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帝遇害次日,吴国贵带人前往北门火化处拾取大骨,呈予吴三桂以为证物,其余骨灰尽皆随风飘散。昆明城中百姓不忘旧主,遂以出城上坟为由,寻得些许未烬小骨掩埋于太华山上,并将永历帝殉国的篦子坡改名为逼死坡。
不久后,太后马氏及皇后王氏亦被吴三桂押解送往北京邀功请赏。行至黄茆驿,两宫不愿自取其辱,遂于当夜趁看守不备,相互用手扼喉而死。
当永历帝被俘的消息传至台湾,延平王郑成功听闻噩耗,加之在台将士水土不服人心惶惶,而其世子郑经又在澎湖与四弟的乳母私通,一时竟是气血攻心,突发急病。众将士见其狂性大发,无人敢近身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郑成功拊膺顿足,狂抓脸面,连声高喊着:“我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最终咬尽手指,伏地而亡,年仅三十九岁。
至于吴三桂,在绞杀了永历父子后,为清廷除去了巩固政权的最大隐患,清廷自然也是投桃报李,毫不吝惜地给予了他最高的爵赏。
康熙元年五月十一日,康熙帝依照索尼等四辅臣拟定的旨意,正式晋封吴三桂为亲王,并谕令礼部准备应行事宜,其中言道:“平西王吴三桂镇守秦、蜀,绥辑滇、黔,抚顺剿逆,茂著勋劳。伪永历朱由榔,以明室遗孽,煽集党羽,妄称尊号,窃据一隅,历年以来,屡烦王师征剿,疆圉弗宁。今王奉命统领满汉大兵,出边进讨,于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内进抵缅甸,擒伪永历及其眷属,又降伪巩昌王白文选,并伪官全军。此皆王殚忠奋力,运筹谋略,调动有方,遂使国威远播,逆孽荡平,功莫大焉。宜加殊礼,以示眷酬,著晋封亲王,应行事宜,尔部察例具奏。”
此时,定国由于军中极度缺粮,先后移营至猛勇、猛心一带筹粮,并于四月间抵达车里之勐腊,计划从交冈进入广东。
尽管定国深知大局已经很难扭转,但他却并没有丝毫气馁,才刚到达勐腊,便立刻派遣使者携带厚礼前往车里土司借兵。车里土司素来心向大明,不但隆重地接待定国派来的使者,对于借兵之事更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并派使者一同返回勐腊,与定国当面商议联合之事的具体细节。
而在此之前,礼部侍郎江国泰在跟随永历帝进入缅甸时,中途走散,他只得绕道进入暹罗,游说暹罗王与定国联姻,共同恢复大明。暹罗王对此颇为重视,表示愿意为定国提供力所能及的军事支援。
为表诚意,暹罗王更是派出了一支六十余人的庞大使团,携带大量粮饷补给抵达勐腊。暹罗使者见到定国后毕恭毕敬地自称明朝偏藩,并取出神宗皇帝当年赐予的敕书,慷慨激昂地向定国保证,永不背弃大明。
定国对暹罗君臣的帮助很是感激,盛情款待来使,又遣兵部主事张心和等十余人随同使团返回暹罗。双方很快达成约定,定国负责继续招兵买马,休养生息,至于战象、马匹及军械粮饷则全部由暹罗供给,待将来时机成熟,双方联合行动,以图恢复云南。
几乎就在同时,先前因与永历帝走散而辗转抵达古剌的四川官员马九功也派人前来联络,声称自己在古剌收拢溃散,已经集结了四千余众,愿追随晋王,以成掎角之势,共抗清军。
在诸藩的大力支持下,抗清形势颇有好转,只可惜好景不长,正当明军休整已毕,准备联合诸藩共同举兵之时,军中却又再次发生了疫病。由于明军驻扎之地人烟稀少,缺医少药且粮食供给严重不足,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明军减员十分严重,病死、饿死的竟占了将近一半,先前数月的努力再度付诸东流。
定国心中抑郁不已,尽管身体略有不适,但在军情如火下,他还是坚持于次日,在靳统武的陪同下前往各营巡视。见各营将士皆食不果腹,面黄肌瘦,定国心中更加难过,忍不住扭头问向跟在身后的靳统武:“老靳,现在各营还剩多少兵马?”
靳统武见定国面色苍白,满脸倦容,不忍告知实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元帅放心,虽有不少将士染病故去,但疫病已得到有效控制,定能够按期出兵。”
定国听后突然停下脚步,目光凌厉地回过头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厉声反问道:“果真如此?”
靳统武见隐瞒不住,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垂泪言道:“元帅,这些时日您太操劳了!再这样熬下去,若是把身子骨给弄垮了,却该如何是好?圣上已经龙驭宾天,咱们大明朝可全都指望着您了!”
定国何尝不知靳统武是为自己好,只不过自己身上压着千斤重担,挑着整个大明江山,哪里还有静养的功夫?事已至此也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念及至此,定国伸手轻轻拍了拍靳统武的肩膀,示意他起身,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息道:“我军究竟还剩多少兵力?”
靳统武无奈,只得如实作答:“全军仅剩三千余人,且一半带病,更严重的是军中粮草难以为继,又无药材可用,军心堪忧啊。”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可是当真实的减员数字摆在面前时,定国还是忍不住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双眉紧锁,继续朝前走去,忽见一名老卒正靠坐在一棵枯树下,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前方。
定国于是走了过去,俯身询问道:“老哥哥,今年贵庚?是何处人?”
老卒抬头见是定国,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紧张地回答道:“回晋王,小人今年六十有一,是陕北延安府人。”
定国一听顿时起了兴致,他连忙摆手示意老卒重新坐下,随即又拉着靳统武一起在老卒身旁席地而坐,和颜悦色地继续询问道:“老哥哥,我也是延安府人,咱们还是老乡啊!现如今大西军的老弟兄,剩下的怕是不多了!不知老哥哥你是哪一年入的西营?”
老卒挠头想了半天,这才答道:“小人若是记得没错,应该是在崇祯四年追随八大王扯旗造反的,原本小人只是想在乱世中混口饭吃,不曾想最后竟成了官军,而当年的那些官军却都成了鞑子。晋王殿下您说说,这叫咋回事?到头来,保护大明朝的反倒是咱们这些流寇!”
定国苦笑着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老哥哥,您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听定国问起此事,老卒忍不住哽咽起来:“当初造反的时候,双亲皆死于饥荒,家中兄弟三人,全都参加了义军,后来大哥在攻打庐州时,与二大王一道被官军大炮给轰死了,不久小弟也死于朱阳关下,小人没娶婆娘,因此家中再没有其他人了。”
定国心中很是难过,垂泪言道:“老哥哥,都是我李定国对不起大家!如今还想着回家乡去么?”
老卒连连摆手道:“老家早就没人啦,还回去作甚?况且小人都这把年纪了,哪天要是死了,老骨头埋在这里,起码地底下还有些可以说话聊天的老兄弟陪伴,想必也不会太过孤单。”
在场众人无不潸然泪下,附近的将士见晋王在这里,也都陆续聚拢过来。定国抬首环视一眼四周,发现许多人都还拄着木棍,步履蹒跚,心中不禁微微泛酸。
忽然,从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声音:“晋王殿下,事到如今,这仗还打么?”
众将士也都纷纷跟着附和起来:“是啊殿下,咱们坐困于此,进退两难,现在该如何是好?”
定国扫视一眼围在身边的将士,心中充满了愧疚,他走到大伙跟前,一一为他们整理好身上的衣甲,哽咽道:“弟兄们,本帅知道你们中间很多都是大西军的老人,还有不少是在四川、滇黔加入咱们这支队伍的。过去打仗只是为了在乱世中混一口饱饭,能够活下去。可到了后来,清军入关,山河破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满清之罪行罄竹难书,剃发易服更是毁我民族千年传承,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的仗,咱们为的是天下人而打!这些年来,有许多人或是战死沙场,或是被迫降清。大浪淘沙,能够坚持到现在的,都是好样的,不论结局如何,你们都无愧于大明!都怪我李定国无能,没能够让大家重回亲人身边,本帅在此向诸位请罪了!”
在诸将士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就见定国突然单膝跪地,抱拳向着诸将士深深行了一礼。
“晋王殿下!”诸将士在惊愕间也都齐刷刷地跟着跪倒了下来,恸哭之声响彻云霄。
由于当时转战两广作战时那场大病落下的病根,定国在巡视过各营后,愤郁于怀,病体竟是更加虚弱,面对在军中肆意横行的疫病,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好斋戒数日,于五月十五日撰写表文焚告上天,表中言道:“自陈一生素行暨反正辅明皆本至诚,何皇穹不佑至有今日。若明祚未绝,乞赐军马无灾,俾各努力出滇救主。如果大数已尽,乞赐定国一人早死,无害此军民。”
六月十一日,正值定国四十二岁生日,嗣兴与平阳侯靳统武、总提调马思良等文武诸将为了能让定国病体早日痊愈,决定为他操办一场隆重的寿宴。
待至傍晚时分,宾朋纷至,各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谁知定国方才刚刚接受完众人的祝贺,大宴尚未来得及开席,永历帝于四月初八被吴三桂绞杀于昆明金蝉寺的消息也随之而来。
惊闻这一噩耗,定国如遭雷击,一时竟是神情恍惚,跪地号啕大哭道:“臣李定国无能,臣罪该万死!皇上啊!大明啊!”
嗣兴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定国从地上扶起,流泪劝慰道:“事已至此,为全军数千将士计,还请父帅切莫过度悲伤,保重身体为是!”
定国在嗣兴的搀扶下勉强站稳身子,强敛心神对着靳统武吩咐道:“传令各营将士即刻换上白衣,多备白旗白幡为皇上发丧!”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已然喷涌而出,定国只觉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定国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他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顾不上穿鞋,便披头散发地从帐中走了出来,张目四望,只见营中各处已经悬挂起了白旗白幡。
想到拥明抗清的旗帜既倒,恢复大业再也没有回天之力,定国一时情难自禁,双膝跪地,两目皆流血泪,痛苦地自责道:“我对不起大明,也对不起皇帝,该如何面对天下人?”
在满心愤懑下,定国再次吐血数升,随之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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