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丹桂飘香。
真是一句被用烂了的话,但这实在是事实。残月未落,景山脚下几十个帐篷都被浸泡在桂花香的海洋里。
寅时末卯时初,两名小太监端着热水毛巾海盐掀开帐篷帘子走进来,帐篷中央的床上,那人已经借着桌上残灯坐了起来。
“奴婢该死!进来得迟了!”两个太监捧着铜盆木盘慌忙跪下。
“好了好了,快点收拾。”那人招招手,小太监立即迎上去给梳头他洗脸擦牙,穿戴上白色的孝衣,套上靴子。
“不怪你们。是我醒得早。”他伸开双手,让小太监给他绑上腰带。
“今日是皇上的大事,干爹这是在为皇上操心呢!”
“那可不。先帝归隐民间已经十年,皇上四处寻访,都没有找到。如今先帝薨逝,在这离北京千里之遥的蜀中深山老林里,临走前只叫一个猎户带出来消息。皇上是天下一等一的孝子,岂能不重视?十年来皇上未能尽孝,是他老人家的遗憾。”
“是,干爹说得是。这为人子,第一件事就是孝顺父亲。儿子们都记得牢牢的。”
“哼,小嘴儿伶俐。我哪里要你们孝敬?”他扶一扶腰带,整理帽子上搭着的白色孝布,“蜀地天亮得迟,这早晚北京早天亮了。你们好好在家里待着。”
小太监点头称是,抢到他前面去一左一右掀开帐篷门帘。一阵风带着浓郁的桂花香霎那灌满整个帐篷。
他掏出手帕捂住口鼻,皱眉道:“这花香太浓了,浓得有点邪门儿!”
皇帝的行宫就在几十步远处,是个巨大的行军帐篷。帐篷周围点了一圈火把,火把下边站着守夜的禁军。远远瞥见里面似乎有光亮,他加快脚步从帐篷侧门里进去。
“曹公公好。”禁军士兵对他拱手。
“皇上可起来了?”曹公公伸开手,禁军士兵检查他的衣服,没有发现什么。
“此时可能刚醒。您快去伺候吧。”士兵让开一条路。
曹公公连忙进去,龙床上的帝国首领此时刚刚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他年纪约五十岁,身形瘦削,头发已白了一些。如果不是一床宽大轻暖的金丝团龙被盖着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有些憔悴的寻常老头子。
曹公公拍拍手,点亮帐篷里的灯。须臾便有八个太监进来,也端着洗漱梳理的工具。曹公公亲自接过沉甸甸的镀金银盆,试了试水温,给皇帝擦脸。
“皇上……到底是奴婢们伺候得不够贴心,看您这一夜恐怕没睡好。颠簸了三千多里,从京城一路来到这蜀中。一路上也没个后宫里的主子照应着。皇上这份孝心,先帝爷天上看见,也会欣慰不已的……”说着掉下泪来,忙用袖口擦拭。
皇帝一边梳洗,一边翻看桌子上的机要奏疏:“大行皇帝驾崩的圣山,岂能让女人随意踏足?再说朕戴孝之身,不近女色。魏瑜!”
帐篷外面一名军官应声而来,单膝跪地行礼:“末将在。”
“探查无误?”
“回皇上,前日末将已将景山四处查看完毕,确定东山之洞即为大行皇帝西行之地。”
“好。传令各军及随行百官,用完早膳,卯时正立刻出发。”皇帝像一条渐渐醒来的老龙,发号施令之间,憔悴一扫而光,代之以不容置疑的威严。
通往东山石洞的路已经被禁军清理干净,碍眼的树木一律砍掉,填洼削突,黄土铺路,御道两边边每隔一丈便有一名手持孝旗,身穿孝甲的士兵昂首挺立。
卯时许,皇帝登上六匹白马拉着的大车,矗立在刚刚开辟的山路面前,宛如一尊雕像,在料峭的晨风中岿然不动。御驾后面是另一辆车,也是六匹白马拉着,车上固定着一具香木雕刻、镶嵌金纽玉扣的棺材。大行皇帝飞升之后留下的金身圣骨将被恭恭敬敬地取出,经过初步防腐处理后运回万民国的皇陵安葬。棺木后面是排列整齐的百余名官员,都穿着孝服跪在地上。
掌管礼仪的太监盯着滴漏计时器,卯时正一到,立刻捧起铜锤,沉稳有力地敲击悬在身前那口硕大的铜钟。浑厚的钟声回荡在山下,和浓郁的花香融为一体。
“吉时已到……”太监的嗓门高亢而洪亮。
“众卿平身。”皇帝的圣训威严肃穆。
“谢陛下。”百官站起身来,轻轻抖落膝盖上的泥土。
皇帝遥指前方,发布圣训:“前朝运终,天下崩乱。山河泣血,百姓涂炭。士望明君,民求安定。南有天象,出我圣考。扫清宇内,平定八方。立国万民,整顿乾纲。天下乃治,民得休养。敷文奋武,尧禅舜让。隐入民间,已期十年。溘然崩殂,悲朕甚焉!景山巍巍,锦水汤汤。岁在丙辰,时维甲子。奉迎圣骨,以归皇陵。三军百官,整肃仪容。吉时已到,即刻启程!”
于是白马扬蹄,金车驶动。旗幡飘摇,仙乐奏鸣。三军肃穆,铠甲如鳞;百官静默,冠带似羽。秋风料峭,桂香逼人。奉迎大行皇帝圣骨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月落日出,景山像一头沉睡于黑夜中渐渐苏醒的巨兽。巍峨的山岭是他孔武的肌肉,葱茏的植被是他万古长青的皮毛,山间缭绕的雾气是他雄伟壮阔的呼吸,突兀而出的悬崖绝壁是他刺出皮肤的骨骼。山间瀑布,汇成河流,猿猴虎豹,深藏不露。黄土夯填的御道通向东方的山峰,山峰迎着朝阳,好像它在凝望日出的方向。
皇帝稳坐在御驾龙床中央,肩背挺拔,目不斜视,若有所思。曹公公侍立一旁,生怕惊扰了他。御道开辟不久,两旁的树林里鸟雀鸣叫不停。只是那浓得逼人的桂花香渐渐散去了。
队伍终于行进到了洞穴所在的山腰。洞口正朝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将金色光芒灌注其中。这里地形开阔,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皇帝抬头仰望,山顶似乎有仙鹤飞翔。
“时辰几何?”
曹公公躬身:“回皇上,就要到辰时正了。”
禁军统领在车前行礼:“启禀皇上,此时阳光正照洞口,光明敞亮,实乃天赐吉时。洞中已经勘察,并无异样。洞尽头有一道石门,末将不敢做主,须皇上亲临,方敢开启。”
皇帝点点头,随即走下御驾,曹公公为他整理衣冠。
洞口场地上搭着一个小台,台上铺着一块几丈宽的地毯,地毯中央摆着香案祭品,周围插着各色旗帜,旗帜下站着威武高大的标兵。烛光跳跃,烟雾轻扬。皇帝来到香案前的蒲团,徐徐跪下,禁军和百官也跟着他行礼。皇帝接过曹公公点燃的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拜了三拜,旋即走下台来:“百官在此等候,金珠亲王、御前侍卫、内阁辅臣随朕入洞!”
曹公公恭敬地退到一旁,给权贵们让路。
皇帝回头一看,问道:“曹公公,你为何不动?”
曹公公答道:“奴婢是净身之人,不敢踏入大行皇帝仙居。”
皇帝凝视洞口,说:“大行皇帝在时,曾说你忠心耿耿,行事谨慎,有高力士之风。你是皇考身边贴心的人,皇考信任你,你也一起来吧。”
曹公公跪下行礼,眼含热泪:“奴婢……遵旨!”
一行人徐徐走入山洞。洞中干爽阴凉,通道宽阔可容两人并行。洞顶上垂下的钟乳石默默地滴落着水珠。沿着通道深入百步,面前拦着一道石门。几个禁军手持火把守卫在这里。火焰朝着一个方向飘动,说明洞中空气流通。
禁军统领说:“启禀皇上,这道石门约厚两寸,只是末将无能,没有找到开启石门的机关。”
皇帝要过一支火把,上下看了看,说:“大行皇帝独自上山不久,临走前托山中猎户带来消息,可见并无随从,如何有余力修筑机关?破开它。”
“皇上,这是先帝埋骨之地,末将不敢放肆。”
皇帝责道:“深山野洞,哪里能做我万民国开国皇帝的陵寝?难道皇室子孙祭奠先帝,也要跋涉三千里来这里爬山吗?朕之神器乃先帝禅让而来,朕破此石门,是为我万民国臣民迎回圣主金身,有何不妥?”
“末将遵旨。来人,取器具来,破开此门!”
很快便有士兵搬来铁锤和铁钎,在石门四角打入,然后禁军统领亲自抡起铁锤,砸开了石门。清理掉碎裂的石块,里面果然是一个房间。房间上方不知为何有一道光落下来,照在房间中央的石台上。
禁军进入房间,查无危险,才请皇帝进来。
这间石室方圆约两丈,天然形成于山洞之中。石室中有简易的桌椅,碗筷都收在房间一角的石凳上。东南角摆着一张床,床上叠着被子和枕头,床头摆放着一堆书籍。
禁军统领前来:“皇上,大行皇帝圣骨并不在此。”
皇帝皱皱眉,在房间里踱步。房中简陋的陈设,甚符先帝那崇尚俭朴、厌恶奢华的脾气。他翻开床头的书籍,书上批注的字迹的确是先帝的手迹。他抬头望着那道光投下的方向,叹了口气:“先帝啊,莫非您真的不愿葬入皇陵吗……”说罢低头,沉吟不语。
曹公公和权贵们守在石门外,只见皇帝孤独的背影在那道光中,平添了几分苍老。
忽然,皇帝的目光落在房间中央的石台上。这座石台有一张八仙桌大小,高二尺,和岩石地面合为一体,倒像是生生从岩层里凿出来的一样。皇帝用袖子擦掉石台上那层灰,一块石板赫然出现在眼前。石板的边缘镶嵌在石台表面,借着火光仔细一看,石板角落写着“天赐作”三个字。皇帝的手微微颤抖,这草书落款潇洒恢弘,正是大行皇帝周天赐亲书!
揭开石板,下方是一个脸盆深浅的石头坑。坑里静静躺着一本微微发黄的线装书。
“大灭……轮回经?”皇帝默念书上题写的五个草书大字,轻轻触摸它微微卷起的页角,这是大行皇帝留给他的遗产。此书二指余厚,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皇帝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起初,皇帝欣喜不已,抚着颔下花白的龙须不住点头,如坐春风含英咀华,仿佛在欣赏一部降世的天书,经史子集大赋名篇都黯然失色,不愧是朕的皇考所著!又往后翻了几页,皇帝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眉头渐渐皱紧,手心微微出汗,连捧着书的手指也轻轻抖动着。
也许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体让他眼前眩晕,也许是火把燃烧消耗了太多的氧气,也许是守在门外的王公贵族侍卫重臣正盯着自己的后背窃窃私语,也许是小小的石室里残留着大行皇帝生命最后的生活气息,也许是头顶那道不知如何引来的天光太过诡异……皇帝的龙背冒出冷汗,湿润了精工细裁的内衣,他感到胸闷气短,什么东西捏住他的喉咙。笑话,谁敢捏住朕的喉咙?朕富有四海,威严冠绝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历战之军余威犹在,震慑着帝国每一个角落里的不臣之心。朕当年也跟随大行皇帝南征北战,不是养尊处优的太子爷,而是刀枪剑戟里滚出来的血将军!谁敢捏住朕的咽喉?谁能让朕冷汗直冒?谁能让朕如日中天的伟大国家土崩瓦解?
皇帝轻轻把书卷放回去,好像在把一具伟大的尸体入殓。原来是它,是这本父亲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写下的经文……那不是经文,那是毒药,书上有毒!就是它捏住了朕的咽喉,让朕冷汗直冒,让朕如日中天的伟大帝国……皇考啊!大行皇帝啊!爹啊!皇帝眼前模糊,泪水涌出,咽喉阻塞,呼吸急促。爹啊!您老糊涂了吗!当年我们父子兄弟、几十万将士用头颅热血打下来的江山,还有那北京城里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难道对您来说如一根枯草、一块泥土一样毫无意义吗?您舍弃皇位,把偌大的江山交给了朕,十年来朕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把帝国的力量推向盛世之巅。朕……儿臣有什么错!您当年禅让帝位,出走民间,不知所踪。好不容易才找到您龙驭上宾的仙所,只为收敛您的遗体,安葬皇陵之中,让子孙后代供奉您的牌位,追慕您的赫赫功业……儿臣有什么错!皇帝的双手按在石台上,十根手指紧紧掐住冰冷坚硬的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皇帝的肩膀微微颤抖,像痛失爱子的父亲,像绝望的耄耋老人。爹呀!为什么,您留给儿臣的,竟然是一部颠覆国家、扰乱三纲的……妖书!
“皇……皇上……”身旁的禁军统领察觉了皇帝的异样。
“退下!”皇帝愤怒地挥手,凄厉地咆哮,那声音像一条悲痛的老龙,在牢笼般的石室里质问天庭为何不公!
室内的禁军退出石室,在石门外跪下,低头不敢言语。石门外的曹公公和王公大臣滚膝而跪,额头扑地,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曹常!曹常!”
“奴婢在!”曹公公慌忙爬起来,冲到石室里跪下,膝行到皇帝身边。
皇帝用手指着石槽中的《大灭轮回经》,神情惶恐,手臂战栗,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胡须颤动不已,好像那石槽里是一条摄人心魄的毒蛇。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曹公公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他连忙爬起来扶着他,但被一把推开了。
“毁了它……”皇帝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这声音弱得像是一口气息吐出,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吵醒一头冬眠的恶兽。
“啊?”
“照做!”皇帝的咆哮尖利而至于嘶哑。
“遵旨、奴婢遵旨!”曹公公手忙脚乱,连忙去取竖在一旁的火把的火把。就在这时,景山之中潜藏的巨兽骤然醒来,它活动伟岸的身躯,发出恐怖的怒吼,猛地撞击这间小小的石室,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得摔倒在地!
上方的石头开始崩落,石壁上裂缝扩展如毒蛇爬行。不是什么巨兽苏醒,而是暴发强烈的地震!
“护驾!护驾!”曹公公大喊。
墙上的裂缝沿着地板扩展,石台竟然横着裂开,崩为两半!禁军已经冲进来架起昏迷的皇帝。曹公公想起皇帝的命令,他一瞥那本经书,它正要滑落到裂缝里去。曹公公慌忙伸出手去,捏住几页经书就要将它整本抽出。此时一块石头从上方崩落,砸在书上。若是歪几寸,曹公公的手就会被砸成肉泥!曹公公这奋力一搏,只连着封面撕下了五六页。回头一看,禁军已经把皇帝带到了出口。曹公公连忙跟着他们逃出石门。所有人都离开山洞后,山洞终于坍塌,落石彻底将山洞封锁。
午后时分,昏迷的皇帝在行军帐篷里醒来。龙榻前跪满了朝廷重臣,保管遗诏的大臣甚至派出一匹快马星夜奔驰京师,一旦天崩地裂,太子立刻即位。
然而皇帝只是怒气攻心,缓和调理即可。太医奉上汤药,曹公公亲自喂他。
“臣等请皇上善养龙体……”百官纷纷心安,长舒一口气。
皇帝疲惫地摆了摆手指,曹公公会意,走到前面说:“皇上已无大碍,眼下需要静养。诸位可以放心回去了,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没有旨意不要轻举妄动。”
贵族官僚们磕头行礼,依次退出。
皇帝喝了汤药,似乎定住了神,又躺下闭目歇息。曹公公打发走身边太监,往怀里去摸那五六张残经。
忽然,皇帝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声响,咳嗽了几声。曹公公连忙去照应。皇帝微微睁开眼,说:“曹常,今日……今日毁书的事情,不得外传……朕保你晚年无忧……传出去,立刻,立刻打死。”
“奴婢,奴婢遵旨。”曹公公冷汗顿出,怀里那几张纸似乎自燃起来,烈焰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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