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的死亡,薛简比任何人都清楚。
江世安不知道他割破了哪里。
他听到涓滴细流、浸透衣衫的微响。江世安仰头要说什么,脸颊上被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伴随着血迹,滚烫的火焰一下子就燎了上来。
他一时失声,感觉到对方残损的舌尖……明明被咬破了,伤口那么深,却仿佛对疼痛无知无觉般舔舐他的脸颊。
“……你……”江世安受不了,抬手扣住他的侧颈,冰凉的手下意识地紧握用力,想要让他恢复正常,“……狗吗你……”
薛简不把这句话当成侮辱。
漆黑一片。他目不能视,却睁着眼睛看他,眼中透出一点点专注的光,他像动物一样舔江世安的脸,把滴上去的血液舔干净。
江世安习惯了冷,被这种刺激的热烫得轻微发抖。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手要推开对方,却发觉薛简太过用力、抱得太紧,倘若真要推开对方,一定会伤到道长。
这算怎么回事儿?
江世安头疼得不行,他不知道薛知一怎么会疯到这个地步。两人的气息密密地交织着,对方向下而去,捧着他的脸舔到侧颈、逼近咽喉,薛简顿了顿,忽然说:“我想吃了你。”
江世安咽了口唾沫,喉骨在对方的指下颤动:“你生病了。观主不该关你,应该先带你去看大夫。”
可修道人兼修医术,薛简自己就精通岐黄之术,师爷广虔道人更是天底下首屈一指、能起死回生的道医。出了太平山,又到哪里去找更厉害的医师?
薛简听了,微微一笑,指尖抚摸他的喉咙。道长含着血的牙齿密密地在上面留下血印咬痕,像一只在分食残躯的狼。江世安不疼,只是被热得发麻,他大口喘气,让寒冷的空气涌入胸腔,想要在黑暗的狭窄空间里得到一些理智。
薛简不允许他理智。他毫无条理地在冰冷的肌肤上啃咬、似乎真的想要把他吃下去,把他一整个吞到肚子里。那些血印斑斑地沾到皮肤上,伴随着舌头用力地舔舐、剐蹭。
江世安的心口剧烈地跳动,他的感官全部被调动起来,终于压制不住猛地扣住了对方的喉咙。
剑客的掌心倏地收紧,扼住薛简的颈项。
薛简的身躯顿了顿,感觉到自己的命门落在他手里,居然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寒毛倒立,齿关碰撞,一股血涌到心口里去。他抬手覆上江世安的手,把他的手完整地覆盖包裹住,声音低沉:“你生气了?”
江世安哽了哽,偏过头去:“我没有。”
薛简拉着他的手,伸到自己的衣服里面,碰到一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劈开的伤疤。
江世安指尖一顿,立即想要抽回,却被对方颇有先见之明地握紧。他被带着抚摸这道伤疤——这道伤疤几乎贯穿躯体,在他身上留下不能磨灭的痕迹。他的掌心摊开,碰到得尽是剑痕,即便不能看到,江世安也能幻想出这些伤口落在薛简身上的模样,想起滚热飞溅的血液,想起他退败重伤后沉默凝固的眼。
他以为那是薛简恨他。
“你别生气。”薛简声音发哑地说,“我是……太想你了。”
江世安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说的“吃了骨灰”的事情,一阵头皮发麻、心浮意乱:“你想我的样子也太反常了。薛知一,你可真魔怔得不轻。”
薛简低低地笑了几声,随后说:“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我不会太过分……我吓着你了吗?”
不等江世安回答,他完全是自言自语地这么讲,俯身用贴了贴对方的额头,混着血气的唇抵在江世安的额心上,轻声道:“文吉,别生气。我没有要吃你,我只吃了一点点……只尝了一口。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眼睛、还是你的头发,那要是你的心就好了……你要是不高兴,我把我的也给你吃,哪里都行……”
他的身躯一阵冷、一阵热的,这是毒素发作后跟内功冲突的症状。
江世安一面担心,一面又脊背发凉地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一直探着薛简的内功运行,确保对方心脉无虞,心说你吃的最多是一根肋骨吧,我眼睛早让人剜了……
薛简没有听到他说话,再次惶恐焦虑起来。他沉默了几息,道歉说:“对不起。”
江世安不搭理他,耐心地引导他内功走穴。他使不上内力,一切力量都来源于薛简和风雪剑,但任督二脉和人体关窍总还认得,用手法帮他顺气归经,进度缓慢,聊胜于无。
黑暗中,周遭愈发寂静了。
江世安隐约听到几声骨骼颤动声。他凝神听了听,发觉是薛简在掰自己的手指头,跟某种无意识的强迫症一模一样。他正当说什么,听见“咔哒”一声脆响,左手的食指被掰断了,皮肉连着筋,耷拉了下去。
道长茫然地摸了摸,没头没脑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江世安心头一跳,闭了闭眼,叹道:“……老天爷,我再也不会叫你爷了,你是真把我当孙子。”
他撕开薛简身上的衣角,将断掉的那根手指用特殊的打结方式固定起来,让断骨自行生长。然后摁住薛知一的手腕压在胸口上,恶狠狠地告诫:“不许动。”
道长果然没动,竟然很是乖顺。
江世安按着他的手,陡然摸到还在往外渗血的腕骨上方。他指尖一顿,语气比方才还凶上十倍:“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不走就是不会走了,你发什么疯。”
说完顺手把这道伤口也给处理掉,手上很是利索。
薛简沉默地听着,他另一只手一直摸着江世安的身躯。等到舌尖血的效果渐渐减弱,江世安的身形快要隐藏起来——
在他的身体重新接近虚无时,安静异常的薛道长蓦地贴过去,他紧抱着江世安,低声喃喃道:“文吉,我舍不得你。”
江世安嘴角一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突兀地浮现出一种看破鬼生、大喜大悲过后的平静。他用“算了反正我都死了”的语气说:“我又不会走,在舍不得什么?”
道长埋头压在他肩膀上,耳语问道:“我可以咬你吗?”
这语气甚至很拘谨、惭愧。
江世安愈发觉得邪了门了,他生无可恋又阴阳怪气地说:“嗨,你还挺礼貌,我都不知道我再醒过来是要干嘛,跟你搅在一起人鬼情未了的,这要我上哪儿说理去。咬呗,还客气上了。”
道长更加惭愧了。他抿紧唇线,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伸手捧住江世安的脸颊,轻声道:“你不会生气吗?”
江世安耐心道:“我不会。”
薛简靠了过来。
他不发疯的时候体贴稳重,甚至很温和。这种在方寸观里被细心滋养出的仁厚和善良,总是不合时宜地在他骨子里作祟。让这人一会儿残酷疯狂,一会儿又温柔小心,性情变得十分反覆。
江世安正想着,感觉到薛简的唇落在眉心上,心中慨叹道:“道长喜欢谁不好,怎么喜欢这样一个死鬼……等等,这是什么形容?怪不正经的。”
他思维发散,未曾防备,眉心处温柔的轻触停了停,一道柔软的血肉猛地堵住他的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极其凶辣强横,撬开唇缝,强迫着搅弄过来——
江世安脑海一片空白,刹那后蹦出一行字来。
……你他娘的要吃的是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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