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之中,水壶在炉上咕嘟嘟冒着热气,炉膛里一蓬跳跃的火苗,将众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木桌前,郑垄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唯独少了张道庸,他是个夜猫子,正在偏房里拿着新买来的一本八股文集看得入神。
聂婉儿怯生生地坐在稍远的一个木墩上好奇地打量着驿站。郑垄蹲在火堆旁,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笑盈盈地在炉膛中烤着几个肉包子。
马恬也是女儿家,最能体会聂婉儿的可怜,她坐到婉儿身边,轻轻拉起她的小手,柔声说道:“能亲手结果了那两个畜生,婉儿你也算报了大仇,可不能太伤心了。你看这样可好,你且带去一百两银子,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去可好?”
“我,我还能到哪儿去啊,再被人掳了去,卖我一回吗?更何况,身子污了,我又能嫁到哪里去呢?”婉儿哭着说道。
的确,在大明朝,说男尊女卑都是轻的,名节才是天大的事情。《列女传》记载,一妇人落水,已载浮载沉奄奄一息,此时河边路旁经过一陌生男子,见状将妇人拖至岸边施救,待妇人清醒后见此男子大惊。掩面欲走又转而问道:“你如何救出我的?”男子答拖住手臂拉至岸上,女子施礼道谢离去,回家后竟举刀砍断了被男子拉过手臂,事后地方官员专立贞节牌坊以彰其节烈。
这种后世看来荒唐的事情,在明朝时却是人人遵守的铁律,对聂婉儿来说,身子被人偷看了,这就是她一生的耻辱与污点。
“妇女能顶半边天呢!”郑垄从木棍上卸下一个烤好的包子,扔给马闲道:“这些陋习,堵在心眼里就像一根无头刺,若是当真就能扎死人,若是不当回事,屁事也没有。”
“哎呀,阿垄,马姨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马恬笑道:“这句‘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是说到马姨心坎上了。”
“婉儿妹妹,你看这样可好”,郑垄又卸下一个肉包子,吹了吹上面的炉灰,递向聂婉儿道:“我们一行是要去云南,你就给我娘当个婢女吧,也不用写什么卖身文书,说白了,将来你若觉得还好,自然是一家人,若是你想走了,打个招呼谁也不会勉强你,你看如何?”
聂婉儿接过烤包子,怯生生地问道:“那我还能见到弟弟吗?”
“也许吧,这我也说不准,不过说不定会有机会的”,郑垄说道。
“那行,我洗衣做饭、铺床叠被什么都会的”,聂婉儿说道。
蓝娘也是苦命人,走过来拉住聂婉儿的手,心疼得不得了。在他看来,聂婉儿姐弟俩一个奉朱高煦为师,一个奉自己为主,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在长沙驿站居住两三日,郑垄一行包下一艘乌篷船,从长沙逆长江而上,直放重庆,一路游览长江两岸山山水水,大有“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之感。到得重庆,几人游玩两三日,又离舟上岸换乘马车,一路南下,每日里走走停停,好不快活。
这一路之上,马闲也没闲着,路遇声名不佳的商绅,若是气不过,也会夜半偷偷一人溜出去飞檐走壁,天亮前回来的时候,总是能带回鼓鼓囊囊一大包银子。
郑垄等人不是迂腐之人,也明白到了云南,恐怕用钱之处颇多,此时积攒下些银两,自然是好事。更何况,路遇贫苦之人,马闲也是个散财童子,这边施些铜钱,那边给一小锭银子,也算劫富济贫了。马恬似乎对此斯通见惯了,只是私下提醒马闲,求财可以,但绝不能伤人,而且,必须“见一面,分一半”。
这一路行来,众人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逐渐发现,郑垄身子骨又结实了不少。而郑垄最高兴的是,有张道庸这个良师益友,一路上,张道庸为郑垄读书,从来都是不厌其烦,而且美其名曰“温故而知新”,丝毫没有不耐烦,郑垄听在耳中,更听在心里,一本书只需要用心听上一遍,不但能倒背如流,还能融会贯通,与张道庸辩论个子丑寅某来也有模有样。
马恬掌握着行程,众人虽游山玩水,却也不敢误了行程,四月下旬,众人已经抵达云南境内。
又行得数日,郑垄一行终于抵达崐宁县境内。
崐宁县隶属于云南昆阳府,时值仲春,崐宁县内百花盛开,官道顺着一条大河蜿蜒向前,来来往往的不只有汉人,也有不少苗族男女老幼。
自从进入崐宁县境内,马恬就像一直快乐的小鸟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蓝娘却坐进了马车,连车帘也放了下来。
郑垄知道,蓝娘当年带着自己,在这崐宁大山中,过得很苦,如今回到家乡,她心中定是五味杂陈。
“阿垄,这条大河叫柴河,小时候,我和姐妹们可没少在里面摸鱼,那鱼儿有这么大!”马恬在车帮子上站起来,笑着两手拉开一尺多长。
郑垄和张道庸相视一笑,心中都明白,这恐怕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马闲却骑在马背上眯起眼睛,总是看向过往的苗女。苗女头上包着青头帕,穿着交领上衣和百褶裙,头颈间银饰叮叮当当,自有一股异域风情。
苗女见马闲骑着高头大马,大多数都低头快步而过,而一些胆大的苗女,却会迎着马闲的目光,勇敢地对视过来。一向胆大的马闲却拘谨起来,慢慢瞧向身前的马鬃,似乎那里面藏着多好玩的事情似的。
“阿垄,姨告诉你个秘密呦,你马叔小时候最喜欢和一个苗家小姐姐玩,和跟屁虫一样,有好吃的,宁可不给我吃,也要猴献宝一样献给那个苗家小姐姐,嘻嘻”,马恬坐在马车上道。
郑垄本以为马闲听了这话会争辩,谁知马闲却叹了一口气,似乎陷进了回忆里,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几人一路前行,没多久就来到崐宁县官驿,小喜子果然已经等候多日。
驿站的驿丞名叫樊帜,见到郑垄非常亲热,他就是禾带村人,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把小喜子一行当成禾带村的贵客,好酒好肉招待着他们。
郑垄非常感谢驿丞樊帜,又向他详细打听了禾带村中的风土人情,樊帜知无不言。晌午刚过,就有禾带村执事登门,严明村中老族长已经在村中等候,郑垄换了衣衫,一行人随着小厮出了门,小喜子也赶紧吆喝着人手架起大车跟在后面。
禾带村是坐落在滇池池畔的一座小村,村边生长着高大成排的栾树,一座座小屋点缀在湖畔树丛中,仿佛一幅美丽的画儿一般。
临近故乡,马恬跳下马车,欢快地围着一棵棵栾树兜起了圈子,笑着叫道:“阿垄,你可知这栾树花色为黄色,果实为红色,叶子为绿色,这三种颜色搭配起来,最是漂亮不过了。”
郑垄和张道庸也徒步而行,边走边说着话,唯有马闲慢慢走在一行人后面,似乎有着什么心事。
转过一座拱桥,桥下路口站着一行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一根麻梨疙瘩拐杖,激动地叫道:“阿垄在哪儿?阿垄在哪儿?……”
“阿垄快去,那是族长马老太公”,马恬推了郑垄一把。
郑垄赶忙紧走几步,跪倒在马老太公面前:“老太公,阿垄给您请安了。”
马老太公扔了拐杖,抱住郑垄,摸摸脸,拍拍肩,说不出的慈爱,嘴里直嚷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宝兄弟皇命在身回不来,你回来就行……”
郑垄被族人扶起来,大家伙嘻嘻哈哈都很喜欢郑垄,纷纷夸他长得英俊。
马恬拉着张道庸,和马闲也上前拜见了马老太公,马老太公高兴得须眉乱颤。须臾,又指着马闲却教训起来:“看看你,走时候孤身一人,回来了,还是一个人,都二十五六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带回来,还不如你妹子,哼!”
马闲撇撇嘴道:“急什么,我这一表人才,还怕打光棍不成?”
马老太公拿起梨疙瘩拐杖戳向马闲,马闲嘿嘿一笑跳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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