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枝上取回衬衫穿上,森弘跟西瓜又是一副有为青年的模样。
装作若无其事走出学校时,校工慌慌张张跟在我们后面,问东问西的。
「不好意思,请问需要通知教官吗?需要我怎么配合吗?」
阿菁酷酷地说:「暂时找不到关键性的甲级证据,过几天再做一次确认。」
校工像是松了一口气,忙着道谢又忙着道歉。真是太难为他了。
太阳只剩下地平线上的一点余晖,今天已经过了大半。
——但真正精彩的绝地大反攻才正要开始!
「大家一起开一台车就好了吧?大家集体行动才有意思,进市区也比较好停车。其它四台车就暂时放在学校这里吧,反正有校工帮我们顾着。」我说。
大家都同意。
问题是,要开哪一台车?
「开警车很秋耶!」森弘跃跃欲试。
阿菁举起我的手,淡淡地说:「我没办法一边开警车,一边跟陈国星牵手,别忘了我们还在约会。我的警车停在校门口就好了,事情结束我再回来开。」
「警车一直停在校门口……不要紧吗?」我怔了一下。
「没关系,我常常这样。」阿菁一本正经。
是的,这位女警还常常拿枪逼我们交出身分证跟健保卡咧!
于是我们坐上西瓜的车。
肥仔龙最胖,毋庸置疑坐在前面副座。
我坐在西瓜后面,森弘坐在肥仔龙后面,阿菁是唯一的女生,坐在我跟森弘中间,她的手还是跟我的手用刚刚好的力道牵在一起……正在约会嘛。
在中山路德国福斯展场卖进口车的西瓜,自己开的是便宜的国产,老实说,这真是尴尬啊,虽然业代不一定得开自己卖的车,但对于梦想二十八岁的自己能够开一台很趴很秋的跑车来说,现实人生未免相去太远。
「原本这应该是一台超猛的跑车的啊。」森弘白目地说。
「好挤。」肥仔龙抱怨:「排气量是不是才一千五而已啊?载我们五个人好像有点跑不太动喔?」
西瓜一边开车,一边将手机的耳机塞进耳朵里,按下拨号。
「老婆……我今天跟朋友在一起吃晚饭,然后陪朋友买一个东西,晚一点才会回家喔。对,就是陈国星那几个啦,好,我会帮你跟他要签名的,放心啦我要他签一百个也没问题。嗯,知道了,那我吃过晚饭才回家,皮皮的作业就麻烦你一个人盯啰。好,没问题,
真的啊就陈国星,王森弘,肥仔龙,还有阿菁……对,就是那个我提过的阿菁,嗯嗯,对了我们婚礼阿菁也有来啊……」
我们听着西瓜跟老婆巨细靡遗地报告他不能回家的原因,每个人都注意到,动不动就把白痴挂在嘴巴上的西瓜,一次也没有把白痴干出口。
真的是,被老婆养的很好啊。
我们大概在车上听西瓜跟老婆报备了快十分钟,这才等到手机挂断。
「……」大家都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西瓜。
「看三小?」西瓜握着方向盘,冷淡地说:「要笑就笑啊,白痴,你们这些还没结婚的人,根本不晓得结婚对一个人的人生有多大的影响。」
森弘不解:「大家都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啊,你有比较特别吗?」
是啊,没结过婚,也看过很多结了婚的,自己的爸妈不就是基本款吗?
西瓜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说:「如果我的薪水不用拿来养老婆养小孩,我也可以拿去养跑车啊,买一台一百五十万的进口车,分期五年,一个月月付两万八,扣一扣每餐都喝蔬果五七九就搞定了,但老婆跟小孩可以学我每餐都喝蔬果五七九吗?干!他妈的长大
了,梦想难免要跟现实折衷,这才是长大。」
跟现实折衷,这才是长大……是吗?
开着被折衷了的,西瓜整个人就是度烂。
车上弥漫着一股负面的能量。
话说西瓜得知他当爸爸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都接到了电话。
还记得那一通血淋淋的对话发生时,我正在第二首歌的主旋律上鬼打墙。
「干,我当爸爸了。」
二十二岁的西瓜,正在大学第四年最后一学期里挣扎。
「没有带套吗?还是纯粹意外?」
我摔在床上,看着宿舍天花板上的老旧电风扇以快要挣脱螺丝的姿态,呜咽地旋转:「我要决定我要说活该咧,还是说恭喜咧?」
「……没带套。」
「活该……不过,也恭喜!」我科科科笑了起来:「我要当叔叔了!」
「白痴。」
「哈哈,不过所以呢?不会只是想打电话跟我告解吧?」
我听到粗粗震动的声响,似乎西瓜在电话那头深呼吸。
「……你有多少钱,可以先借我几千块吗?」
幸好,当时第一笔写歌的收入还没汇进我的户头。我只能说抱歉。
在西瓜打给已经在大卖场打工两年的肥仔龙前,先打给了森弘。
这个选择至关重要。
后来听了西瓜转述,森弘跟西瓜的手机对话非常经典。
「干,我要当爸爸了。」
「这种事啊……那,要打掉吗?」
「啊?你赞成打掉吗!」
「如果有找到可靠的道士,打掉也不是不行啦。」
「什么意思?」
「婴灵啊,没有出生就被打掉的小孩,怨气很重的,会一直缠着你不放,轻一点让你工作不顺利,生病又好不起来,半夜起来上厕所连自己家里也会迷路……道士找强一点的才有办法解决啊。」
「干你在说什么啦!」
「就是那些灵异节目说的啊,严重的话你会出车祸,再来就是躺在加护病房时看见奇怪的东西,例如全身发出绿光的婴儿、还是在地板上弹来弹去的婴儿的头,洗澡的时候遇到停电又停水,想出去,门却打不开……再来就是……喂?喂?」
「再来会怎样啦干!」
「再来就是出第二次车祸啊!」
就是这一通关键的恐吓电话,让西瓜从一个准备借钱带小女友去夹娃娃的穷小子,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去小女友家里罚跪十八小时的小坏蛋。
西瓜结婚的那一天,双方家长都缺席了,只有我们几个好友到场力挺。
在杯盘狼藉的海鲜餐厅里,我们轮流表演才艺,我一连清唱了六首我自己写的歌,森弘表演很干的**运球,肥仔龙花钱请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脱衣舞女郎代替自己表演!你可以想象那有多轰动!
「干这两个有没有四十岁啊?」我大笑,举杯。
「妈啦你们只会嘴炮,是我一个人出的钱耶!」肥仔龙很干,举杯。
原本我们以为肥仔龙在好友的婚礼上请老女人跳脱衣舞已经很绝了,没想到正在准备考托福的杨泽于更绝。
他表演了一段非常白烂的英文秀:杨泽于一边看着在婚礼台上放映的周星驰电影,一边用字正腔圆的语调将那些对白同步翻译成英文……这一段长达九十分钟的冗长表演,没有人觉得有趣,也不晓得他这么搞到底是在冲虾小,但也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因为杨泽于
的白目笑翻了。
后来我将那一天晚上去喝酒的情境写成了一首叼歌,你一定没听过,因为没有歌手愿意在专辑里收容我那首歌。
——「婴灵大追杀,我那忘了穿衣服的叼!」
后来西瓜从大学毕业时,小孩子皮皮也正好出生,迎接他的是快去当兵的爸爸、努力学习跟西瓜爸妈相处的小妈妈,以及一堆兴奋异常的叔叔阿姨。
我们在人生周期表上首度落后西瓜,往后的八年也没能赶上。
「说起来,我们几个里面,就只有西瓜一个人结婚了呢。」肥仔龙试着稍微转移话题:「森弘,你一直没找到对象吧?」
森弘无辜地说道:「我之前都玩奇摩交友啊,现在都上无名留言,我很努力在找了啦,不过缘份还没到的感觉。」
一直在正妹的无名网志上乱枪打鸟地留言,听起来就是怪叔叔的行径啊。
阿菁倒是自己招了:「我妈妈帮我安排过几次相亲,但对方一直不交出身分证、驾照跟健保卡,我觉得不适合我。」
靠北,我倒是可以想象是什么样的画面,我很同情那些去相亲的男人。
可已经被度烂到的西瓜兀自不停口:「白痴,正确来说,就只有我顺利长大到三十岁。森弘,你的性经验除了手之外还有别的吗?我敢打赌你一定常常买新的硬盘!」
「……我有认真在买书学搭讪了啦。」森弘委屈地说。
「那种烂书就是专门卖给像你这种臭阿宅的!还有肥仔龙,你每天都一边在校门口卖鸡排一边偷泡高中女生,你是不知道耻字怎么写吗?人家年纪还小耶,就要被你这种白痴中年大叔调戏!万一心灵受创怎么办?」
「我?中年大叔?」肥仔龙显得很吃惊:「我才三十岁耶。」
「白痴你还知道自己三十岁了。杨泽于不在这里我就姑且不说他了,不过干陈国星你根本就定不下来,你还记得住几个女朋友的名字?」西瓜说上了火。
靠,又是一个被报纸养坏掉的人。
我快速反驳:「喂喂喂,我这辈子就交过四个女朋友,四个女朋友的名字不会很难记谢谢。」
「对啊,报纸上不是说,你有一个圈外女友吗?」阿菁问。
「嗯,小惠,最近分手了。」
「是因为水果日报那件事吗?」阿菁锲而不舍。
「扯你的蛋,完全不相干啊。就只是找不到想继续交往下去的感觉,所以就提分手了。」
「听不懂,你不爱她了吗?」还是阿菁。
「……」我傻眼。类似的对话不是在于筱薇婚礼上已经播映过一遍了吗?
以下这些话,其实我已经说得很熟练了,因为我不停地跟小惠说过很多次。
要一直交往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有爱。
但怎么说那种「毕竟有爱」都缺了一种疯狂的质素。
我很喜欢那种为一个人痴狂的感觉,为一个女孩不断写歌,为一个女孩在电话里不小心说漏的一句话彻夜失眠,为一个女孩不断不断去她常去的咖啡店枯坐等待……任何得过失心疯的人,都会知道那种心脏随时都在拚命怦怦跳的感觉。
爱情有很多种,我没办法否定爱情展现出来的种种形式。
但我知道自己特别特别喜欢这一种。
小惠很好。
但相处久了,那种「非你不可」的感觉渐渐淡去。
明明有爱,却因为我失去特定的感觉而提分手,对小惠不公平。
若继续下去,迟早会因为失去热情而褪去这段爱情里的其它感觉,接下来,就只是无限制拖时间罢了。再来当然也不会结婚。
除非……试纸出现两条红色的杠,而我又接到来自森弘的恐吓电话。
我的见解说完,森弘那小子竟然给我做笔记。
「做什么笔记啊?追女生不需要做笔记!」我笑骂。
「可是你讲得很有道理啊,我想记下来,下次当作是我自己讲的话说一遍给喜欢的女生听,你不介意吧?」森弘无比认真地看着我。
害我很想打他。
西瓜慢慢踩煞车,停在红绿灯前。
「陈国星,你这是烂人提分手的标准借口。」西瓜看着后视镜里的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承认:「如果这是烂人的借口,我当烂人也没关系。」这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森弘又给我低头抄笔记:「这句不错,很有魄力。」
「既然要记,那就再加上一句……总比某人说,早知道在十八岁就把输精管焊死,当诚实面对自己感觉的烂人要强多了。」我用脚踢了踢坐在我前面的西瓜。
红灯转绿。
西瓜泄恨似地重踩油门:「结婚是不自由,但你当每个结婚的人都是白痴啊?结婚当然也有结婚的爽啊!」
虽是故意重踩油门,不过的瞬间加速度并没有让满座的我们感到传说中的「贴背感」。西瓜似乎又败了一次。
「对啦,再过十年你四十岁,你儿子就十八岁了。他上大学以后你可能就有钱买跑车了。再十年,撑一下喔!」我哈哈大笑。
「你当西瓜不用帮他儿子付大学学费啊?」阿菁转头过来。
西瓜冲车大叫:「白痴!我一定会逼我儿子半工半读,给我办就学贷款!」
「如果不小心又有了,西瓜的跑车又要等一等了。」森弘很认真。
「白痴!闭嘴啦!」
西瓜一手抓住方向盘快转向左,右手朝后座比了根中指。
技术真好,拿来开跑车一定很杀。
话说我有时从台北回彰化,打电话叫西瓜出来喝个啤酒都超困难,他不是忙着交车,就是在家里陪小孩玩积木、写功课。
只有一次西瓜打电话叫我跟他一起去家乐福,因为他要买两个新柜子一个人搬太重,我可以当免费的工人。我们买了一堆木板组合家具,跟他一起回去他家把东西组一组后,顺便吃他老婆将晚餐没吃完的饭煮成的粥当宵夜。
我看着以前的田径健将西瓜肚子凸起了一块,整天穿皮鞋,还满无言的。车子以非常利落的角度,倒飘进路边停车格。
「到了,你们这些白痴都给我滚下车。」西瓜解开安全带。
我们下车,就像以前一样推开聚会过数百次的运动用品店大门,迎接我们的是门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摇铃声。我们鱼贯走了进去。
店里没几个人,只有两个国中生站在篮球鞋架前讨论。
这间体育用品店很老了,里面的装潢没什么变,东西却越堆越杂,天花板不够高,灯管也没那么亮,视觉上显得很拥挤,已经跟不上那些越开越多、窗明几净大空间的连锁新店。
老板没有换,依旧是那一个戴着深咖啡色胶框眼镜、头发持续维持当年很流行的绝对中分的男人,只是眼角多了很多皱纹、身形看起来稍微矮了点罢了。
这就是老店最让人安心的部分。
「老板,我们要买卡。」我的手肘架在玻璃柜上。
跟以前一样,玻璃柜下摆了好几十张用透明压克力板装好的、球员卡展示,只是这几年已经没什么在看了,新球星认识不多,倒是因为王建民跑去大联盟死那些老外,对的一些洋面孔倒是看熟了几个。
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正一边吃饭一边看高尔夫球比赛转播,撇头看见我们五个人挤在柜台前,放下碗筷走了过来。
「喔,你们还有在收喔?」老板认了出来,表情中惊讶多过于高兴,看向我,又说:「陈国星,你现在很红喔,还流星街咧,前几天报纸上还有看到你。」
「看虾小……叮当啦,报纸都乱写的。」我翻白眼。
「那个抄你歌的高中生本来就很白烂,叫你经纪公司告他是对的。」老板乱七八糟地挺我:「没必要同情高中生啦,上次有两个高中生到我店里偷鞋子,被我抓到以后还不承认,我要搜他们书包他们就放话要告我,听清楚……说要告我喔!他们还当场打电话要他
们家长叫立法委员来店里,呛声看谁的后台比较硬。要打电话?干我是不知道一一〇怎么按喔!就一一〇给他按下去啊,逼得我真的打电话叫警察过来搜书包。这下人赃俱获啦!你说我这样火不火?」
「干我没有要告啦,报纸乱写的。」我没好气地说。
但老板已经演讲上了瘾,继续干下去:「最好笑的是,我跟警察准备押他们去派出所时,那些家长到了店里还破口大骂,说我怎么不给那两个小、孩、子、机、会!干剿我怎么不先在店里等家长到了再沟通、再叫警察,弄到大家都要到派出所做笔录咧?去你妈
咧,最后竟然变成是我不对!」
「老板,干我就说我没有要告啊,报纸乱写的啦。」我虚弱地强调。
肥仔龙一手勾着森弘的脖子,大声转移话题:「老板,我们今天要买麦可乔丹的签名球员卡,要有认证的喔。」
「那个啊,我自己就有一张啊……」老板伸手弹去嘴角沾了蛋黄的饭粒。
顺着老板弹出的饭粒,我们看向柜台后面墙上挂了几张特别裱框过的球员卡,不只球员卡镶在里头,还附上了公司正式认证的十级签名证书放在旁边,奖状一样的大小,有模有样。
其中最显眼的一张,上面还有小盏卤素灯的光特别打在上头,闪闪发亮。
——那不就是篮球之神,麦可乔丹正在运球的迫人帅样吗?
「看一下。」森弘眼睛微微发亮。
我们也都精神一振。
老板可得意的呢,没见他转身去取,只是从柜子下面拿出一个小型望远镜,递过来说:「不好意思啊,每天都有太多人指名要看那一张麦可乔丹的签名卡了,拿来拿去的很麻烦,你们就将就一下吧。」
用望远镜?会不会太秋了!
「可是我们要买的话,就要拿给我们看一下啊。」说是这么说,我还是接过了望远镜。
「买?跟谁买?我只是放给客人看,我不卖!」老板科科科地笑了。
虽然无法达成目的,我们还是轮流用望远镜看了一下。
乖乖不得了,麦可乔丹原本就够酷了,而那种好东西限定用望远镜看,更有一种不可亵玩的高级感,看来老板真会做生意。
那张是隶属二〇〇四至二〇〇五年的球员卡,麦可乔丹穿着号码二十三的白色公牛队服,右手运球正要冲出。蓝色的签名字迹很明显,让整张球员卡顿时亮了起来。
「说真的,到底要卖多少?价钱不是问题。」西瓜放下望远镜,淡淡地说。
森弘恐慌地瞪着西瓜,说:「价钱当然也要考虑啊!」
我瞪着森弘,又看向老板:「不,价钱不是问题。至少不是大问题。」
「不卖就是不卖,那张卡片是镇店之宝,卖了,我连这具望远镜也得一并卖了。」老板用手指敲敲我手肘底下的玻璃柜,说:「你们要买,就买这些吧,有些是寄卖的,有些是我自己以前的收藏,都是好货,从二十几块美金一张到一百多块美金一张都有,挑挑看?」
「白痴,我们只要麦可乔丹。」西瓜以前跟老板说话就一直这样。
老板也没生气,只是没有去取墙上那张裱框球员卡的意思。
「如果不要亲笔签名的超限量版本,我还有这几张,不错喔,你看这一张乔丹复出后的明星赛纪念卡,一比三十的喔……还有这一张,货真价实的奥运梦幻一队,一比二十五,也不容易拆到啊。还有这一张是乔丹的菜鸟卡,我记得卡书上写是一比十,现在可夯了…
…」那些乔丹球员卡当然都很棒,全部都是我们被迫穿着高中制服的那些年,无法撒银弹猎取的好货。
但此时此刻出现得不对,我们连看也不看,只是望向森弘。
在我们充满逼迫的眼神夹攻下,森弘满脸通红。
「……」森弘支支吾吾地说:「我只要有乔丹本人签名的。」
「说得好啊!」我们一起用力巴着森弘的头。
「水啦,就是要这样。」阿菁也没有放过趁机巴森弘的机会。
老板两手一摊,对我们的坚持无动于衷。
「出个价。除了少女的爱,什么东西都有个价。」我展现气势。
老板面无表情,说:「办不到。」
「出个价。」肥仔龙抖脚:「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
「不卖就不卖啊,你们要的话可以去网络上找看看啊,拍卖里或许会有。」老板无动于衷。
行情价多少钱我实在不知道,不过麦可乔丹明明就还活着,签名球员卡想来也不可能太贵。我想算它个两、三万也就很多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毁灭老板的嘴炮。
我随口说:「我们出一百万,买那一张卡。」
老板眼睛瞪得很大,瞬间说不出话。
「不要啦!一百万耶!」森弘用力一拳槌在我的肩膀上。
「……」西瓜、肥仔龙跟阿菁也同时傻眼了。
老板还在巨大的惊吓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九十万,现在我们只能出九十万。如果你继续考虑下去,每十秒就少十万。」我看着表,用电影里赌神的冷静气势说着非理性的话。
「……」老板的表情陷入奇怪的纠结。
「八十万。」我看着表。
「陈国星你吃大便啦!」森弘想一拳揍倒我,却被阿菁拿着枪按住脑袋。
老板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卖。」老板瞥了一眼后面的麦可乔丹。
「七十万。」我绝不放弃。
「陈国星你胡说八道够了喔。」老板微笑,说:「说起来也要谢谢你们,原来在球员卡的迷恋里,我是一个可以抵抗得了一百万的收藏家啊。不过真的不卖,倒是你们要买,我可以帮你们打电话问问看我认识的几个收藏家里面,有没有人愿意割爱的。怎样?」
也是,收藏球员卡的人不少,我们用眼神迅速沟通一遍。
「不过我们今天晚上就要,这是底线。」阿菁收起顶在森弘头上的手枪。
「不能太少钱的。」肥仔龙很坚持:「那种几十块钱美金的我们不要。」
「白痴,最好是有几十块钱美金的乔丹亲签啦。」西瓜在店里随意运球。
「干嘛一定要我买贵的?我也可以买稍微不贵一点的啊!」森弘脸色发白。从他刚刚一进到店里,就一直处于不断流冷汗的状态。
是吗?
那样你爽,我们不爽啊!
我很遗憾地巴了森弘的脑袋一下,说:「我们可以对不起十二年前的你,但你自己可要对他好一点啊!钱再赚就有了,但今天晚上一过,青春就甩尾加速飙走了。加油森弘,你可以的!」
森弘无言。
「……到底是在赶什么啊?」老板咕哝了一声,转身到后面翻电话数据。
老板开始一个一个打电话问,而我们就晾在店里干等。
西瓜大概很久没来逛这种地方,一直在那边试穿跑鞋,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的肚子。森弘、我、阿菁跟肥仔龙隔着玻璃柜看着堆在里头寄卖的球员卡,讨论著少数我们还认识的球员。
「喂,他谁啊?看起来很面熟,海报上看过。」
「他就是詹姆斯啊,很强啦,什么大帝的。」
「喔,就是他喔。怎么胡子都不刮的啊,看起来很凶残。」
「这个又是谁?卡标价那么贵,很强吧?」
「韦德啊,就跟欧尼尔搭档的那个,被欧尼尔叫闪电侠,满强的。」
「白痴,欧尼尔被交易到太阳了好不好,结果拖垮了太阳整个球风。」
「欧尼尔跑去太阳,这个有印象。不过他干嘛去一个要跑很快的队啊?」
我们现在的对话,听在现役高中生耳里,肯定是幼稚不堪吧。
说起来好笑,现在可说是最强的得分后卫柯比布兰特,刚刚出道进时我们还满讨厌他的,因为他号称是乔丹接班人,打球也叼叼的,但我们怎么能容许心中的篮球之神被这种毛头小子侵犯呢?
于是每次乔丹对上柯比,把他给电得死死的,我们在电视机前就会狂吼:「去死吧!让乔丹教你什么才叫打篮球啊!」
其实我们的心里,都很害怕我们所崇拜的乔丹越来越老,然后跳不动了、跑不久了,渐渐地越跳越低、终于被新来的年轻小伙子猛赏火锅。
一旦出现可以威胁乔丹的后起之秀,都一律被我们列进讨厌的名单里,又比如当时还带领着魔术队威震天下的大块头欧尼尔与一分钱哈达威,也饱受我们的嘘声,即使是不可能被任何人讨厌的好好先生葛兰特希尔,在他对上乔丹的时候,我们也希望他干脆一点、
直接被电爆算了。
一九九九年,乔丹第二次宣布退休。
随着乔丹高挂球衣、我们越来越少看之后,不知不觉的,我们认识的球星越来越少,只有从报纸上的体育版去「感受」的变化。而当年那些被我们度烂到的超级新人不再年轻,也开始受到更新、更年轻的猛将挑战,可因为他们属于我们少数还认识的球星,于是越
看越顺眼。
但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一分钱哈达威膝盖受伤,再来连葛兰特希尔也扭伤了。
这两个应该名垂青史、继承王者命运的广告牌人物化成悲伤的流星,只为我们这一代球迷所认识,下一代打开电视看的球迷对他们一无所悉。这两个超强的名字变成了非常严重的代沟。
然后王建民上场了,在洋基的投手丘上投出了台湾史上最疯狂的大联盟热,还教了我们「伸卡球」怎么写。
大家开始对大联盟的投打手如数家珍,对许多专有名词如防御率、滚飞比、好坏球比、自责分、有人在垒时的打击率等等琅琅上口。
相形之下便逊色了不少。
在今年打到总冠军赛的时候,洛杉矶湖人对上波士顿塞尔提克队,极具传统的经典对决上场,莫名其妙再度吸引了我。我在心中奋力支持柯比布兰特,希望他真正成为乔丹的接班人,干掉塞尔提克一大堆面生的家伙!
于是柯比布兰特打球的动作,越来越贴近了我认识的乔丹。
说到底,就是等到我心目中的神宣布退位后,我的心才能接纳另一个神。
我们大家都一样。
最后柯比布兰特输了,塞尔提克热闹封王。
难以置信的,我在柯比落寞离去的背影中,看到了九五至九六年的乔丹。
我望着那些闪闪发亮的压克力板,出了神。
「当年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傻傻地跟着你们买了很多卡啊,如果现在可以一口气把那些卡片卖出去,应该可以回收个几千块吧?」阿菁靠在我旁边说。
我不以为然,说:「几千块?就算是几万块要买我的回忆,我也不要。」
「有道理啊,不过我还要加码。」此时肥仔龙突然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说:「老板,我要买一盒。」
「一整盒?」西瓜放下手中正在试穿的跑鞋。
「对啊,以前我就想自己拆一盒,反正现在也没事。」肥仔龙漫不在乎。
「那我也要,干我有钱了啊,我也要自己拆一盒。」我掏出一张信用卡。
是啊,许多限量的球员卡就是这样整盒整盒被拆出来的。
就机率的配置上,一盒球员卡只有一张超限定的球员卡,如果那一张球员卡被买走了,那一盒里其它包装的球员卡……就大大失去了价值。如果老板自己拆盒,拆到一半就将限定的球员卡拆走,剩下的一包一包球员卡才倒在一起让我们买,这样我们买一百年也买
不到最珍贵的限定卡。
最保险的作法,莫过于自己买下一盒。
这个方法白痴都知道,但不是每个白痴都有钱买一整盒啊!
现在我们都不是跟父母拿零用钱的臭小鬼了,没道理不自己拆一盒过过瘾。
老板放下打到一半的电话,一脸奸笑地走了过来:「买一盒可以啊,不过行情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手上的钞票不见得够啊。」
我冷笑:「少臭屁了,我们可不比当年啊。我是流星街,他是鸡排王啊还用信用卡用力刮着手肘下的玻璃柜示威。
老板随手堆了几盒不同牌子的球员卡在柜子上,开始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举例来说,这一盒的的卡,一盒里面就只有一包,运气好的话有机会拿到缝线签名卡、用球衣切割的平行卡、八星签名卡喔。」
「缝线?球衣?八星是什么鬼啊?统统听不懂。」我直说:「不过一盒里面……」
「一盒里面,就只有一包?」森弘探头过来。
老板继续说着外星球的话:「但一包就要一万零六百块,每包里面只有七张球员卡。所以要回忆的话,你们要不要干脆买一箱?一箱里面共有十盒,这样拆起来才过瘾啊。」
靠天,一包就要一万多,这也太贵了吧!
现在的学生都那么有钱?还是现在当爸爸妈妈的都那么凯!
「那……买一箱,不就要花十万多块!」西瓜跳了起来。WW
「不用十万多,我算你们十万整就好了。」老板微笑:「老主顾了嘛。」
后来老板继续介绍球员卡的买法,那种逻辑已经跟我们当年熟悉的那一套大不相同,很多名词我都不想理解。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球员卡已经不是我们省便当钱跟偷补习费就可以得逞的东西了。
比如系列的卡,一盒就要两万两千多块钱,每盒才一包,每箱才三盒!我管你里面有什么超稀奇的卡,比如放了球员打赌赌输切断的手指、比赛后跟拉拉队上床自拍的色色照,太贵就是太贵了!
其它如的卡,每包两千八百块已经算是便宜的了,每包四张卡,每盒只有三包,每箱只有八盒。
「他妈的,这已经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收集啊。」肥仔龙恨恨说道。
「……是没错。」看着那些贵得发光的球员卡盒,我迷惑不已:「当初那种盒的概念,已经变成箱了,整个就是不对劲。」
老板不晓得在得意什么,慢慢将那些贵得要死的球员卡收起来,拿出另一种货色,介绍:「放心,还是有贱民买得起的球员卡,这种二〇〇八到〇九年的卡,一包只要八十块,每盒二十四包,应该就是你们回忆里的那种等级吧!要不要买一盒?」
让我松了一口气,说:「幸好这个世界还没有变得太扯。」
肥仔龙赶紧问:「这么便宜,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
「有,里面也有亲笔签名卡、限量的隐藏卡组金版笔迹平行卡,限量一百张,还有柯比布兰特的特卡,不过这就要看你们运气啦。」老板说着说着,又拿出另一盒不同牌子的球员卡说:「还有这一盒卡,一包两百块,每盒有十八包,里面也有不少好货,每箱都有
机会得到魔术强森跟大鸟博德的全新人团队双签卡,还有亲笔签名卡跟标签卡,怎么样?要不要两个人买不同的?」
听不是很懂,但价钱对了。
我跟肥仔龙各买了一盒,我买,肥仔龙买。
森弘一看到我们拿着美工刀割开球员卡卡盒外表塑料封套的瞬间,当年比我们都还要热爱球员卡的他,忽然激动大叫:「为什么我只能买一张乔丹签名卡?我也要拆盒!老板,我也要一盒这个!」
阿菁被森弘这么一叫,也跟着兴冲冲说:「好吧,那我也要一盒。我们来比赛看谁拆到的卡最厉害!」
我们一边将球员卡盒子拆开,一边看着无动于衷的西瓜。
西瓜翻白眼:「别看我,我钱都花在老婆跟孩子身上了。」
「……」老板继续打电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拆盒。
记得当年老板自己也疯狂迷上球员卡,我们拆一包一包的,他拆一盒又一盒的,我们围在他旁边看,大叫这种拆法真是过瘾,搞得老板每次都得意洋洋的,秋得要死。
可是老板常常被他老婆骂,后来被规定一个星期最多自己只能拆一盒,其它的都要确实拿去卖给我们这些小鬼,免得最后店先被自己拆倒了。
我们一包一包拆开,小心翼翼将卡片倒出来,一边讨论着卡片上的人物,一有看起来好像不同凡响的材质或设计,就忙着问老板是不是拆到了好货。
谁拆到好卡,其它人就停止手边的动作,忙着将头挤过去,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手中的卡片。
「我在想,为什么我后来卖鸡排赚了不少钱,却没有再来买过球员卡?」肥仔龙边拆边说:「靠咧,这张卡已经重复出现了十几次啦,老板你是开黑店喔?」
我也有同感,科科科说道:「对耶,我后来在网络上写网志回忆我们的青春时,有想起过球员卡这一回事好几次,也有突发奇想过,以现在的收入爱怎么拆就怎么拆,一定要找机会干这件事一次……但就是没有真的自己跑去买。没动力啊。」
不知不觉,我的手边已经堆了好几张比例特殊的卡片,最猛的一张还是柯比布兰特跟詹姆斯的巨星组合双比赛卡,在卡书上肯定有很好的美金行情。
要是十二年前的我看到我这种拆法,一定会乐得嘴巴歪掉。
认真一想,如果当年我们挖洞埋梦想的时候,规定的是写十个梦想而不是三个而已,「买一盒球员卡拆到爽」一定会名列其中吧。
「你们到底是在急什么啊?花那么多钱,当然要慢慢拆啊。」阿菁拆得很慢,每一张卡都仔细先做分类再拆下一包,慢吞吞的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她。
当年带我们进入球员卡世界的森弘也拆得很乐,笑笑说:「其实还是要大家一起拆球员卡才爽啊,自己一个人来多无聊啊。」
说得一点也不错。
有些事,自己怎么做,就只有怎么无聊的份。
非得要揪着好朋友一起干,才真正有意思。
号称没钱的西瓜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只是脸上简单写了个大大的干字,我们感觉到他的手奇痒无比,于是用施舍乞丐的表情丢了几包让他帮忙剪开,过过干瘾。
西瓜边拆边干,直说要是没有结婚,他当然也想试试这种拆法。
这个时候,老板放下电话看向我们,问:「喂,听好了。麦可乔丹的亲笔签名卡,现在有一个老收藏家愿意让出四张,你们要哪一张?」
「哪四张?」阿菁问。
老板将刚刚抄在纸上的数据倒转过来,让我们看个清楚。
BGS9MichaelJordanSignofTheTimesGOLDAutograph-3000(us)WW
98MichaelJordanMJ-sFinalFloorAutoSignature1/1-2500(us)WW
03/04UDFiniteSignaturesGOLDMichaelJordanAuto/10-1200(us)WW
2002UpperDeckultimateSignatures-650(us)WW
啧啧啧,最贵要三千美金,差不多快十万块了。」阿菁看着森弘。
「最便宜也要六百五十块美金,就是说……」我拿起桌上的计算器,按了按说:「差不多两万出头,这样应该不算超出你的预算吧?」看向森弘。
森弘在中华电信上班,薪水一个月四万多,又稳定又爽,加上没有交女朋友帮忙花钱,每次看森弘认真存钱就很想用力打他,现在一张梦幻球员卡不过花他半个月薪水,我们才不会觉得逼着他做这件事很过份咧。
森弘一时之间无法决定,只是张大嘴巴。
老板晃着手中电话,催促道:「总之比你们刚刚出价的一百万便宜很多啦,要不要?卖家在线上,要的话,我就请他明天把卡片用限时挂号寄到店里。」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今天晚上就要。」
森弘点点头,说:「对,如果不行,就下次再来。」
西瓜跟肥仔龙抓住森弘的两手,大叫:「还下次咧!老板,我们今天晚上就要,叫那个卖家现在就来店里吧,我们现金交易!」
「他人不在彰化市内,他在线西!」老板摇摇头。
线西啊,也是在彰化县里,靠海的一个小城镇。
……不过从这里开车过去至少要花一个小时啊。
我们面面相觑。
「白痴,那就我们过去啊。」西瓜淡淡地说:「把住址给我们吧。」
就这样,我们将刚刚拆出来的好卡拿给老板,请老板帮我们用压克力板装好。
那些卡片被压克力板这么一镶,整个感觉就不一样。
沉甸甸的,颇有份量。WW
「感觉真棒啊,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拆卡吧
「啧啧啧,我都还没拆完呢。」
「下次就要认真比赛了,拆到最贵的卡的人,可以并吞其它人的所有卡。」
「白痴,看我干嘛?那种烧钱的烂比赛我才不想参加。」
「先说好,等一下不准逼我买最贵的那张卡!」
回到西瓜车上。
五个三十岁的臭大人,慢慢往森弘的十八岁梦想继续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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