撞了出去,被人蓄意破坏的警报系统寂然无声,狭小的车厢内,只有被撞到头破血流的阿舍尔和母亲。
猛烈的撞击,断续的电流,意识消失前一秒他看到的母亲温柔的面孔,听到了一声近乎惊恐破碎的嘶吼。
明明是一个该庆祝的日子,可阿舍尔却在那一天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人,也失去健全的肢体。
那是阿舍尔难以忘却的阴影。
梦中的一切还原了他不愿面对的过往,所有的画面在逐渐褪色,等新一天的阳光散落在阿舍尔的眼皮上时,他睁开干涩的双眸,通红的眼尾还氤氲着一截湿漉漉的水光。
从床上坐起来的阿舍尔神色不明地盯着被子下的左腿,那双铅灰色眼瞳中的阴翳几乎凝结成实质。
虫岛上特殊的生命体是一种可以被期待的希望,只是阿舍尔并不能确定,在重重噩梦和高敏感度的状态下,他做出留岛研究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这里奇怪得厉害……
在来虫岛之前,阿舍尔做过了解。
五年前V330彻底属于贝利斯家族后,老爷子迫不及待地派人来岛上开荒,度过最艰难的前期工作后,虫岛上被发掘出可能属于原始住民的痕迹,古朴又诡异,一座座遗迹陈列在岛屿的深处,几乎与阿舍尔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
在那些遗迹里,无不赞颂着原住民们信仰的神,据说神明可以实现信徒的愿望——只要你能付得起代价。
此前阿舍尔嗤之以鼻,比起信仰神,他宁愿信仰自己。
但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一向看重事实的阿舍尔忍不住轻微动摇……
那些梦,真的只是梦吗?
无处不在的窥视感,仅是他一个人的错觉吗?
从不怀疑自己的他在这一刻有了迟疑——到底会是他找到拯救自己的办法?还是先被怪异的岛屿折磨到神经失常。
只是还不等这点迟疑发酵,起床后的新发现彻底打消了阿舍尔的不确定。
他见证了一场奇迹——
前一晚还是断腿残翅的虫,此刻正舒展着崭新的长翅,半拢起躯干;而那被同类撕咬截断的虫肢,也经过夜间几个小时的修复,长出了三分之二的新芽。
阿舍尔盯着玻璃器皿内似乎还毫无所觉的虫子,眼底缓缓绽出狂热的微芒。
虫子身上超强的恢复能力掀翻了阿舍尔的迟疑,同时也重新点燃了他的野心。
被风险包裹的巨大利益,似乎变得更加诱人了。
阅读放生了邪神后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pangu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