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公主

《长明公主》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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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县府衙大牢内。

通气的小窗投下一缕悠悠的月光,放饭的时间刚过,吃饱喝足的囚徒们都在自个儿的牢房里哀嚎。

算是饭后吊嗓子,活动咽喉。

小地方毕竟是小地方,连监牢都修得寒碜,如毕方这般受朝廷重视的大钦犯也得跟着一群小偷小摸们蜷在一处关着。

唯一的特殊优待,恐怕就是单间独户了。

这老鼠成堆的阴暗之地,无论是谁待久了也得灰头土脸。

灰头土脸的飞贼兄弟躺在干草铺成的破木板床上,只听见远处传来尖利的,女人哭叫的声音。

对面的两个犯人窃窃私语,聊着一些监牢常有的闲话。

“听说今儿那边女牢进来了一个?”

“对,是个紫土逃役民,身上犯案累累呢,撞在了春阳客栈的常老板手上,这不,给抓到官府来了。”

“嗬,碰到姓常的那丫头可算她倒霉。”

对方眉头紧皱,俨然是吃过亏。

“谁说不是,那小丫头鬼精鬼精的,眼睛毒得跟蛇信子一样,我上个月摸的钱袋子,铜板都用完了居然还能给她发现,怕不是属犬的,鼻子这么灵。”

“你这算什么,就隔壁山头的王掌柜跑来与她谈生意,原打算占她一成的便宜,谁知最后还让了两成出去,真不晓得给她使了什么诡计。”

“哪怕是在淮县横着走的潘家,不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吗?你们几时见潘爷对谁客气过。”

“就是……”

……

芳邻们正嘴碎地细数着春阳东家的罪状,一个个不是深受其害,就是久闻恶名。

而在那角落里,枕臂闭目养神的钦犯却忽然睁开眼,顶着一脑袋乌糟糟的乱发,在无人留意之际,轻轻侧过头。

随后,他又沉思着转了回来。

“这么说,娄知县也跟着去襄阳了?”

距上次抓捕飞贼已过去七八日,午后的淮县县衙格外散漫,主事儿的父母官不在,一切事宜都得押后,于是上至县丞下至皂吏,皆在躲懒。

常明原是来给娄大人送新到的普洱,既然没等着人,就只好拜托谢衍之转交。

皂吏客客气气地替常老板沏了壶清茶,招待熟人似的,也不赶她。

“谢谢差大哥。”

她翻起茶杯坐在偏厅的案几上和甘橘二人说话。

“毕方两兄弟呢?一并押去了?”

“嗯。”

谢衍之照旧在忙他的公务,手中下笔如飞,“这么大的案子,淮县自己做不了主,钦差又不可能在此地审案,自然是得去州里。而娄大人作为案件的主要知情人,除了配合调查,大概还是主审之一,五天前就走了,忙着呢。”

淮县是襄阳的下辖之地,但不算特别偏,正常坐车马走陆路一两日就能到。

甘橘捧起茶杯,戳着下巴畅想:“嘶……咱们县衙连破两宗大案,我看娄大人走路都带风,听人说他得到调令,快要高升了。”

谢衍之头也不抬,“这样的政绩,想不高升很难吧。”

先是抓到京中六扇门都束手无策的通缉犯,再是逮到一个私逃在外且蓄意杀人的逃役民。

娄知县在地方偷了半辈子的闲,做梦也没想到老来竟会碰上个大器晚成的机遇。

而常明在意的却是别的事,“倘若娄大人调职他处,是不是意味着,淮县会来新的父母官?”

这一句话提醒了众人。

甘大姑娘立刻沉吟着表示赞同。

那她就要换顶头上峰了,也不晓得下一位有没有娄知县这么好相处——娄老爷对妇孺格外照顾,迟到都不罚她薪俸呢!

常老板对此反而颇感隐忧。

因为这也表示着她得准备一份新的厚礼迎接下一位官老爷。

手背忽地被笔杆子轻轻一敲。

“诶诶诶。”谢衍之一眼看穿,“你莫不是又在想着怎么行贿吧?”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常明皱起鼻子,一本正经地挺直腰背狡辩,“生意人的事情,能叫行贿吗?明明是见面礼。”

对方失笑:“区别在哪儿?不都是送礼。”

“当然有区别了,你隔壁胡大娘搬来的头一天没给你送自家酿的陈年花雕?你去襄阳拜访何老的时候没给他送黑玉镇纸?”

谢衍之解释:“那是檀木的,我哪里买得起黑玉——”

说完就立刻住嘴了。

常老板果不其然一副抓到他小辫子的神情,“谢解元,这下暴露了吧?”

她食指贴在唇上,“又行贿又受贿,您可真是五毒俱全呢。”

谢衍之:“……”

偏巧此刻王捕头从门外进来,迎面就见他仨坐得那叫一个可爱,“哟,你们倒很会享受啊,搁这儿喝茶嗑瓜子呢?”

她立马告状道:“王捕头,谢书吏他……唔唔唔。”

谢衍之连毛笔都是甩出去的,险些给她磕头,只好低声认输,“好好好,我真是怕了你了,见面礼,就是见面礼——行了吧。”

王捕头不知这帮小年轻闹腾什么,整个府衙他最年长,把这些个丫头小子当自己孩子看待,若有严厉也浮于表面,见状只打趣道:“娄大人还没升职,你们一个二个就开始背地里议论新的县老爷,怎么,这就惦记着赶他走啦?叫老娄知道了得多伤心,平日里白给你们行方便了。”

甘橘在噘嘴,唯有常老板会说话:“浅水里留不住真龙,以娄大人的才干,待在淮县才是委屈,如何能叫‘赶走’?得是‘恭送’才对。”

嚯,一下子把他们那茶余饭后的八卦烘托得磊落伟岸。

王捕头对这光鲜亮丽的奉承佩服不已,摇头直“啧啧”感慨,“老夫要是有常丫头一半嘴甜,早八百年就升捕头了,何至于等到这会儿。”

末了便去找甘橘的茬,“学着点吧,就只会噘嘴!”

甘大姑娘嘴还挂在半空:“……”

捕快有捕快的日常公务,没聊两句,甘橘就被王捕头拎着去干活儿了。

常明也不好打扰谢衍之写文牍,很快起身告辞。

府衙离春阳客栈仅隔一条街,但今日似乎天公不太作美,她出官衙时头顶就有些乌沉,走到一半瓢泼大雨更是说下便下。

失策了,刚刚就该找谢衍之借把伞再走的。

啊啊啊,身上都淋湿了。

偏这一路又没个躲雨的地方,常明挡着头跑得好不狼狈,可她还不敢撒丫子跑快一点,怕待会儿就地一摔,那就加倍狼狈了。

暴雨中的淮县长街朦胧得仿佛一场迷蒙的仙境,雨珠都像氤氲的水汽,把斑驳的青砖白墙也衬得宛如天上宫阙。

实在无瓦遮头,她远远望见前面石桥旁立着一棵尚且茂盛的梧桐,而那树下好像也有人在避雨。

此刻管不得树荫能挡多少雨水了,常明慌不择路地跑过去,顶着湿漉漉的脸手忙脚乱地拍发髻和衣裙上的水。

刚拍到一半,脑袋上一片清幽的黑影便落了下来。

常老板还低着头整理袖摆,以为同是天涯落汤鸡的躲雨人心肠好,分了半壁纸伞给自己,张口就客气:“谢谢呀。”

那人嗓音轻缓带着笑意,偏头问:

“你在谢谁呢?”

她的动作跟着思绪一起愣了愣,旋即抬起视线。

苍茫秋雨掩映着的水村山郭里,一抹墨色猝不及防撞进眼底。

对方一身鸦青纱袍,伞是天青碧,背后是绿水竹林,那张清正疏朗的脸温润如玉,浑然天成,不假雕琢,在斜风寒雨里干净得像幅泼墨丹青。

仿佛只是这么看着他,都能感觉到一股与世无争的平静。

常明一下子怔在那里。

像个误入凡尘的仙人。

“林……师兄?”

林问清含笑应着:“嗯,是我。”

他说着将伞往前靠了靠,好奇道:“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匆忙。”

不提这事还罢,她口中直叹,小声抱怨着唉呀了一句,继续拍拂衣摆,“我到府衙去问候娄知县,谁承想他不在,就和谢大哥他们多聊了一会儿,原以为雨不至于那么快下的,就没拿伞……”

林问清眸色隐有变化,不知是在走什么神,片刻后发现她这半湿的衣裙方才恢复过来,从怀里摸出一绢帕子。

“先把脸擦一擦,当心别让风吹凉了头。”

他手帕先是凑到她头顶,随后很快地一顿,仿佛避忌着什么,又欲盖弥彰地往下送到常明眼前去。

少女秀眉挑起一边。

当场却没发作,只笑得意味深长,把帕子接了乖巧地开口:“谢谢林师兄。”

常明一面抹着下颌的水珠,一面反问:“师兄你呢?是在这边忙什么事情吗?”

青年望着她浅浅颔首一笑,“去邮驿给东神观寄了封信,好让师尊他老人家安心。”

随后却犹豫着迟疑片晌,打量她的反应,“我打算在客栈多住一阵,你……不会觉得我很打扰吧?”

“嗯……”

常明故意拖长尾音想捉弄他,“这个么,得分情况了,倘若林师兄按时结账,不拖不欠呢,那当然一点也不打扰,可如果是要我给个友情价嘛……”

她装模作样地纠结,“就得考虑考虑了。”

他闻言忍俊不禁,“这丫头……就这么想赚师兄的钱啊?”

此话一出,林问清未觉有异,倒是常明蓦地一顿,反思这玩笑是不是开过了。

万一他囊中羞涩,并不宽裕,自己如此锱铢必较,岂不是为难人家。

于是语气一缓,带着试探,“林师兄手头很紧吗?”

他略略思忖,答得模棱两可:“和你比自然是不及的,但我没什么费钱的喜好,所以还好。”

也是,毕竟都能给扇子配玉坠。

“怎么?”林问清却望着她笑:“又要找我借钱吗?”

常明:“什么叫‘又’?”

她堂堂一店之主,还会欠别人银子吗。

谁知对方下一句紧接着:“你小时候就找我借过啊。”

常老板听完,当场便笑了:“不可能。”

从小到大她几时缺过钱,对朋友向来阔绰大方,挥金如土,只有借钱给别人,哪有问别人借钱的。

“林师兄。”常明轻飘飘地抱怀瞥他,“你就是看我失忆故意趁火打劫的吧?”

“怎么我在你这儿不是借钱就是欠债。”

她很仗义,“你要是真周转不开,告诉我好了,我也不是不能周济你一二的。”

青年实在无奈,叹了一声,苦笑道:“唉,我好冤枉。”

“从前有一回,陪你偷偷溜下山去看庙会,正遇上乡民拜祭神佛,明明观里就有东神像,你偏要去凑热闹,还拉着我捐香火钱。

“我哪儿比得上你,只好推说这月能用的钱所剩不多了,谁知你一听,竟越发来了兴致,先说多捐些灵验,后说多捐些诚心,自己摸出一把铜板直喊没带够,硬要我借给你帮你凑个整。”

林问清正是知道她家财万贯,绝不可能拖欠这点小钱,因此被撺掇着掏了大半出去。

他们这些无父无母的门徒都是师父的养子,靠每月干活儿得一点例银,但数量不多。

“谁想一回山,你突然说借旁人的钱替自己拜佛不太吉利,会惹神佛不悦,恐招来祸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安危与幸福,你打算把这次求的吉愿让给我,就当是我拜祭的——这理由合情合理,真是让人没法拒绝。”

言至此处,林问清对少年时的自己摇头同情,“害我那余下的半个月战战兢兢过日子,一个铜板都不敢轻易花。”

常明:“……”

这行事作风……居然意外地符合她的性格。

还真像是她会干出来的事。

“林师兄。”她眨着眼睛,“那你不怪我吗?”

怎么觉得自己小时候挺讨厌呢。

他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笑道:“后来你把钱还我了。”

常明对自己颇为了解:“……是等下个月才还的吧。”

青年撑着伞抿唇不语,态度不言而喻。

他跟她有仇吧!

一定是这样!

可怕极了。

她表情一言难尽:“我终于明白了,林师兄……原来你是找我寻仇的。”

林问清一下子轻笑出声,像是没忍住,那被雨水浸染过的五官诗意溟濛,温柔得不行。

常明安静地抬眸看了一阵,忽然不解道:“我从前为何这么爱欺负你呢?”

按他之前的说法,这种缺德事自己肯定没少干。

“嗯……”

青年微微扬起视线,斜里便有天光沿着他侧脸的轮廓洒下。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从高处投下目光,“或许等哪一日你记忆恢复了,才能得到答案吧。”

雨珠反射的清辉在常明乌瞳中幽微地一烁。

她的记忆恢复……

距那件事已过去这么些年,童年的过往自己真是半分也想不起来。

哪怕如今林问清和她说了如此细节的经历,常明依旧没有任何印象,脑海波澜不惊。

失去的那份回忆,真的还能重新记起吗?

四周的秋雨犹在喧嚣,雨势不见大,却也没有小。

尚发呆之际,她胳膊忽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林问清眼角轻扬,神秘地冲她抬了抬下巴:“你看那边。”

“什么?”

常明顺着他所示之处望去。

檐下一株红枫的枝丫间搭着个巴掌大的鸟窝,里面竟挨挨挤挤蜷着好几只大胖鸟,白羽长尾,也不知叫什么,一蹦一跳地踩着枝干来回接头顶的雨水。

众人只嫌这场雨下得又急又绵长,畜生却乐在其中,就着叶片上滴溜的水珠梳理羽毛。

“啊。”她眼前一亮,新奇道,“两只小鸟在洗澡。”

毕竟还是小姑娘,对带毛且袖珍玲珑的小玩意天生有好感。

常明不禁往前伸长脖颈,打量了一阵又回头问他,“这是什么鸟?”

林问清:“瞧着像练鹊,又名‘一枝花’,尾羽很长。”

“难怪。”她由衷喜欢,“真可爱。”

她看着高处的飞鸟,一旁的林问清看着她,漫天的雨丝看着红尘众生。

“是啊。”青年的嗓音比身后的溪流更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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