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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章堂原为施桐暮年会客之所,他谢世后,长子施世修将之增制扩建,乃为瑞兴邦族府正堂。
面阔五间的赤色琉璃瓦正殿轩昂富丽,一面黑底真金字匾悬于堂外,上书“瑞照一家”,题款道:“大和二年四月廿三日书赐臣瑞国公桐”,下另起一行道:“主客郎刘禹锡奉敕代书”;檀木联牌上刻着端正工整的正楷大字,上联道:“瑞极三径处”,下联道:“鹤养照欲秋”,题款处如是写道:“会昌元年祁县温庭筠敬书”。
正堂之内摆着一面八仙桌,八张方凳整齐列在阶下;三彩兽腿大柜临窗而立,屋内紫金仙鹤香炉袅袅生烟,九角吊灯饰以彩穗丝带;供桌上置着剔花太平盏,照府丫鬟们手里捧有镂空金丝暖炉,一位苍颜白发的老妪端着千峰翠秘色茶盏坐在八腿壶门榻上,正垂首品茶。
见施世修缓缓步入,一旁正襟危坐的施世倏与姚二娘子忙站起身来。照盛室家府管家何益寿闪身避开,施世修上前躬身问安道:“伯母。”
白太夫人不咸不淡地应了,左右张望后问道:“张娘子为何不在?”
施世修直起身子道:“已打发人去请了。”
白太夫人摇头叹道:“毕竟是瑞兴邦族府里的当家大娘子,威势自然较人大些。这是什么人?芳章堂何等重地,岂容闲杂人等旁听?”
施世修见白太夫人指着吴荃,忙宽慰解释道:“伯母,这不是外人,瑞府事务素来是府里老二和希莫商量着办的。”
白太夫人搁下茶盅,轻捶着自己的膝盖道:“这瑞府里的事务你也应该上些心。——你父亲在时,瑞府井井有条,不想今日都已沦落到与外人协理的地步了。”
施世修躬身道:“是。”
不过多时,一位头挽朝云近香髻、斜插碧玉簪的中年女子快步走来,她身着青色襦裙服、足纳金薄重台履,贵介已极。
除端坐不动的白太夫人与刚刚落座的施世修外,众人皆行礼道:“大娘子。”张大娘子先向白太夫人问安,随后便坐在了施世修身侧。——施世倏、姚二娘子这才随之而坐。
白太夫人道:“十日后是个黄道吉日,我计议着带照、瑞府众往大慈恩寺祈福进香。毕竟你们二舅父如今身上正不大好,咱们两府倾一倾财力,总能为他攒些福报。”
姚二娘子道:“伯母所言极是。二舅父摔伤了腰,就连大明宫里的天子都惊动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又怎么能不闻不问呢?只不过,半月前我们瑞府刚刚为二舅父向慈恩寺捐纳了五千贯香火费,如今竟说又去。我家主君身上既无功名,亦无世职,日常用度皆由大主君拨给,哪里还有那么多钱财?”
施世倏捻须道:“夫人之言在理。伯母,二舅父是四朝老臣、国之柱石,有他老人家在宰相的位子上,对我家确实有利。但二舅父年已古稀,小痛小灾自然不断,这是很平常的事——瑞府眼下又用度吃紧,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白太夫人阖目捻着念珠,一言不发。
张大娘子笑道:“二舅父身上有了病痛,我们做晚辈的心中也不好受,但二舅父依旧比不上我家老太君亲近。老太君自月前发了泻疾以来,每每夜间起来一两次。——就算是祈福,也应先给老太君祈福才是。”
施世修沉声道:“家母病症确实不轻,——希莫!”
吴荃上前拱手道:“东翁。”
“十日后是个祈福的黄道吉日,瑞府要为老太君往慈恩寺内进香祈福,以求神佛相助。你需与赵延年妥善商议,及时采买礼资,莫要误了日子。”施世修捻须吩咐道。
吴荃躬身应道:“是。”
众人一时无话。
良久,白太夫人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便不苛求了。会昌六年,你们大舅父下世;咸通元年,你们二舅父跌伤了腰。眼瞧着我们白家失了势,你们越发不把照府放在眼里了。你们可要记着,照府是施家的长房,僖儿是你们施家的长子长孙!”说罢,白太夫人拂袖而去,照府管家何益寿紧随其后。
施世修端起茶盅道:“希莫,替我送送大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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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吴荃送毕白太夫人,南乡子传话说施世修正于书房等候。吴荃即往书房来。
募贤阁内,施世修一手背后,一手执笔,正着墨于宣纸上题写着什么。吴荃上前看了,方知施世修题的是一个“親”字。
施世修素来只写颜体字,写字力求中正平稳,避免一切犯规逾矩之处;吴荃则独重灵动飘逸的行书,追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之感。
见吴荃来了,施世修搁笔道:“方才于芳章堂,我们一家与大伯母一番你来我往,希莫看得如何?”
吴荃沉吟道:“白太夫人强横有余,然失之于心虚;瑞府诸人反驳得体,然失之于生衅。”
施世修朗声笑道:“我这位伯母是个十足的难缠人。会昌六年——彼时你还尚未入我瑞府,当年大舅父白乐天病故,白太夫人预备斥资两万贯于照府内修建乐天斋,以作悼念之用。最终,照府出资两千贯,我与老二各出九千贯,方才凑齐了两万之数。这些年来,大伯母仰仗着白家的势力,对我府多有不尊敬的。如今我那二舅父病体沉疴,白家的荣光如何还能长久?”
“僖兄弟花天酒地远甚其父,这都是咱们瑞府有目共睹的。白太夫人还指望僖兄弟建功立业,倒不如瞧着璟儿。”吴荃淡淡道。
施世修慵懒地坐下,摇头说道:“自我家显贵以来,曾祖父、祖父、家父皆是进士出身,可到我这一代,子弟三人俱无进士及第者,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吴荃笑道:“这不过是东翁一句话的事。我观二主君亦无科举之意,不若到时令瓒儿科举求仕,也好续了我家富贵。”
施世修道:“合该如此。”
忽而,施世修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天平军节度使冯道应是我的至交好友,只不过他于来信中称己行将就木,希望由我照拂他的一双儿女。天平军素来骄兵难制,你月后带上八百邠基军将士,去把他的子女接来。”
吴荃捻须思索道:“可我听闻冯道应老母尚在,做儿子的岂能不把老娘记在心上?我若接了他的子女,恐怕他的老娘我也要一并接来。”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家父当年受贬崖州,还是冯道应之母韦氏施以援手,日夜不停赶制数件冬衣赠予家父。此等恩德,我家岂能忘怀?”施世修摆手道。
吴荃躬身道:“是。”
“你现在去一趟进奏院,令郑瑰发兵浙东。”施世修提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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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苏璋简已拟得了几篇上佳的诗文,便由那张姓文士引荐着往瑞兴邦族府来了。
两人于街上兜兜转转地乘马往施府去,忽听文士道:“你且看这道旁伫立着的石碑上题着什么。”
苏璋简急忙窥去,只见那石碑上题有“敕造驻马碑”五个正楷字,旁侧小字乃是:“大中元年三月初二书赐臣瑞国公桐”。
文士解释道:“这是先帝御赐的驻马碑,除皇帝外,文武百官至此碑前皆需下马,或乘轿、或步行,一律不得乘有坐骑,皇子皇孙亦不例外。”一番话唬得那苏璋简连忙滚鞍下马。
两人牵马步行至瑞兴邦族府前。
早有小厮恭敬上前询问道:“二位何来?”
文士忙自袖中摸出一份拜帖递上,拱手道:“在下张度,与贵府吴先生有旧,今日特来拜访。”
“和吴先生有旧?”小厮狐疑地打量了张度一番,解释道,“却是不巧,吴先生今日往进奏院去了,约莫半个时辰才会回来。”
张度道:“张某已与吴先生约好,吴先生言说若他不在,可使张某前往募贤阁暂候。”
小厮对着身边的仆从耳语了一阵,那仆从转身便往府内去了。不过多时,那仆从匆忙赶回,低声道:“赵大爷说确有此事。”
小厮点点头,请张度与苏璋简自角门入府。
步入募贤阁,张度与苏璋简于客席坐了,一时有人来上茶。苏璋简屏退下人,低声询问张度道:“愚弟有一事不明,还望贤兄明示。”
张度笑道:“贤弟尽可言明。”
苏璋简道:“方才那小厮说吴先生往进奏院去了,这进奏院究竟是何去处?”
张度用盅盖刮着盅壁道:“贤弟久在东都,这长安里的事你自然了解得少些。如今天下藩镇林立,各个藩镇皆于长安设有留后院,为各州镇官员入京时之寓所,并掌章奏、诏令及各种文书投递、承转之事。我朝代宗大历十二年,各大上都留后院更名为上都进奏院,由此沿用至今。”
苏璋简惊愕道:“进奏院既是藩镇所设,又与吴先生有何关系?这施府众多老爷皆于长安为官,难道他们与外藩还有瓜葛?”
张度叹息道:“贤弟还是不知施府详情。——我唐代宗广德元年,施府老王爷施鉴受封邠基军节度使,由此前往邠基军任职。其后历经照国公施善心、瑞国公施桐两代,而施桐临终前又将节度使大印传与修老,施家如今算来也有四代了。那施桐弃世前命长子世修袭了邠基军节度使一职,施家世代领此重任,如何能不掌管邠基军进奏院?”
苏璋简连拍额头数下,道:“是了是了,愚弟真是糊涂了。可那施世修远居于长安,只能遥控邠基军,长此以往,形势堪忧。”
张度道:“正是如此。这些年来,施家对邠基军的掌控力远不如从前了。原先施鉴、施善心、施桐三代节度使骨血中所流淌着的果决与坚毅竟半点也没有传给府上今人。那施世修素来厌恶兵事,邠基军的诸多事宜一概丢给节度留后郑瑰去做,自己是从来不上心的,真是可叹可惜。”
苏璋简好奇道:“贤兄究竟是从何处探得了如此之多的秘辛?”
张度自得地晃着头道:“贤弟有所不知,家兄张庆曾任宫中勾检官,我因此可遍观宫中秘档,对这些事可谓是如数家珍。”
二人正说着,忽听募贤阁外一阵吵嚷。
“你这个把脑子忘在娘胎里的夯货!如今打量着吴先生不在,越发地将我们都欺倒了!”
张度与苏璋简忙起身走至窗边察看。只见四五个年轻丫鬟正揪住一个婆子谩骂。那婆子窘迫至极,而丫鬟们嘴上却更不饶人。
“小祖宗们,那伙房的月钱是有定额的,又怎么能是你们家主子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的?她今日要吃羊羔,便做羊羔;她明日要吃麒麟肉,倒还真给她弄麒麟肉去?”婆子埋怨道。
苏璋简低声对张度道:“这些丫头们倒真是骄横。”
张度点头不语。
正在纠缠间,一位上了年纪的小厮快步跑来,低声喝道:“赵大爷传话来,今儿有外客临门,莫要再争执了。有事待下半日回二娘子去!”
众人一时无话,只得散了。
张度与苏璋简并肩走回座席边,听得苏璋简询问道:“施府大娘子是何人?方才所言那二娘子又是何人?”
张度道:“这施府大娘子乃是修老的嫡妻,为太宗皇帝贞观年间名臣张羡初之后,是当今楚国公张敬云的长姐;那二娘子是瑞兴邦族府施世倏发妻,乃为代宗皇帝大历年间大理寺评事姚评之后,是当今宋国公姚兴枢之女。说起来,这施府起家最晚,却最是荣华。”
说话间,只听外面一叠声叫着“吴先生归府”,张、苏二人忙整装出阁来迎。但见一头戴乌角巾、身着深青色长袍的中年文人负手行来。两人已知这必是吴荃,便上前见礼道:“晚辈等见过吴先生。”
吴荃微微颔首,请张度、苏璋简入书房叙话。
“早听得吴先生博览群书,今日晚生带了拙作贸然拜访,实是想请吴先生为晚生指点一番。”苏璋简自封匣中取出几篇诗文,递交至吴荃手边。
张度笑道:“希莫兄不要见怪,这位苏公子自东都远道而来,求学之心颇为坚定。老兄就看在张某的薄面上,为他略瞧上一瞧。”
吴荃道:“既是前来应试进士的,又到了吴某面前,吴某自然尽力相助。”说罢,吴荃便翻起了苏璋简的诗文。
苏璋简额头似有冷汗渗出,张度则气定神闲地品起了茶。不过多时,吴荃轻咳一声,对苏璋简道:“苏公子,你的文章有卖弄文墨、堆砌词藻之嫌,但诗作颇有杜工部遗风,甚是难得。”
“苏公子今年贵庚?”吴荃笑问道。
苏璋简忙拱手道:“一十九岁。”
“了不得,”吴荃赞道,“十九岁便能有如此成就,真是羡煞吴某了。苏公子可曾往礼部投了名帖?”
苏璋简道:“已是投过了。”
吴荃颔首捻须道:“那你便放心去罢,我会和礼部打个招呼的。”
苏璋简闻言一怔,不由诧异道:“难道此事吴先生一人便可做主?”
吴荃笑而不语。
张度忙领着苏璋简拜谢了吴荃,待议定了事后登门拜谢,两人便往府外走去——吴荃命人代己相送。
出了瑞兴邦族府,张度愠怒地拽住苏璋简衣袖喝道:“你何苦最后多那句嘴?吴先生已是答应替你向礼部传个话,你如何还不知足?那修老爷对吴先生是向来没有不依的,你方才那话只是徒增吴先生对你的恶感罢了!”
苏璋简讪笑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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