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鼓噪而不眠不休,明亮到近乎有些刺眼的阳光洒在这片蔚蓝的大海上,在海浪翻涌中碎裂成无边无际的金色泡沫——身材健壮的年轻人站在一艘飘摇不定的船上,有些出神地望着远方海面上那片白色的巨城。
城市被海水簇拥着,那海水蔚蓝的有些过了头,像是一片飘荡的蓝色丝绸,城市周围则看不到连绵的陆地,整座城就仿佛被一个隐匿在水下的基座托举着般漂浮在海面上——年轻人远眺着那里,看着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看到城市中央有一座白色巨塔笔直地刺向天空。
一座结构复杂的机械装置在那高塔顶端运转着,数不清的连杆、齿轮和垂直的铜柱构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结构,阳光洒下,那庞然的机械仿佛在光辉中获得了生命,它旋转着,齿轮咬着齿轮,连杆接连延伸……
机器真的活了过来,那些冷冰冰的金属如同增生的肢体般层层叠叠地蔓延生长,坚硬的连杆开始沿着巨塔向下伸长,齿轮也仿佛长出了手脚,从各自的凹槽中滚出,在轰然巨响中砸在高塔下的建筑群中——那建筑群中也生长出了林立的钢铁和错乱的零件,整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吞噬万物的活体机械,亦或者正在被一个巨大的活体机械吞入腹中。
连续不断的骇人巨响在海面上回荡着,失控的机械从远方蔓延了过来,城市的边缘在沸腾,海水在沸腾,一切都在沸腾,而在这沸腾的海洋深处,庞大的阴影似乎正在不断上涌过来,年轻人脚下的小船剧烈摇晃,就仿佛也有无数蠕动的金属零件正在他的船底蔓延生长,而在最为强烈的一次晃动之后,年轻人终于失去了平衡,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朝旁边甩飞出去,紧接着便有结结实实“砰”的一声,以及身上猛然传来的剧痛——
狂铁猛然间睁开了眼睛,剧烈地呼吸着,心脏砰砰直跳,他感觉到了身子底下硬邦邦又粗糙的触感,原本还有些糊涂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船员室的地板上,熟悉的海浪声正从舷窗外传来,舱室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被挂钩或绳索固定的很好,但一些杂物被从旁边的小桌甩到了地上。
显然,从睡梦中被甩到地上的自己也算是倒霉的“杂物”之一。
“该死……别让我知道今天是谁在掌舵……”狂铁听着舷窗外的动静,确认没有大风大浪之后便愤愤不平地嘟囔起来,他揉了揉可能已经被磕破的额头,又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接着顺手拿起了放在床铺旁边的一对材质厚重结构复杂的机关护腕,在检查过护腕上那些精密的机械结构之后,他将其仔细地佩戴在手臂上,这才随手披上一件外套朝外面走去。
明亮的阳光扑面而来,刚从昏暗舱室里走出去的狂铁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随后他才注意到甲板上来来往往的水手,以及不远处码头上的风景——那些杂乱又拥挤的木头房屋、繁忙不堪的栈桥和讨生活的岛民们挤成一团塞进了他的视线,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嘿,你可算醒了,夜里值岗的人几个人里就你刚刚才醒!”一个水手的大嗓门从旁边传来,身材粗壮结实的光头男人拎着水桶和拖把出现在狂铁的视线中,“咱们靠岸了。”
“我又没瞎,佩恩,”狂铁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接着又下意识捂着脑袋,“嘶……我是从床上滚下来的。话说今天是哪个不靠谱的在掌舵?靠岸需要搞出这种仿佛要把船撞翻一样的动静吗?”
“是船长,你有意见跟他提吧,”光头水手随口说着,水桶放在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里面的水洒出不少,“你先让让,别耽误我洗甲板——我可不想靠岸第一天就被水手长绑在锚链绞盘上。”
“这个时候洗甲板?”狂铁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佩恩手里的拖把和脚边的水桶,“这又是哪个不靠谱的给你分派的差事?”
光头水手佩恩刚打算开口,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便突然从旁边炸响:“跟那个不靠谱的舵手是同一个人!”
佩恩迅速给了狂铁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抓起拖把和水桶便假装工作繁忙跑到了别处,留下狂铁无奈地转过头来,看到船长考尔正抱着胳膊站在自己身后——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船长有着和年轻人一样壮硕的身材和一幅被精心修剪过的漂亮胡须,身上很有气势地披着他那身最爱的航海制服,他瞪着眼睛看着狂铁,仿佛是在欣赏这年轻佣兵吃瘪的有趣表情。
“我对洗甲板其实没意见……”狂铁首先摊开手说道。
“把甲板清洗干净能给货主个好印象,”老船长瞥了这个兼任水手和护卫、已经与自己合作了好几年的年轻人一眼,“这活儿原本该轮到你来干的……”
狂铁不等老船长说完便摆摆手:“别了,我昨天晚上刚站了岗,而且说实话,你这船再怎么打理效果也有限,那群找你运货的商人又不是冲着你的‘云雀号’漂亮宽敞又先进来的……”
“那还能冲什么来?”船长考尔顿时插着腰,中气十足地说道,“云雀号可是这港口上最漂亮的船——她只不过需要一点点的修缮!”
“是是是,需要一点点的修缮,包括换个更好点的蓝烃引擎,换一套舵联结器,修一下凹凸不平的前甲板和后甲板,三个货仓需要新的输送机关,再加固一下它的旗杆和百分之七十的窗板,全船补漆,船舷加固,最后就只需要缝补一下旗帜以及你这身开了线的制服了……”
狂铁随口说了一大串,最后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你还需要提高一下船员们的待遇并再招募至少三个水手,这样起码船上的护卫——比如我——就不用在站了一夜的岗之后还要冒着被派去洗甲板的风险了。”
考尔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但很快他便咧开嘴笑了起来——这是他熟悉的“狂铁”,从多年以前贪图便宜把这小子雇上船以来,他这态度就没怎么变过。
可话说回来,虽然靠了岸就会有些让人气的牙痒痒的言行,但在海上,他是个不打折扣的好“雇员”。
“你今天火气挺大,”老船长插着腰打量着狂铁,“而且脑袋上怎么还肿了一块?撞哪了?”
“你还问我?你靠个案恨不得把船舷甩到港口大街上,你还问我脑袋是怎么撞的?”狂铁下意识地摸了摸仍然在隐隐作痛的额头,眼角抽抽着看向考尔,“嘶……你不说还好……”
“你的精神状态很糟,”考尔终于收起了有些玩笑的模样,表情严肃地看着眼前这深得自己喜爱的年轻人,“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梦到什么了?”
“……不用担心,我自己会解决。”
“在这片蔚蓝的海上航行,许多事情可不是依靠一把力气和健壮的身体就能解决的,”老船长眼含深意地看着狂铁,“海水里的某些东西可不适合长期接触,你这次在海上待的时间太长了,上次我们靠岸补给你甚至都没下船。”
“……在某些靠近结晶堡礁的岛上,海浪里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狂铁揉着额头,但这次他不只是在揉自己被撞到的地方,“你这样在海上飘了半辈子的人难道一次都没有听到过么?那种隐藏在海浪中的,像是什么东西碰撞共鸣一样的声音……它就仿佛能趁着你睡觉钻进你脑子里一样,说真的,在那些岛上休息,我宁可在船上待着。”
“……我见识过有些人会在结晶海域受到污染,结晶病把他们弄的不人不鬼,但我可没听说过这种污染会对脑子起作用,”考尔看了狂铁一眼,“你需要休息了,上岸去吧,呼吸呼吸陆地上的空气,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跟普通人多打打交道,或许还能找个心仪的姑娘聊聊天什么的——怎么都比窝在船上强。”
狂铁一时间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不远处的那座海边小镇——镇子坐落在岛屿西侧最热闹的海岸线上,而岛屿本身又是这条安全航线上较为重要的补给点之一,往来的商船给这里带来了繁荣,但繁荣所带来的金钱有大部分都流到了总督的口袋,码头上到处都是忙忙碌碌却又只能勉强维持温饱的苦力人,和他在这条航线上所见到的大多数岛都没什么两样。
但这里的海浪声倒是不错,还不至于让自己心烦意乱。
船长说的没错,自己在船上待太长时间了,神经紧绷着可不好。
“你的话有道理,”他对船长摆了摆手,转身回屋准备换身衣服,“我要下船走走,按你说的,呼吸呼吸‘陆地上的空气’。”
“别跑太远就行!”考尔声音洪亮地在后面喊道,“我们可还没到目的地呢——补给完淡水和燃料之后,云雀号明天一大早就走!”
“我可没打算在陆地上过夜,”狂铁头也不回地嚷嚷着,“傍晚之前我就会回来!”
……
陆地,拥挤、繁忙、吵杂的陆地,和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离开“云雀号”的狂铁换了一身轻便衣服,漫无目的地走在码头附近的市集上,听着耳边传来的人声鼎沸和车笛鸣响,他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离开船舱的感觉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好,长时间跟航行打交道的身体早已适应了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摇晃和海风带来的粗粝感觉,刚从船上下来的人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并不会立刻感到四平八稳,反而会觉得整片大地都在不正常地摇晃——狂铁踩着醉酒般的步伐离开了云雀号,一直走到市集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那种不断摇晃的感觉还在纠缠着自己,但至少他现在可以凭借着强大的身体控制力让自己走路看起来更像个正常人,而不像个刚从船上下来的粗鲁水手了。
“我竟然都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了……”
年轻的佣兵忍不住轻声嘀咕着,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他抬头看向眼前热闹的集市,那些兜售岛上特产的商贩和穿行在人群中、自称“向导”的当地人充斥着他的视线。
大家都在做着大大小小的生意,赚着糊口的金钱,在海都以及海都周边的这些岛屿城镇上,“贸易”是大家生存下去的唯一手段,毕竟在这被结晶海所包围的国度中,海水中没有鱼获,陆地上也长不出什么粮食来,整个海都仅有的一点点洁净土地也是属于贵族的花园——倒是四通八达的海上航线和动力澎湃的蓝烃引擎让来自外面世界的货物能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商业繁茂之地,成为了这整片海域的生命线。
银币和铜币叮当作响之间,普通人便又获得了一天的饱饭。
年轻的佣兵哼起小调,开始在集市中穿行,时不时巧妙地躲开那些试图上前招揽生意的“向导”们,他自己倒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但毕竟好不容易靠岸一次,能带回去一些纪念品也算不留遗憾,而如果当地有什么能够吸引自己的美食的话……好吧,哪怕不是美食,也总好过船上那些硬邦邦的饼干和大厨巴特尔神憎鬼厌的灶台手段。
至于赌场和酒馆……还是下次到个熟悉点的地方再说吧。
逛了没一会,狂铁手中已经多了几样中意的东西,包括两根被雕刻出奇怪脸孔的木棍,那个神神叨叨的摊主说这东西有在海上避过灾祸的力量,还有几个齿轮驱动的、丑丑的“机关宠物”,等回到海都的港口之后可以用来糊弄邻家的孩子们。
而就在这时,一阵喊叫声突然从背后的人群中传来,中间伴随着沉重的靴子踏地声,以及车轮碾过道路的声响。
“让开让开!岛屿总督有事情公布!总督有事情公布!”
声音迅速朝着自己逼近,狂铁头也不回地朝旁边踏了半步,又随手拉住一个因匆忙躲避而脚下不稳、险些从自己面前倒下去的年轻人,这才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看到了两队士兵,他们衣甲鲜明,神气十足地从集市的大道上跑来,士兵队列中间则保护着一辆高大的蓝烃引擎车。
那车子有闪闪发亮的轮毂和威风的车头灯,蓝烃引擎运转时特有的嗡嗡声从那副钢铁打造的躯体深处传来,车篷则敞开着,有两个看上去便像是大人物的身影坐在里面,一个矮胖而油光满面,精致的丝绸衣服上别着红宝石胸针,十分刻意地露出笑容,另一个却高瘦而严肃,穿着黑色的礼服,领口处的徽标闪闪发亮。
那个高瘦的男人在车上板着脸,视线一刻都不曾扫过集市上的人群,像是不小心踏入了肮脏土地一般,谨慎地和周围脏乱低劣的环境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
狂铁不认识这座岛的总督,但他知道一座岛上不可能有两个总督,所以他便不免开始猜测,猜测那车上的两个大人物里到底哪个是这里的“总督大人”。
像这么个面积不大的岛屿,岛上的总督理论上在整个海都上层社会中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然而这里又是重要航路的补给点,经济上的价值往往可以让总督的身份也跟着上扬起来。
略一走神间,那辆车已经驶到了集市中心的广场上,原本熙熙攘攘的热闹集市不知不觉已经安静下来,平民们敬畏地看着那些士兵和那辆车子,在广场周围聚拢了好几圈,狂铁却没有参与这种热闹的兴趣,他谨慎地和广场中心保持着距离,尝试在人群中找到一条能尽快离开这里的路线。
然后他看到了守在集市出入口的士兵们。
狂铁退了回来,与此同时,他也看到那辆车上站起一个身影——是那个肥胖而油光满面的男人,他一起身,旁边便有士兵高声叫喊:“总督要公布事情,平民噤声!”
现在狂铁知道那车上的两人中哪个是总督了。
胖男人站了起来,在高处俯瞰着那些噤若寒蝉的平民,他似乎从中收获了什么令自己满意的反应,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但很快他便收敛了这副模样,并谨慎地看了坐在自己旁边的高瘦男人一眼——这高瘦的男人仿佛是个更大的人物,让他这个岛屿总督都时刻感到紧张不已。
“市民们!”岛屿的总督开口了,声音通过车上的讲话器放大到了整个广场上,“我有一件能够让你们获得荣誉的事情要宣布——来自高塔的执行官阁下带来了米莱狄大人的最新命令,现在不管是浑身浸满盐渍的水手还是在码头上跟老鼠打交道的船工,你们都有一个可以为海都本岛效劳、赚取高额报酬甚至是在海都本岛上定居的机会!
“今年的结晶堡礁开凿计划就要开始了——我们这次需要更多的工人!主要开凿区在西部和南部,从夏天一直持续到入冬。你们不必担心风险,来自高塔的士兵已经清理了堡礁附近的怪物,你们也不必担心酬劳,米莱狄大人为你们准备好了丰厚的工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响应总督的命令是每一个市民应尽的义务,你们接受海岛的保护自然应该是有偿的,所以每一个生活在这座岛上的人皆应积极报名——其中十分之一的人将获得为海都效劳的殊荣。”
狂铁藏身在人群中,尽可能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他听到聚集起来的人群中有人在小声嘀咕:“真是巧舌如簧啊……这下子每一个被送到堡礁的人就都是‘自愿’了。”
狂铁抬起头,尝试找到那说话的人,然而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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