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ass Marbles

《Glass Marbles》

【原神|那维莱特/芙宁娜】爱若难驯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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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那维莱特/芙宁娜

原作:《原神》

简介:芙宁娜是最卓越的演员,她了解观众心中所好,满足所有人关于神灵的绮丽幻想。所有人——但那维莱特不在其中。

————

如果你不爱我,我偏要爱你。

如果我爱上你,你可要当心!

——《卡门·爱情是一只自由鸟》

1.

如何扮演一个神?

神是仁爱的。

“神灵竟然关注我儿子的病情,我们全家都万分感激。”

神是全知的。

“枫丹全境的海平面持续上涨。科学院的最新方案并没有奏效。不过,这些凡人的智慧肯定都在您预料之中。”

神是光辉夺目的。

“您能亲自登台,让我们剧院蓬荜生辉!上次演出之后,所有枫丹人都热情盼望着再次见到那样完美无暇的表演。”

神是高不可攀的。

“请把花束留在门外!没有水神大人的许可,任何人不能擅自进入她的房间。”

神也是残酷无情的。

“不会吧?”芙宁娜说,把宝石权杖清脆地敲在圆桌一角。她的异色双眼一明一暗,如同风暴降临前汹涌的海面。

“诚然我懒得管理具体事务,但你们不会真以为,瞒着我收取额外的税金不会被发现吧?嗯?萨德勋爵,在你眼里,水神芙卡洛斯是一位可以被愚弄的执政吗?”

***

没用多少时间,芙宁娜就意识到,她在扮演一位幻想构筑的女神。人类心中有对神灵的向往,也充满了各种成见。她需要巧妙地在其中周旋,塑造出一个稳定的轮廓。这个舞台角色要神秘、优雅、光彩夺目,但也要强大、尖锐、咄咄逼人。一定程度的瑕疵会让角色更加真实,因此偶尔可以暴露对具体事务的迷茫。但智慧和权威是神灵的底色,因此绝不可表现对历史与律法的无知。

演员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为此要加入适量的喜怒难测。角色形象如果过于亲和,会把目光吸引得太近。所以还要古怪乖僻,好教观众敬而远之。

每一位枫丹人的目光是最精细的钻头与锉刀,一刀刀把这尊水神塑像切割成型。她对这项技艺得心应手。芙宁娜望向身边的每一张面孔,如同透过清泉看见涌动的鱼群,她知道他们向往什么,怀疑什么,并由此判断自己该表现什么。本该如此,无不如此——

然后她遇到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是个很难被忽视的人。他看上去低调而且安静,却自然地吸引别人的视线。他好像礼貌又谦虚,却对社交礼仪一无所知。当他获召觐见女王时,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以一个枫丹人的角度,这行为近乎挑衅。但芙宁娜分辨出他视线中直白的好奇:那维莱特是一位走错剧场的观众,尚未形成对剧目的任何成见。无论枫丹女王在他面前带上哪一张面具,他都会点点头,然后说:原来是这样吗。

“你的工作非常出色,但是行为不符合规范,那维莱特审判官。”在第一个月的例行会议里她告诉他,获得了一个无辜的困惑表情,“我收到了一些来自你们审判庭的抱怨,他们说,你自作主张,蔑视上级,还拒绝接受调配给你的工作。”

事实上,对方的批评还要夸张的多。她手里的报告上写着一则对这位年轻审判官的精彩嘲讽:“自以为是,死板又不知变通,脑子里除了刚刚背下的法典一无所有,好像昨天才从伊黎耶的沼泽地里走出来似的”。

“我很抱歉。”报告中“无礼的新人”诚恳地回答,“如果劳伦斯审判长认为我冒犯了他,我并非有意为之。审判长要求所有人在他进出办公室和审判庭时起立行礼,包括在未完成的庭审途中,我暂时没有领会到这个礼节在审判庭制度和枫丹社会规范上的意义。”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一种颇具喜剧性的沉默。芙宁娜看到他身边穿着同级别制服的年轻人一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关于拒绝接受调配的工作。”当事人一脸坦然地继续说道,“劳伦斯审判长要求我和阿尔泰先生在值班时间,为他去排队购买歌剧场次的门票,我告诉他,这不是审判员工作范围内的事务,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并且,鉴于阿尔泰先生自己份内的案卷还没有完成,我也不建议他那么做。”

房间里更安静了。芙宁娜饶有趣味地端详他一阵。

“不必道歉。”她说,“我觉得你做的对。那维莱特审判长,你以后再也不用对劳伦斯先生行礼了。”

她说完这句惊人的话,懒洋洋地伸出右手,等待这位初出茅庐的新人为自己飞速的晋升前来致谢。对方却没有理解她的言外之意。那维莱特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用平淡而略带困惑的浅色双眼看她。直到他身边的同事——刚刚出炉的下属——凑上前去,焦急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噢。这神秘男士的表情如此说道。他修长的眉毛扬了起来,对情况的发展感到惊讶——却并无感激之情。恨铁不成钢的阿尔泰先生在他手臂上用力推了一把,于是那维莱特踏前一步。他持起女王纤细的手腕,又顿住了,显然不确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搞不好他真是刚从沼泽地里走出来的。芙宁娜决定不难为这英俊的乡巴佬。她反手握住男人的手掌,牵到面前,双唇谐谑地在他手背上碰了一下。

“枫丹感谢你的工作,那维莱特先生。”她优雅地抬起头,对这位有趣的新人眨一下眼睛,“可别当成习惯了,最优秀的市民才能获得这样的奖励哦。”

2.

芙宁娜不再对镜凝望。

水神继位之初,她常常站在镜子之前,等待着某个神秘的虚影。再给一些指引吧!我需要帮助。能做些解释吗?告知我一点点缘由!若是地动山摇、外患入侵,我该怎样把信仰我的人民保护?如果表演没有被揭穿,但弱小的水神被群臣背叛,下一步又会怎么样?

可镜子里的人再也没有出现。

芙宁娜唯有精进演技。她彻夜案卷,在审判庭上提出恰到好处的疑问。她努力学习文史,在群臣争执时抛出最符合身份的典故。月下孤坐时,她说服自己这是演出的一部分:如果正义之神在任何一个领域表现愚钝,神灵的威严无疑会受到瓦解。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这是充满悲观的预期,一种惶恐的补救。裁定枢机仍在正常运作,但芙卡洛斯不知去了哪里。枫丹已然是无神的国度。当灾难降临时,人民赖以依靠的将会是芙宁娜:一个冒牌货,一个软弱无力的戏剧演员。

***

“哦?”芙宁娜说,“你们是想说,整个事件都是一场误会?”

“水神大人如此睿智,必然从不犯错。但渺小的人类却难免陷入这样的困境。”她面前的贵族恭敬地说,她甚至记不清他的名字,但她熟悉他们如出一辙的试探表情,“萨德勋爵误读了新颁布的条款,感到追悔莫及。除了退回收缴的款项,他还提出捐赠一笔十倍数额的金币,用以为女神的歌剧院增光添彩。”

“意思是他想要收买我。”芙宁娜冷淡地说,“我缺少俗世的金钱吗?你们觉得我会接受这种荒唐的交易吗?”

“您是如此闪耀、如此无私!”对方立刻歌颂道,“但这笔钱不止可以用于歌剧院。您可以在科学院建立新的课题,在节庆日为孩子们购买礼物。只要您宽宥这个无心之过,更多枫丹人会从中获利,更多爱戴您的人会称颂水神的名字。”

“并非如此。”有人在长桌的角落说道。

是那位她新提拔的审判官,穿着下级议员的服饰,淡然地面对了各式各样的视线。

“过去一年中,在萨德勋爵的领地范围内,与侵吞平民财产相关的申诉有14起。最终进入庭审的却一件也没有。”他用那独特的平静声调说道,“从审判庭的角度,我同样认为应该对萨德勋爵进行调查,才能保护更多枫丹人的利益。”

“另外,”他在即将产生的嗡嗡抗议声中又说道,“作为正在进行的水神遇刺案件的负责人,我认为萨德勋爵与本案有所关联。”

这个声明过于突兀,一时竟然无人反驳。芙宁娜乘胜追击。

“说的很好,那就这么决定了。”她宣布,“审判庭现在开始立案工作。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

议员们面面相觑,随后无声退让了。色彩鲜艳的布料和羽毛纷纷离开长桌,留下芙宁娜端坐她的宝座。这时她想起来那个人的名字。

“那维莱特先生,”她说,“请你留一下。”

***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道。

对方看起来有点惊讶。

“你是水之魔神。”他说,奇怪地选择了那个不常用的称呼,“你不希望我为你工作吗?”

“或许你没有听说,不过枫丹贵族们都知道,拥护水神不会给你带来什么益处。”芙宁娜直率地说道,“她不会从泉水里变出黄金,不会让盲人重见光明,当你置身危险之中,她也不会召唤风暴、铲除你的敌人。我可以提升你的职位,但那也会给你带来更多阻碍。芙卡洛斯是吝啬的神灵,先生,选择我的人,除了正义没有别的嘉奖。”

她就这样吐露了她面临的重重困难,即使是以一种挑战的姿态。芙宁娜自己也感到惊讶。或许她太疲惫了,无法忍受新一轮的失望。或许她慧眼识珠,真的在他身上看见了与众不同的闪光……而那维莱特与她对望。芙宁娜第一次发现他有一双奇特的眼睛,狭长的瞳孔略带非人的质感,浅色的晶体折射出虹彩般的光芒。这眼中的神色专注而好奇,仿佛某种大型动物在观察它的对手,而非一个人类评估他的女王。

“我喜欢枫丹审判官的工作。”他答非所问地说,“让作恶的人受到惩罚,让行善的人获得回报。把被掠夺的财富放回创造它的人手中。我喜欢这些规则。我感到这些……很正确。”

芙宁娜笑了一下:“你说‘正确’。在枫丹,我们把那叫做‘正义’。”

“你是正义之神,”那维莱特问道,“你总是站在正义那一边吗?”

她代表正义吗?一个时刻担心暴露的替身,一个力有不逮的骗子?芙宁娜哑然失笑。她当然没有让那无力感流露出来,但她也没有用谎言作答。

“我站在枫丹人民那一边。”她简单地说,“我做他们需要我做的事。”

“既然这样,”那维莱特也简单地回答,“我就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芙宁娜坐在她华丽的座椅上,因为复杂的感受而一时失声。她为自己获得了一个盟友,没人知道这对她有多重要。她应该喜悦又不失优雅地安抚他,传达感激之情。但她像一个卡住的发条玩偶,无力表演写好的剧本。乐曲搁浅,演员停在音乐盒中,芙宁娜一动不动。

好在年轻的审判官误会了她的沉默。那维莱特等待一会儿,想了想。

然后他微微欠身,持起她的右手,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3.

芙宁娜曾经怀疑,那维莱特是一个许愿精灵,长久地关在瓶子里,就像枫丹古老的传说那样,被水神从深海里召唤出来。

芙宁娜并不是水神,她只能感谢精灵为她而来。那维莱特证明自己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盟友。他头脑敏锐、是非分明、不为外物所动,必要时还能执行强大的武力威慑。十几年间,他们联手扫清了水神在枫丹政治中遇到过的所有阻碍。一切终于能平稳运转,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完美。而正像她曾宣称、而他曾答允的那样,他没有要求任何报偿。

“我知道我曾经说,你为我工作,什么也不会得到。”在歌剧院的另一个常驻席位确定了主人后,女王大人对最高审判官说,“这么想实在是太严厉啦,我应该送你些什么。”

“不必自谦,即使不从世俗名利的角度看待,您也已经赠予我不少东西。”那维莱特回答,意有所指地环视了他在沫芒宫的办公室,从华丽的大衣、镶嵌宝石的配饰,一直到文件柜上巨大的海獭玩偶。他已经学会了像枫丹人那样滴水不漏地说话,有时还会主动进行嘲讽。

“并且恕我直言,大部分我都用不上。”

“不用客气,因为——我要送你更多人世间的快乐!”芙宁娜骄傲地展开手臂,“今天起你要开始学习艺术!鉴赏美食!还要学会晚餐后打牌!”

最高审判官的表情像是说他宁可不要。但是芙宁娜判决这反对无效。她热情地向他解释艺术和风俗,就像曾在密室之中对他解说枫丹复杂的人事关系。那维莱特学的很快。他对歌剧的品味无可救药地停留在“非常好看”,但很快在竞技项目里占据上风。又过了几年,芙宁娜只能勉强在卡牌游戏里获胜,偶尔还得靠作弊。

“当当!同色!这样就是我赢了!”

“规则不是这样。您需要有三对同样花色的牌。”

“你在说什么?明明两对就可以。要不是这样,就把规则改到我是对的为止!”

“如果这是您的意愿,女王陛下,那扑克牌也只好遵从。”

***

他们的关系当然变得更密切了。芙宁娜发现自己更频繁地微笑。不只是因为卸下了许多关于国家命运的忧思。还因为获得了一个可以信任的战友。那维莱特已经过于了解她。和他在一起时,她不必担心演出脱离剧本,无需捍卫女神的尊严,只是单纯地和一个亲密的友人对话。她如此享受这种感觉。以至于某一次,当庭审中她的预判获得了胜利,她像个孩子似的兴高采烈。水神大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最高审判官的办公室,像一只骄傲的猫。

“你输啦,那维莱特!”她宣布说,无礼地坐上桌沿,把宝石权杖点在他案前,“不许工作了,女王陛下和你说话——怎么样,你可算失误了!今天不想见到我了吧?”

最高审判官放下纸笔,抬起头来。枫丹这一天阳光明媚,日光照亮他的侧脸,他眼睛里带着笑意。

“枫丹的每一个人都盼望着见到你,芙宁娜女士。”他这样回答,“我怎么会例外呢?”

***

芙宁娜沉入温暖的水底。

气泡咕嘟咕嘟地涌上水面,她抱膝蜷在浴池底部,长发在水波里浮动,一道涌动的银蓝色涡旋。

那维莱特变了。她愤愤地想。他以前都是直来直去,才不会这些圆滑的说辞。“怎么会”是什么意思?什么又叫“不例外”?为什么要把他自己和“每个人”并列?他的话是真心的,还是出于调侃?如果当时换一个人闯进办公室,他又会说什么——

一池气泡消散,温水渐渐变冷。她终于绝望地承认:或许那维莱特并没有变,是她的心变了。

4.

神可以爱人吗?

答案是当然,神爱着所有人。

神可以爱个体的人吗?

答案也是肯定的,每一个孤独的心灵都值得神灵的垂爱。

枫丹的神灵可以用爱恋的目光注视某一个人吗?

芙宁娜知道,答案是绝无可能。

但这不妨碍她悄悄地为此感到快乐。她感觉到她的心——那长久沉浸在忧虑、恐惧、负疚中的沉重心脏,重新轻盈地跳动起来。让她为遥远距离外的一次对视、寻常日程里的一次相逢而倍感愉悦。

那维莱特呢?在静谧的深夜、紧闭的门扉后,她悄悄想起这件事,每次只想几个瞬间。好像连这样短暂的念头都是对她肩头使命的背叛似的。他在做什么?他心情怎么样?他会……他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那维莱特显然喜爱她。在那些秘密的夜的碎片里,芙宁娜这样说服自己。证据有很多,简直可以列满一个不存在的笔记本。他去半岛巡视时带回来的鲜花,他回应她荒唐要求时唇边隐蔽的微笑,当她故意在他面前朗读那些三流报社捕风捉影的绯闻报道时,他扬起眉毛,看起来并不生气……另外,他们一起工作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普通人类的寿数,最高审判官看起来并未老去。那维莱特肯定是某种长生种,或许……有一定可能,他不会震惊于一位“神灵”的示爱。

如果她能鼓起勇气戳破那层薄纱,或许这个阴郁的剧本里也可以有几页隐藏的甜美篇章。芙宁娜还没有做出决定——然后,那件事发生了。

***

“我想要感谢你邀请我来到枫丹。”那维莱特说,难得地,他看起来有些生涩,没有直视她的眼睛,“作为水元素的龙裔,我曾经非常迷茫,不知道应该去往何处。但是在这里,我好像过得很适应。”

“扮演人类,体验他们的生活,这是你爱人的方式,”他又说,“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东西。” *

所以这解释了一切。这是他那些格格不入的来源。一个竭力伪装神灵的人类,和一头试图融入人类的古龙。互相披着不属于自己的外衣,在华美的宫殿里进行蹩脚的对戏。芙宁娜险些迸出大笑。那维莱特的表态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作为众水的女王,她应该对他的肯定表示感谢。作为尘世的执政,她应该小心维护这珍贵的链接。甚至,这应该是她扮演的最高嘉奖——看啊!连深海里的龙王都把这个赝品当做了真的!但那一刻她想不起这一切。在那一刻,她真正意识到魔镜深处至空至冷的黑暗。

这是你的诅咒吗?镜子里的我?这是你的惩罚吗,消失的水神?惩罚我盗取的无数目光,嘲笑我涌动的万种心念。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去爱——不可能有人爱上我——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

她经历了一场小型的情感爆发,无辜的龙接受了她的宣泄。也对,因为这种远古生物可能根本不明白她落下的泪水意味着什么。女王回到她禁止任何人踏足的卧室,她像丝线断裂的木偶,发条熔断的锡兵,在无光的黑暗里瘫倒。然后像过往千百个孤独的长夜一样,沉沉入睡。

5.

芙宁娜想要装作一切如常。但这比她预料的更加艰难。暴露的情感像是一道明晃晃的创口,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重新扯动疼痛的神经。当她路过街角,从热情的市民手上接过鲜花,她想到这些喜爱赠予了一位技艺高超的骗子。当她进入歌剧院旁听判决,民众起立问候,她想起这些敬意是送给一位真正的女神。她在文件上签下芙宁娜的名字。但芙宁娜到底在哪里?有一天早晨醒来,她决定不去参加庭审,让自己心情好些。这感觉很不错,接下来几个星期,她连沫芒宫的日常工作都没有参加。如果可以的话她能这样一直躲避下去。但好景不长,冬季庆典到了。国家行政和司法上的两位首脑需要为这个盛大节庆的开场舞会领舞。而根据美露莘们几份措辞小心的报告,女王和最高审判官一段时间没有共同露面,已经引发对政治动荡的担忧了。

在她缺席的日子里,那维莱特来找过她。芙宁娜让女官们推托自己不在。她刻意没有去思考冲突的另一方会怎么想。那维莱特可能都没注意到她情绪低落。毕竟,那是一头宣称自己还在学习如何理解人类感情的龙啊。

“芙宁娜女士,您已经有六个星期没有前往审判庭,同样长的时间没有参与任何会议和聆听简报。”他们身着成套的礼服站在装饰华丽的舞台边缘时,龙说,“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沫芒宫的正常工作。”

当然了,影响工作。那维莱特你真是个天才。芙宁娜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来阻止自己发怒。她面无表情地转向舞池边缘的花卉装饰,躲过身后跟来的视线。

“我思考了很长时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您在回避和我接触。”对方的下一句话倒是简单明了,“是因为上次在书房里的谈话吗?”

显然是。但女王陛下才不会那么说。她拖长了声调:“最近没有什么有趣的案子值得我看。怎么,缺了我,你们连这点事儿都处理不了吗?”

“如果您因为那天的事生气,我可以道歉。”身后的人完全不受干扰地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水神就没有揭露我的身份。我没有领会到这一点。这……可以是我的过错。”

那维莱特经常主动致歉,有时她还嘲讽他“误以为道歉是职责的一部分”。但这次他听起来明显不情愿。芙宁娜忍不住转过去望他。那维莱特接住她的目光。

“坦率地说,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忌讳之处。”他说道,“尤其是,我不明白您有什么理由那么生气。”

“我的脾气就是这样。”芙宁娜冷淡地说,“水神从不讲道理。她的心情像流水一样没有逻辑可循,你没听说过吗?”

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钟声敲响了。芙宁娜调整好表情,对观众进行了简短的即兴讲话,宣布这个冬季将由彻夜的欢歌和舞蹈开幕。然后音乐奏响,花瓣和丝缎从屋顶落下,她优雅地伸出手,让最高审判官把她引入舞池。

交际舞也是芙宁娜曾经热情传授给龙的枫丹生活方式之一。两个人都对彼此的舞步非常熟悉。芙宁娜流畅地行礼,踱步,旋转,但避免了与她的舞伴对视。

竖琴奏出一个婉转的低音,两人擦肩而过时,她瞥见那维莱特的面孔,感到一阵诧异:那维莱特眉头紧蹙,抿着嘴唇。他看起来困惑又不满。如果她大胆一点,会说他看起来很生气。

龙也会为同伴的冷落而难过吗?

他活该!向前踏步时她阴暗地想。谁叫他跑到枫丹来?完美的女神压根就不存在。他最后难免要伤心。

不怪他。展臂回旋时她又懊悔。他毕竟只是认错人。一个冒牌货站在舞台上。无辜的龙又能怎么办?

“我从不觉得你不讲道理。”在她理清思路前,那维莱特已经开口,继续了之前的话题,“你一直有你的理由,只是我没能理解。”

芙宁娜忽然发现,他去掉了称呼上级的敬词。他的语气也变了,不再是恪守礼仪的下属。这是……这是川流和汪洋自远古的统治者,龙王在对水神说话。

“哦,”她说,不自觉地收敛了语气,“那好啊。那你就别问我了。”

“不,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什么?”

“许多年前,我们达成盟约。我同意帮助你治理这个国家。”龙说,“现在你的态度影响了我们的合作,芙卡洛斯,我需要一个解释。”

还可以这样的吗?芙宁娜目瞪口呆,最高审判官居然会威胁她,她脑子里的百般愁情都被抛到了一边。音乐变奏时女王险些踩错舞步,那维莱特伸出手,稳稳地把她牵了回来。

“解释。”她的舞伴彬彬有礼地说,“不然明天你就自己去主持庭审吧。”

“你一定在开玩笑!”芙宁娜难以置信,那维莱特向舞池中同列的舞者们瞥了一眼,她立刻又降低了声调,“我不想工作因为我心情不好!这有什么可解释的?而且——”

她终于想起来她要抗辩的论点。

“而且你忽然说什么条件!你明明说过,你为枫丹工作什么也不要——”

“那不是我的承诺。”那维莱特说。

芙宁娜睁大了眼睛。

“真的吗,那维莱特?你都开始耍赖了!”

“是你忘了你自己说的话。”最高审判官不客气地指出,“你承诺我,和你站在一起的人不会得到别的,但有一样东西——”

正义。

除了正义什么也不会得到。芙宁娜想起来,她还真是这么说的。

“可那是个概念啊,我那么说因为我是……”

正义的具象化,象征正义的女神。

她的脸腾地红了。那维莱特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我们之间有约定,你必须要给我这样东西。”他说,语调严谨得像在做开庭论述,却在芙宁娜骤然向外撤步时揽住她的腰。音乐正好停在一个华丽的和弦,芙宁娜不得不大幅后仰,在一个高难度的舞步后倒回他手臂间。她用力踩了他的靴子,人形的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竖笛的独奏引入下一乐章,新的鼓点没有开始,两个人短暂地贴面站在一起。

“好啊,那你想怎么样?”芙宁娜用手肘抵在对方胸前。这在舞蹈练习中不算什么亲密动作,但情况早已不同。过近的距离让她心如擂鼓,无法明言的羞恼让她脸颊晕红,她气得嗓音都变了调,“在龙王的眼中,正义怎样才算实现了?”

“龙应该憎恨所有的魔神吧。你想报复我吗?”她咄咄逼人地问,猛然抓住两人交叠的手掌按到自己胸口,指尖压着薄薄一层血肉下跳动的心脏。“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惩罚水神?吞噬她?把我的心挖出来吃掉?”

那维莱特的视线从她的胸口移到她的面颊。他张开口,又顿住了,居然一个字也没说。

芙宁娜大怒。

“你真的想过?你——”

“别胡说了!”那维莱特打断了她,听起来也有些狼狈。音乐再次激昂地扬起,他反按住芙宁娜的手把她推了出去,又在一个飞旋后接回身边,“你明知道我没有伤害你的意图!”

这是真的。芙宁娜比他更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他甚至还在试图解释她迁怒的原因。她垂头轻轻吸气。两个人默契地同时背过身去,在短暂沉默中寻找冷静。钢琴弹完四个轻快的节拍。他们回到原地,重新握住对方的手。

“我想说的是,你疏远我的态度并不公正。”那维莱特说,他的语气和舞步一样平缓下来,“古龙和魔神理应是敌人,确实如此。痛苦和灼烧烙在我的骨髓。我残缺的权能砌进了你的神座。或许终有一日,我会向诸神和天理寻求复仇……但不包括你。”

“你不是初代的魔神,你没有参与对我族的屠杀。你邀请我来到这个国家,向我展示它的千百种姿态。我自愿亲吻你的手,称呼你为我的女王。作为正义之神,在相反的论据上庭之前,你没有理由质疑我的承诺。”

是谁说龙不理解感情呢?芙宁娜默默地想,多么纠结、复杂又炙烤着心灵的独白。这简直是能写进戏剧史册的浪漫诗篇。一头复苏的古龙,和一位新生的魔神,跨越焚山煮海和挫骨扬灰的恩怨,达成谅解,守护共同的国度……如果这一幕改编成爱情故事,一定能引无数观众为之痴狂。

——只除了这真挚的剖白选错了对象。古龙面前的并不是水之魔神,他双眼注视的是芙宁娜,一个带着水神面具的演员。

她能如何答复呢?面对如此贵重的真实,最起码的尊重是不给予虚假。龙紧紧地盯着她的面孔,芙宁娜一语不发。两个人无言地跳完剩下的舞步,音乐在小提琴华丽的颤音中收尾。女王提起裙摆,向舞伴深深行礼。

那维莱特也向她行礼,然后他在浪潮般的掌声中直起身来。

“您明天要准时出现在歌剧院,芙宁娜女士。”他说,恢复了最高审判官的措辞,但声调强硬,隐含着压迫感,“您会来沫芒宫一层接受报告,也会去出席上院会议。如果我没有看见您,我会来找您的。”

芙宁娜从纤长的眼睫下看他。

“好呀,都听你的。”

他水晶般的眼睛威胁地眯了起来。

“您……”

“是我做错了,可以了吧。”芙宁娜轻飘飘地说,“干什么那么凶啊。总要给我留点面子吧?”

那维莱特不说话了。芙宁娜早就发现,他对刻意的撒娇毫无办法。她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率先离开舞池。

然后迎头撞上一大堆喧哗的提问。

“女王陛下!您和最高审判官产生矛盾的原因是什么?”

“两位的意见分歧会不会影响未来审判庭的工作?”

“稳定半个世纪的枫丹政局会再次走向分裂吗?”

……

好极了,看来今天这场展示起了反作用。他们在舞台上针锋相对的态度完全暴露了。那维莱特在几尺外加快脚步走来。芙宁娜想了想,向后打了个响指。

“喂,那边那位超级严肃的先生。”她颐指气使地说,那维莱特走到她身边。芙宁娜揽过他的手臂,拽着他弯下腰,响亮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最高审判官一脸猝不及防,愕然地望着她。

演出效果十分成功。记者的提问声骤然消失了。歌剧院大厅爆发出一阵能掀翻屋顶的哄堂大笑,欢呼、跺脚、口哨和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有观众大喊安可。芙宁娜潇洒地展开手臂,从四个方向对观众致意。然后她把礼帽一挥,功成身退地离开了。

6.

时光就这样翩然流逝。有什么改变了,又有什么再也无法改变。芙宁娜偶尔会觉得,这样也很好。她把越来越多的工作移交给最高审判官,无视街头巷尾兴旺的流言蜚语——这本来就是属于龙的国度,那维莱特比她有更多的权利和义务统治它。她专心扮演一个骄纵的女王,一位难以取悦的女神,审判庭上一名永远挑剔的看客。一开始,枫丹作家们编造出了暧昧夸张的故事,后来,人们说这是“共同统治”。又一个百年之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结局什么时候会到来呢?她偶尔在长夜里叩问,不再迷茫,不再愤怒,仅仅是一种绝望的低语,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结束?到底哪一场审判会是终局,哪一幕舞曲将是落幕?在可以看见的未来里,何时她有机会再去做自己?会有那个机会吗?

结局真的来了:枫丹的海平面稳定地逐步上升,金发的异乡人带来了谕告的潮音。一夜之间,虚无缥缈的预言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枫丹人确实会在水里溶解,独留女神在神座上哭泣。

那一天庭审之后,那维莱特与她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彼此都没有得到有效的信息。芙宁娜当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装作无可奉告。那维莱特提到可能有某种办法解决危机。但他似乎也有所保留,没有做进一步说明。芙宁娜以为这就是目前她要处理的全部烦恼。然而某一天晚上她在花园里踱步,一个黑影出现在她身前。

她瞬间被掀翻,被压制住了,一只粗粝的手套扼住她的咽喉,另一只携带着锋锐冷意的手掌碰到她的前胸。那只手比任何凡俗的钢铁更加尖利,顷刻间刺入血肉,剖开她的胸膛,把里面的脏器活生生地掏挖出来。

那一瞬间她应该已经死了,但她没有。

在即将撕开她的胸腔时,那只手停下了。

“你为什么不反抗?”对方问道。

芙宁娜无法回答。五百年来她经历过许多风波,但从未经历如此直接的恐怖。她咬紧牙齿,却遏制不住浑身的颤抖。黑暗中她感到对方在观察着她,一双阴冷的红色眼眸的俯视。然后杀手再次贴近过来,再一次地,那只作为凶器的手扯开她的礼服前襟,摩挲她的胸口。这次动作放缓了,刀锋般的手指一点点地、意味明确地压近她的心脏。

芙宁娜完全无法自控,她从紧咬的唇间漏出一声惊骇的喘息。

“啊。”那个女人又说,从她身前站了起来,“你根本没有那样东西。”

她的语调是失望的、不屑的。仿佛她不经意间受到欺瞒,在不合格的猎物身上浪费了时间。然后冷光一闪,愚人众的执行官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

冲进沫芒宫时,芙宁娜还在簌簌发抖。生理性的泪水盈满了眼眶,疼痛、恐惧、和被折辱的愤怒充斥了她的大脑。她笔直地掠过灯火摇曳的大厅,拐进熟悉的回廊,要去敲开那扇意味着守护和承诺的大门。

她的手已经按在门框上,即将敲出一串急促的铃音,然后猛然停住了。

她不能说。

几百年间,她多少次来这里寻求帮助。她来这里向他咨询建议,对他倾诉烦恼,甚至仅仅是分享日常的琐事。但这唯一的一次,当她的生命遇到威胁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能说。她不能向他暴露被伤害的恐惧,不能请求他保护自己,她可是水神啊。

芙宁娜对着门框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情绪。她用袖口拭去泪水,转身打算离开。这时候咔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芙宁娜,”那维莱特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

“没有事。”芙宁娜背对着他说。

这表演太拙劣了。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那维莱特往前走了一步,把手放在她肩上,她必须说点什么,芙宁娜脱口而出。

“如果枫丹真的消失了,我们全部被水淹没。”她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

那维莱特沉默了一下。

“那不会发生。”他说。

“对,那不会发生。”芙宁娜说,提高音调,尽力模仿了她平日的语气,“但是——就当是旅游嘛!如果枫丹不需要你那么辛苦地工作了,你会到哪里去?”

“我听说璃月非常美。”她又说,“千百重的山峦和精细耕作的原野,我以前想过,有机会我要去看看。不过须弥更近一些,还有——”

“我不那么想。”那维莱特说,“我想我会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但是,我是说……枫丹已经被淹没了呀。”

“水神还会在这里。不是吗?”那维莱特说,他没有试图拉她转身,她感觉到他落在背后的注视。“‘所有人都会溶解,只留下水神在神座上哭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话,不是很寂寞吗?”

她感到泪水又涌上了眼眶。但这次她没有让它滚落下来。芙宁娜挺直了脊背。

“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她继续说,“我刚才突然想到……之前你说,可能有办法化解预言,你的办法是什么?”

那维莱特没有回答,这下换他迟疑了。

“怎么,不方便说吗?”

“我是水之龙。”那维莱特说道,“如果我能恢复古龙的全部权能,或许我能把枫丹人和原始胎海分离开来。但是我现在做不到,因为那会需要……”

“需要你被剥夺的力量,”芙宁娜喃喃说,“……你需要水神的神之心。”

“那不重要。”那维莱特说,“我们会找到别的办法。”

“是哦,”芙宁娜说,“你这个计划听起来不怎么样。”

她转过身时完全调整好了表情。她甚至能够带着一个轻快的笑。

“谢谢你,那维莱特。”她伸出手臂说,“因为这点事半夜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让女王大人给你一点补偿吧。”

那维莱特望着她,表情惊讶又无奈。芙宁娜质询地扬起眉毛,于是他顺从地走上前一步,欠身下来,轻轻伸手揽在她肩上。这个温暖的拥抱持续了几秒钟,芙宁娜闭上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心、那颗没有被猎人看中的、无用的心脏,砰砰地在两个人的身体间跳动着。

对不起,我的龙。她难过地想,如果我胸膛里有那样一颗珍贵的心,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将它奉献给你。你可以用它获得自由,为我们的人民获得生命……但它并不存在。

你面前的是人类的芙宁娜,她只能靠她这颗渺小的人类的心脏,来保护你们了。

7.

芙宁娜认为自己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但最终被暴露在法庭上时,她仍然感到莫大的痛苦。

回头想想,这一切早有端倪。神灵的扮演是一份不容丝毫松懈的工作。在越来越沉重的精神压力之下,她的举动早已漏洞百出。她的表情多少次崩裂,她的言语多少次难以自洽?那维莱特不是傻瓜,他可能是这个国家最坚定、最敏锐的人。当这无数破绽暴露在水面上,有什么能让他忍受她日复一日的搪塞和欺骗呢?

芙宁娜望向审判庭的中心,最高审判官坐在那里,他的面容如此公正平静。但芙宁娜一如既往地读懂他的表情。

“您接受假扮神灵的指控吗,芙宁娜女士?”

投降吧。他的目光说,对我说出真相,我们一起解决眼前的危机。

“如果拒绝辩护,您可以用决斗捍卫自己的荣誉。”

放弃吧。他的目光说,和我分享痛苦,让我帮助你找到更好的结局。

芙宁娜微微一笑。

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一场关于背叛的闹剧。她感到来自四面八方嘲讽的目光和同情的私语。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必然的展开。每当枫丹的潮水涨起,都预告着这一天将会来临。在童话般的遥远岁月里他们曾互相许诺,龙向女神低首,别无它求,只要正义作为回报。当她对即将到来的危机百般拖延,当她对席卷国家的灾难无能无力,当她眼睁睁看着人民溶解于水中……盟约当然会破碎。那维莱特当然会放弃她,当她不再是代表正义的女神。

和正义站在一起,和枫丹的人民站在一起……那维莱特所践行的,正是他曾对她承诺的。

——而她将要做的也是一样。

芙宁娜高昂起头,面向观众。她的头脑出奇地冷静,她抗辩的言语与姿态毫无纰漏。不止如此,一股高亢的火焰从她内部炙热地燃起,让她想要狂歌,想要大笑,想要举起双臂庆贺这荒诞的盛典。

审判我吧!你们没有错,五百年间我的罪行早已堆积如山。审判我吧!我亦想忏悔,多少日夜我的心灵早已破碎不堪。控诉吧!我的子民!叛变吧!我的臣属!进攻吧!我的爱人!在这最庄严的法庭上让我们互相搏杀,用你们的目光与言语向我投掷刀剑,我知道你们的所有诘问都发自真心,但我仍然、仍然会和你们战斗到最后——

因为此刻存续即是唯一的正义,纵使天理站上审判席,芙宁娜·德·枫丹也绝不认罪!

8.

“把你手里那盒放回去。”芙宁娜指挥说,“拿蓝色的,那一种在打折。”

那维莱特把一盒奶油放回货架上,又拿起她指定的产品,仔细观察了一番标签。

“拿三个!”芙宁娜告诉他,“折扣期间买二送一!”

最高审判官向她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很严肃。

“你遇到经济困难了吗?”他问,“我告诉过你,沫芒宫有专门的款项——”

“打住打住,”芙宁娜赶紧阻止他,“买打折产品是一种人类的快乐,不要破坏我的乐趣!”

那维莱特不置可否,但是依言把三盒奶油一起放进了货篮。芙宁娜高兴地教育他:“通过优惠获得超值的商品,能让人变得很开心。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但是当他们带着一大袋食材去付款时,得到了略有不同的提示。

“打折的商品保质期更短哦,您需要在变质之前把它们都吃掉。”老板说,“芙宁娜小姐,您做什么需要那么多奶油?”

“呃,这个……”

“做薄饼吧,还能做一道汤。”

芙宁娜震惊地看向那维莱特,对方把她捧着的袋子提到自己手上。

“看起来你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他说。

***

“你确定不需要帮忙吗?”芙宁娜问,“虽然,哎呀,那个,我确实不怎么会做饭。”

“可以理解,”那维莱特说,“您得到练习的机会并不多。”

他不经意间使用了敬词,好像是在和曾经的女王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好在那维莱特马上修正了这个错误,在厨房另一头建议道:“你可以帮我准备一些材料。”

那维莱特居然真的会做饭。他做了韦西鸡,千层面,作为餐后甜点的桔子味奶油薄饼,甚至还有一道工序异常复杂的清汤。芙宁娜品尝了一勺,评价说:“比德波大饭店做的还好吃。”

而龙也就点了点头,好像这赞赏对他来说还不够到位似的。

“所以,你到底过来做什么??”龙开始研究她厨房的烤箱,打算做泡芙时,芙宁娜坐在厨房台面上晃荡着双腿问他,“好久没见……总不会是专门来为我买菜做饭的吧?”

那维莱特盯着拆开的奶油包装。芙宁娜有种专业演员的敏锐洞察:他还没编好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了一会儿,他把盒子放下了。

“我这样过来拜访,会给你造成困扰吗?”

他这么认真地提问,好像如果芙宁娜回答“是”,他就会立刻消失一样。芙宁娜叹了口气。

“说什么呢,当然不会啦。”

然后她又想了想:“但是你这样站在我的房间里,什么也不说就帮我做事……我觉得有点紧张。”

“为什么?”

“几百年来我仗着你不了解人类,把你骗得团团转。”芙宁娜老老实实地说,“所以,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多少会有点心虚啦。”

坦诚相待,这是一件芙宁娜正在学习的事,有时候感觉有点奇怪,不过效果相当好。那维莱特还没回答,芙宁娜自己先笑了。

“对不起,”她边笑边解释,手里的薄饼碎屑落到了桌面上,“我之前没发现,但是‘团团转’这个词,突然显得很形象……”

那维莱特叹了口气。

?“我没有尾巴,至少作为人类的时候没有。”他耐心地说,“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

但他们之间的气氛自然多了,甚至获得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松弛感。在以前枫丹女王可不敢开这样的玩笑,现在——最高审判官要罢工关她什么事?芙宁娜笑嘻嘻地望着他。“是吗?那什么情况下会有?我可以看吗?”

那维莱特的神色在克制和动摇之间,看起来很熟悉,每次枫丹女王突发奇想抛出某个崭新的计划,他就露出这样纵容又有些困扰的表情。

“不太好吧。”他最后说,“你可能会受伤的。”

这听起来居然有戏!芙宁娜大感兴趣,她还想继续追问,那维莱特转移了话题。

“先不说别的。如果你因为对我有所隐瞒而感到愧疚,大可不必。你有你的使命。而我从来没有觉得受到欺骗。”

就算是要表现宽容,这也太假了,芙宁娜忍不住调侃他。

“你不是在逞强吗?因为我的欺诈清单可有那——么长。”她伸开手臂,模拟一张长长的案卷,“我用虚假的感情误导你那么多次,我自己都要愧疚得睡不着觉了。”

这话又坦白得有些过了,芙宁娜自己都感到胸口一阵翻涌的疼痛。她掩饰地望向没清洗的茶壶。龙用水晶般的浅色眼睛平静地望她。

“人类情感也没有那么难以理解。”那维莱特说,“而且,我觉得你过于自信了。很多时候,你并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精通此道。”

世道变了,这头龙评价她不理解感情,芙宁娜大受震撼。

“你在说什么?我——芙宁娜,可是枫丹演技的巅峰,人类观察大师!”她坐直起来,挺起胸膛捍卫自己,“什么场面我没有经历过?只要看观众一眼,我就知道他们心里想要什么——”

她没说完,发生了一件事。那维莱特忽然俯身向她靠近,他伸手捧起她的脸颊,拂过她的发丝,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他退开一步,芙宁娜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好几秒钟,她悄悄抬头望向对方。那维莱特看起来也不太自然。他的目光从她的脸颊移到她的肩带,终于抬起双眼直视她的眼睛。

“好啊,什么都能看穿的芙宁娜小姐。”龙说,“请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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