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看着镜子,灯色昏黄,镜中那个朦胧的影子,似变成了郭后那永远维持着雍容笑意的脸。刘娥看着那张笑脸,手指紧紧地扭着那新贡的丝帕。郭后有尊贵的家世、有至尊的地位、有继承大统的儿子、有宫中妃嫔为羽翼、有整个后宫的听命于她,甚至有前面朝中大臣们的支持,她得尽了天时地利。
而她刘娥有什么?她有皇帝的爱,她有死过一回的勇气,她有从蜀中到京城、从瓦肆到薜萝小院、从鼓词中从史书中从活生生的现实中从问鼎皇位的整个争夺战中所学到的一切……还有,现在她还有杨媛主动投效,杨媛背后,还有当今太后的势力。太后执掌后宫十余年,先天之势虽失,积蓄的潜力却不可低估,她完全可以借助这股力量,对抗郭后今日那汹汹而来的灭顶之势。
还有什么呢?她坐在那里盘算着,服侍自己的雷允恭,熟悉宫中事务自然可用,张怀德也是可拉拢的。另外朝中她如今认识的,义兄刘美和钱惟演自然是自己人。嗯,如今倒可以将刘美和钱惟玉的婚事办了,也可令刘美借此,正式进入朝堂之中……
正是思绪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沉浸于这潮水般的思绪中时,忽然被人在肩头拍了一下:“想什么呢,叫你都听不到?”
刘娥猛一惊醒,抬眼见赵恒的脸离自己只有半尺,险些叫出声来,透了一口气道:“官家,你吓了我一跳!”
赵恒道:“你才真是吓了朕一大跳呢!叫也不响,推也不应的,吓得朕险些要叫太医来了!”他关切地看着她的脸色:“怎么,脸色不好,昨晚没睡好。”
刘娥看着赵恒,但见他眼中掩不住的关切之意,心头一热。她方才思忖着入宫之后的所见所闻,只觉得寒意阵阵,此时见着赵恒的神情,只觉得一股力量传来,这股热量慢慢地散到四肢去。
是,她最重要的是,她有他。
这么多年来,两人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不管天崩地裂,他与她,永远不会分开。
她含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有些走神而已。”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官家散朝了?”
赵恒心中明白,刘娥的神思恍惚,又何止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这么多年,小院独居,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可是如今,他成了皇帝,除服头一天,她要去拜谒他的皇后,她要直面那满堂娇娥都是他的女人。这样的冲击,恐怕对于她来说,一时未必就能够完全接受。
他心中的不安和愧疚,在见着她怔怔地独自坐在镜台前的孤寂身影,甚至是他的呼唤都未能将她立刻唤回时,更是到了极点。
“小娥,”赵恒温言道:“你我是夫妻,你可知道你若是不开心,朕也一样不开心。皇后她也不是故意的。你放心,朕已经吩咐了,以后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刘娥看着赵恒,他真的知道他的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天底下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我怎么会连这点都不谅解呢。我只是在想,我总算可以和三郎在一起了,早一天迟一天,其实没什么区别。三郎,我不会介意的,我跟皇后都是女人,我们能够嫁给同一个男人,这也是人生注定的缘份。”
赵恒问她:“你真的不介意?”
刘娥笑着摇头。
赵恒又问:“你今日见了皇后,皇后待你如何?”
刘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皇后,待我并不失礼。”
赵恒点了点头:“皇后也向朕夸奖你,说你聪明懂事,远胜其他妃嫔,实在令她很是喜欢。”他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了,难得你们第一面都很融洽,朕也就放心了。”
刘娥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倒是很明白皇后的心思,三郎,你国事繁忙,我们身为你的后妃,不能为你分忧倒也罢了,岂能再让你为我们的事烦心,岂非是罪过了!”
赵恒倒笑了:“怎么你们说的话,都这么像,倒真是很同声和气啊!”
刘娥看着赵恒:“三郎也欣赏她,也会喜欢上她吗?”她没有再说下去,郭后果然很明白皇帝,男人都是最怕麻烦的东西,若是整天争风吃醋吵闹不休,让他烦恼不堪疲于奔命,哪怕天仙再世,只怕也是恩爱不能久长。
赵恒却摇了摇头,道:“不,她与你不同。朕与你,不分彼此。但她,她只是父皇与母后赏赐给朕的一个人,便如今日那些女人一般。她们虽然很好,但对于朕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朕心里已经有了你,就装不进别人了。”他搂着她道:“如今你初进宫不得高封,朕只能先封为美人,等再过一年事情淡了,朕就想办法封你为贵妃。”
刘娥笑道:“正是,官家知道我是最懒的人,要能躲懒自然躲过去了。”
“官家,”刘娥柔声道:“小娥什么都有了,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再说我刚刚进宫,官家待我太好,怕是会伤着了别人的心。”
赵恒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道:“难道说你真的什么都不求吗?”
刘娥嫣然一笑:“我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什么想求的……”说到这里,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低头细细地想片刻才道:“若是官家允许,我倒是想替一个人,求一道恩旨!”
赵恒想了一想,笑道:“你不为自己求,却为别人而求。嗯,朕猜猜,可是因为刘美与钱惟玉的婚期临近,你想替他们求一道御赐的婚旨吗?”
刘娥缓缓地道:“我说的这个人,是潘氏!”
赵恒的笑容骤然凝滞在脸上,好一会儿,才不置信地道:“小娥,你说什么?”
刘娥的声音低低地,却有一丝苦涩慢慢地渗入赵恒的心里:“当年太祖登基,即追封元配贺氏夫人为孝惠皇后;先皇太宗登基,亦是马上追封元配尹氏夫人为淑德皇后。当今官家登基已经三月,朝臣们数次请旨追封元配潘氏为皇后,折子却都被留中了,是吗?”
赵恒轻轻地抱住了刘娥:“朕怎忍心,在你心口再伤一刀。”
刘娥轻轻地偎在赵恒的怀里,感受着他宽阔的肩膀上的力量,感受着他怀抱的热量,轻轻地道:“我知道,你是怕伤害到了我。什么追封之类的,无非是做给活人看,已死之人无知无觉,封号什么的,对她又有何用。可是天下百姓、文武大臣的眼睛盯着这个封号,潘美是开国大将,他的旧部下属也看着这个封号,看着官家会不会对旧人薄情。三郎,你妻妾内阃之事,不得为外人知,潘氏之恶,亦是不可张扬。你是天子,不能只考虑我的感觉,而不考虑天下人对您的看法。而我更不能因为衔恨一个死者,而令生者受损,更何况,是爱我惜我的人受损——”她一咬牙,推开赵恒,跪了下去,昂首道:“臣妾请求官家追封潘氏为皇后,切勿为一妇人而有损官家圣德!”说罢,两行热泪缓缓流下。
赵恒整个人震住了,好半天才能够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俯身一把抱住了刘娥,哽咽道:“小娥,委屈你了!”
刘娥轻抚着赵恒的脸,含泪道:“三郎,有你在,我任何时候都不委屈!”
赵恒紧紧地抱住了刘娥,好一会儿,才缓缓平静下来,轻叹道:“想不到你竟能够以德报怨,你的气量之大,人所难及!”他亦非薄情之人,却也不是立了狠心置潘妃于不顾,只是顾虑刘娥,因此上迟迟不敢下旨。此时得了她此番言语,震撼之至,却也悄悄地放心了。
刘娥淡淡一笑:“三郎,要说我如今原会谅了潘氏,那是假的。我非圣人佛祖,做不到完全忘记过去曾经受过的伤害。可是,死去之人无知无觉,我把力气浪费在她身上,倒不如努力展望未来,珍惜我如今同三郎相守的每时每刻。我这番请求,为的不是潘氏……”她抬眼看着赵恒,柔柔地道:“我为的是我的三郎!”
赵恒心潮澎湃,好半晌才道:“小娥,这么多年来,你历经磨难,朕从前是无能为力,因此上才委屈了你。从今日以后,朕不会再教你受半点委屈,否则的话,朕枉为大宋天子!”
刘娥静静地倚在赵恒的怀中,只觉得已经将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了他的怀中,听着他一字字的说出这句话来,心中只是想着一句话:“这是天子之誓,这是天子之誓啊!”
这日赵恒方上朝,雷允恭自内宫中出来,在门口悄悄地向张怀德说了句话,张怀德脸色大变,立刻没作声息地走到赵恒身后,悄悄地把话传了。
此时正是宰相李沆在禀报水灾之事,正在那里说着,赵恒听了张怀德的话,脸色大变,道:“今日朕有些不适,退朝!李相留下,听候宣召。”
李沆怔住了,众臣还未回醒过来,就见赵恒已经站起,匆匆入宫了。众臣这才慌忙地向着赵恒的背影跪送。
赵恒乘了车驾,匆匆向西宫嘉庆殿行去。
过了几处宫墙,遥可见嘉庆殿外,挤满了宫娥内侍。张怀德喝了一声:“官家驾到!”唬得众宫娥们纷纷散开跪下,便有数名嫔妃自嘉庆殿中匆匆跑出来接驾。
未等车驾停稳,赵恒已是跳下车驾,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闹成这般样子?”
此时已经听得宫内哭声震天,听得赵恒到来,哭声如同被一刀截断,骤然停下。停顿片刻,却又有几声呜呜咽咽的哭声又起。
赵恒顿足叫道:“皇后呢!”
皇后郭熙急忙迎了出来,她一向雍容华贵的仪表,此时也显得较为狼狈,发乱钗斜地跪下道:“臣妾参见官家!”
赵恒道:“起来罢,怎么好端端地,闹成这个样子?”
郭熙站起忙道:“正是为昨天和今天的两道上谕,一是请太后移宫,二是令允升回府。太后今天接了旨,就哭得昏了过去,口口声声直叫着要去见先帝!”她说得急了,一口气上不来,脸儿急得通红。她当年于王府中处理下人们各色杂事得心应手,但是初遇上事关太后这等重大之事,也把她慌得没做手脚处了。
当年她能够成为襄王妃,全赖太后恩义赏识。身为臣媳,太后也是一直诸多维护,并不曾难为于她过。虽然赏下杨媛分宠,但皇子王孙,诸多内宠,并不算什么。就算杨媛不得宠,太后也没有更多偏袒。因此她接了赵恒旨意,虽然明知对太后不妥,但哪里敢违拗了天子意思,说不得也只能做些违心之事了。
太后在她面前,一向是克制端方的人,且这件事,原是太后错在前头,官家纵有什么后手,那又怪得了谁,她也不过是只是个传话之人罢了。哪里晓得太后竟然一反常态,忽然闹腾起来,这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令得她措手不及,一时又羞又恼,见了皇帝到来,更是后悔。自己事情没做好,倒惊动了官家,一时之间也怕情况再恶化下去,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赵恒听了这话,心中不悦,哼了一声,道:“上谕又有什么不对?”
郭熙劝道:“臣妾不敢说上谕不对,只是太后口口声声,说是死也不愿意去上阳宫,又舍不得允升。看这样子怕会出事,官家,要不然……这两桩事,还是缓缓吧!”
赵恒听了这话,顿时恼了,他初为天子,不过是让皇后办两件普通的宫务之事,她倒说出这样的话来,脸顿时沉了下来:“上谕已发,岂可收回!”
郭熙涨红了脸,待要说话,赵恒已道:“朕倒不信严重至此,朕自己进去看看!”说着,已经向内行去。
郭熙无奈,只得跟在他的身后进去。
赵恒走进嘉庆殿内殿,但听得哭声更响,李太后坐在床上,紧紧抱着皇长孙允升,已经是哭得双眼红肿脸色煞白。众嫔妃宫娥黑鸦鸦地跪了一地,此时见得赵恒到来,纷纷转向迎驾。
李太后听得赵恒到来,咬着牙抬起头冲着赵恒道:“皇帝,哀家原是有罪,你三尺白绫也好,一杯鸩酒也好,爽爽快快地,却不能叫我折辱于奴辈!只两桩事:我老了,别叫我搬来挪去的;允升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怪罪了他,便是我念您的恩了!”
赵恒闻言一怔,他竟想不到这两件事被太后误会至此,不禁看了皇后一眼,心里不悦。本待解释,但先帝驾崩之日发生的事,本也是心结未解,太后出言咄咄逼人,更觉得她有意闹事。心中有气,却还只能陪笑解释:“母后这是说得哪里话来,朕做错了什么,母后只管教训,说出这等重话来,做儿子的怎么敢受!原是朕得知母后迁出寿成殿后,竟未迁入上阳宫。以为是奴才们不经心,这嘉庆殿是偏宫,怎么让太后住这里,岂不是有违祖制。”
李太后冷笑一声:“偏宫也罢,正宫也罢,那上阳宫鬼气森森的,我死也不去。”这上阳宫本是历代太后所居,最初是太祖之母杜太后所居,后来太宗继位后,将太祖皇后宋氏迁居在上阳宫。个中的情形,她却是知道的,宋后临死前几年,怨恨极深,凄厉咒骂,连太宗最后去看她时,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小病了一场。宋后死后,宫中传说她在上阳宫阴魂不散,原上阳宫的宫女们也纷纷吓病。李太后对此中经历一直深知,更不敢住到上阳宫去。
赵恒却不明白李太后为何对上阳宫有此莫名其妙的心结,只觉得她借故生事,无理取闹,忍了忍气,仍陪笑道:“太后既不喜欢上阳宫,那朕便为太后另起一座新宫。否则,让太后住在偏殿,岂不教天下人说朕不孝!”
李太后冷笑道:“什么孝不孝的,这话休要提起,我也不敢承受!”说着垂下泪来:“我只求你不要活活拆散我们祖孙,便是开恩了!”
赵恒皱了皱眉头,道:“太后有话好说,何必出此重言!”他解释了几句,已经头疼起来,不禁又看了一眼皇后,只觉得素日在王府中处置家务还是能干,怎么做了皇后,就显得短处来了。如今太后生事,正是要她做皇后的出现,如何要自己来解释。
却不知道郭熙虽入中宫,但一应大礼仪都未过,况多年来与太后相处,皆以臣媳身份,偶一进宫,也都是行礼如仪,恭敬万分。原是积威之下,又有个孝道在前,她又是恭谨之人,哪里就敢放肆,方才已经碰了个没脸,如今也无办法,见皇帝眼神已经不悦,只得硬着头皮又上前道:“母后,官家也有为难之处,上谕已发,若是允升不出宫,如何对天下交待。”
李太后正恨她忘恩负义,翻脸无情,如何能给她情面,只厉声道:“我不管,我与允升相依为命十余年,谁要夺走他,除非踏着我的尸体!”
郭熙被她这一厉声,倒一时不敢回话了。
正是着急之时,却听得一人柔声道:“太后请息怒!”
赵恒转头看去,却见刘娥与杨媛二人匆匆自外进来,大喜道:“你来得正好,这事就交给你了!”
却是因为太后生事,杨媛得到消息,正准备赶去,闻听是皇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得罪了太后,又听说皇帝已经过去。这边想着看皇后的好戏,一边想着若是皇帝过去,正好拉了刘娥过来。于是转身去找了刘娥,刘娥听了此事,倒是吃了一惊,忙匆匆赶去。
此时见状,杨媛正欲上前,心念一动,反退后一步。刘娥已经上前,行了一礼,笑道:“官家,太后素有贤名,此事是传话有误。太后明了官家的好意,必不会再生气了。”
李太后却不去看她,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哀家自与官家说话,有你什么事?”
一语既出,众人都唬得白了脸色,杨媛见状忙上前一步,待要分辨:“太后……”
李太后此时却是谁也不理会,哼了一声道:“没你什么事,下去!”
杨媛见势不对,忙拉了拉刘娥的衣袖,暗示她见机退下。
刘娥心中已经知道原委,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暗怪他兴致忽来,要令楚王全家团聚,却全然没考虑过太后心境,如今才成了这骑虎之势。原只以为皇后素有贤名,只不晓得为何竟将此事处理成这样,当下也只能自己出头来替他解围了。
当下却是脸不改色,越过众人,径直走到李太后床前,啧啧称赞道:“皇长孙长得真是仪表不凡,真不愧是太后一手教养的人。当年楚王遭难时,皇长孙才刚刚断乳,到如今已经十三年了,从一个手抱的婴儿到如今的英俊少年,太后一番心血,煞是艰难!”
李太后听得她说起往事,心中一酸,眼泪不禁掉了下来。她不欲在人前表现软弱,这边抱着允升,这边扭过头去拭泪。
刘娥微微一笑,道:“幸而天佑人愿,如今官家有旨,楚王依旧复了王爵,要一家骨肉团聚了,皇长孙出落得一表人才,楚王夫妻见到这样的儿子,岂不惊喜感恩,这才不枉负太后这十几年的心血和期盼啊!太后,您这十几年含辛茹苦抚养皇长孙,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李太后听着听着,不由地慢慢松开了紧紧抱着允升的手。
刘娥上前一步,轻轻拉住皇孙的手,柔声道:“臣妾知道,太后素有贤名,岂会不许皇长孙去与亲生父母相聚。只是这十几年来,太后与皇孙日日相伴,骤然分开,自然是舍不得的。”
李太后僵持了半日,心中其实也是有些慌,如今听到这样贴心的话,心中一酸,泣道:“可不是这话,若不是为这孩子,我早早随了先帝去了,这孤家寡人的,有何生趣!”虽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与着杨媛同来,且送上个台阶,也就顺势下来。
刘娥柔声道:“太后细想,莫说允升是皇孙,便是亲生的皇子,长到十四五岁这个年纪,依着宫中旧例,也要出宫分府另居。打楚王起,到官家与诸位王爷都是如此。便是当日八大王,那是先皇特例要多留着他两年,到如今也分府另住了。再说,皇孙这一出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只要太后喜欢,随时可以回来看望太后。不但是皇长孙,太后喜欢皇孙,诸家的皇孙都可以时常来看望太后,到时候,只怕太后嫌吵得慌呢!”说着,就给赵恒递了个眼色。
赵恒会意,也笑道:“说得正是呢,赶明儿皇后多带着玄佑来给太后请安。且四弟五弟六弟的孩子们也都是玉雪可爱,轮着来给太后解闷儿才是。”
那皇孙允升已经十四岁了,原也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先前见李太后大哭大闹,吓得不敢说话。此时见双方都有些停歇,这才怯怯地拉着李太后的袖子哭道:“皇祖母不要伤心,叔皇也是一片好意,送升儿见爹娘,升儿一定会常来看望皇祖母的。”
李太后听得这孩子这番懂事话,不禁掉下泪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抚着允升,方对皇帝道:“我岂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我抚养这孩子一场,断不可这般草率地出去了。待明后日选个好日子,以宫车轩乐送回给他父母,才是正理。”
她心里明白,皇帝这两道旨意,原就是继位那场风波的余波。他虽然已经放过李继隆,她也本以为此事已经过去。谁知道他竟还是余怒未消息,才有这场风波。她心中又愧又惧,生怕这只是头一步,若是这时退让了,将来恐怕一步步被人欺到脸上,只怕要落得开宝皇后宋氏这样的下场了。因此才想着拼死闹个天翻地覆,教他不要太过份,教文武大臣们知道,亦要得个不孝的名儿。却不料却被刘娥一番知冷着热的话儿,倒把一腔怒气缓缓消除,且左一句“太后素有贤名”,右一句“楚王也感激太后”,倒弄得自己也无言以对。若要再闹下去,却像是自己自私,不叫人家骨肉团聚,一番原以为理直气壮的事倒变没理了,枉负了一世贤名,难道老来倒落得个无理取闹。
此时见着皇帝态度已软,便顺着台阶儿下了,回过头来对皇帝道:“升儿自然是要出去的,我原也是这么打算,只恨奴才们无礼,却不知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还是他们自作主张?”
赵恒本没有追究之意,不想还被她平白闹了一场,脸上带笑,心里的气也只能忍下来,只顿足道:“这帮可恶的奴才,朕好好的旨意,却叫他们传成这样,险些儿叫我们母子失和,朕必要好好追究,决不宽贷!”
刘娥又道:“移宫之事,官家会也待新宫落成之后,太后看了满意,才做算的。”
李太后长叹一声:“这倒也罢了,我还有几年可活,大费这些周折做给人看,有何意趣!”
刘娥柔声道:“太后,官家孝顺关心太后,并不是做给人看的。否则也不会在这会儿还在上朝,一听说太后不开心,便连朝会都中止了赶来劝慰!”
赵恒听了这话,趁机就道:“正是呢,李相方才正上奏齐鲁一带灾荒,才说到一半,朕也只得叫他先候着!”
李太后长叹一声:“我一个老婆子算得什么,宰相奏事,那是头等要紧的事。官家回去罢,莫教我耽误了朝政,倒是我的罪过了!”
此时杨媛忙使个眼色,轻声令道:“还不快服侍太后、皇孙梳洗!”那边四五个宫女忙捧了玉盆、巾帕、铜镜等上来,跪于李太后榻前。
赵恒见李太后梳洗,就道:“朕有朝事未完,太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几个罢!”这边看了刘娥一眼,见刘娥点头,心中稍安。
李太后点了点头,道:“升儿,替我送官家!”又看了郭熙一眼,道:“这里有她们就够了,皇后事情也多,忙你的去吧。”
赵允升忙擦了擦眼泪,跪送皇帝。赵恒抚了扶他的头,赞一声:“好孩子!”这边往外走,这边向皇后使个眼色,郭熙见太后赶她走,只得告退出去,又见皇帝使眼色,忙跟了出去。
赵恒却脚步不停,只往外走去,离了嘉庆殿,就坐上辇,直往寿成殿而去。及至到殿前下辇,一径进去,见皇后跟着,就只进了里间,才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有事与皇后说。”
郭熙心下惴惴,知道事情办差,见人都出去了,方欲解释,却见赵恒一摆手,顿时不敢说了。
赵恒却没开口,反沉吟片刻,才缓缓地道:“皇后,这么些年在王府中,你把一切都理得井井有条,朕从不操心,这是你的一桩功劳!”
郭熙心中羞愧,忙道:“这是臣妾份内之事,这些年也是有官家包容着臣妾。”
赵恒点了点头,道:“只是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你是统御六宫的皇后,宫中之人十倍于王府,宫中之事十倍繁复于王府。你——唉,这也是朕的错,全忘了今非昔比。”
郭熙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难受,请罪道:“全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辜负了官家的信任。”
赵恒摇头:“你有错,但错不在这里。上阳宫不宜居住,你昨日就应该与朕说明,不至于让太后误会至此。”
郭熙张了张口,想解释:“妾身原也是想说的,只是……”
赵恒看她神情,已经明白,顿时三分火变成五分:“只是什么?难道你以为朕记恨太后不成?”
郭熙急得跪下:“臣妾不敢。”这时候她才真正知道自己想错了,也办错了。
她做了十来年皇子妃,身边这个人为皇子时,是温柔谦和的,可谁又能知道,一夜之间忽然东宫被包围,她正恐惧间,忽然间他就变成了皇帝。她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什么事,令得情势翻转,更不知道他温柔谦和的外表下,有多少厉害的手段,方能够经历大变而稳操胜券。心中既惧,又觉不可测,又存有一件亏心之事,对皇帝更加只有奉迎之心了,哪里还有敢为了别人去犯颜直谏的心。
赵恒只觉受了侮辱,站起来气道:“你、你真是——你把朕看成什么样的小人了。功过是非,朕自会依国法而判决,怎么会以此手段折辱太后?皇后,夫妻同体,荣辱与共,你是一国之母,就算在你眼中朕要当个昏君,你也当做个直言的谏臣,而不是奉迎的佞臣。”
郭熙伏地哽咽:“臣妾错了,臣妾不应该妄测天意,更不应该一错再错。”说到这里,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赵恒心中烦燥起来,如今过了孝期,朝堂上百事纷扰,被中断朝政,来处理后宫妇人之事,已经让他恼火。好不容易忍着气劝解了太后,还不能直接向皇后发作,忍着气到了她的宫中,私底下教训两句,却又听到这般恶意揣度,更是火上浇油。不曾想还没说两句呢,皇后居然先哭了起来,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以手抚额强忍怒气,道:“这事,朕有失察之错,可你是皇后,该做到拾遗补缺的,而不是推波助澜,险些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朕不说,恐怕你自己也不明白错在何处。第一桩,你一开始就不该让太后这般闹将起来;第二桩,出了事你原该及时告诉朕,若不是朕及时赶到,若不是刘……杨娘子相劝,太后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岂不要朕负个不孝的骂名?这第三桩更为可笑,你糊涂了,竟然劝朕收回旨意?你却不想想,朕的旨意已经叫人曲解了,若是再收回,岂不显得朕心虚,无私也有弊,倒成了当真不怀好意,有意欺辱太后不成?”
郭熙百口莫辨,只泣道:“臣妾无能,臣妾请官家治罪。”
赵恒长叹一声:“起来罢!朕若是要怪罪于你,便不会叫旁人都退下了。朕只是要你记住,你如今是皇后了,是一国之母,举动影响着不再是一个王府,也不是一个皇宫,而是天下人在看着,今后做事要三思!宫中不比王府,不管是一点点善意,还是一点点恶意,都会被放大十倍,百倍!”他顿了一顿,道:“今日的事,如此处理了甚好。你以后有拿不准的事,宁可多问些老成的人。”
郭熙恭敬伏首,忍泪道:“臣妾领训!”
赵恒点了点头,道:“起来罢!”
郭熙欲要站起,只觉得双腿发软,却见赵恒扶了她一下,这才略觉得安心,不觉增了些力气。且才站定,便见赵恒已经转身出去。
郭熙扶着桌子,坐在赵恒方才坐过的位子,只觉得椅子上余温犹在,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浑身冷汗湿透。忽然只觉得又回到了初进王府,那种什么都抓不住,把握不到的感觉。曾经有一度,她以为这种感觉已经没有了,她已经战胜周围的一切,把握住了手中的一切。可是,从王府到皇宫,从熟悉到陌生,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用力地握紧了拳头,她痛恨这样的感觉。
她的乳母涂嬷嬷见皇帝单独召了皇后进来,已经知道不好,此时见皇帝走了,慌忙先跑进来,却见皇后形容狼狈,神情失魂落魄地,忙去住,急问道:“圣人,您没事吧。”
郭熙伏在涂嬷嬷身上,失声痛哭。
涂嬷嬷心疼不已,不住劝慰:“圣人,今日之事,您原是受了池鱼之殃,不要放在心上,事情过了就算了。回头再做几件妥当之事,慢慢劝回官家的心就是。”
郭熙哽咽:“可官家的心里一定很失望,如今连太后怕也记恨上我了。嬷嬷,我这是怎么了?自从四郎出事,我这脑子好像就乱得很,做什么错什么……”
涂嬷嬷听了她这话,惊慌地左右看看,忙阻止她道:“圣人,别说了……咱不提了,不提了,好吗?”
郭熙摇头:“此事我内疚神明,不能安心。嬷嬷,你去叫茜草来,我想看看她。”
涂嬷嬷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圣人,您有这个心就够了,如今戴贵人这样,自己呆着慢慢就好了,您何必再勾她起伤心事,也让您自己心里不好过呢!”
郭熙抚着自己的心口,叹道:“嬷嬷,我这心里头难受得很,难受得很。”说着不由垂泪。
涂嬷嬷见她自己钻了牛角尖,急得不行,只得以其他事来打岔,道:“圣人,您如今前头都是虎狼,千万不要自己想左了,您想想,今日原没有杨娘子的事,可她忽然窜出来,既讨好了太后,又讨好了官家。还有那个刘氏,真真要她抓什么尖儿,自己都不照镜子吗,她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想借这种事来邀宠买好不成。如今后宫中人多了,咱们以后可要多加小心。况且曹氏、杜氏这些人,家世好又年轻,若能够生下皇子,那才是要紧的。”
郭熙闻言,这边稍稍收了心思,道:“是啊,早知如此,我当日,又何必对杨氏……唉,当年也是我太过年轻,做事难免失于厚道,谁也没想到,官家会走到这一步。早知会有入宫之时,必须面对许多妃嫔,我也不用枉结怨恨,如今她必也是知道了原委,只看她如今上援太后,下拉其他妃嫔,真是……”说着,一声叹息,无限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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