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的身体真的很差了，没说几句话，就没有了精神，说话颠三倒四的。

刚刚还高兴安荔浓考上了大学，说要送她礼物，下一句又问，“小荔枝，你考试了吗？”然后又说，“要是能高考就好了。”

转眼，又是，“可惜，你老师不在了。他要是在，肯定高兴。”

一句话，说来说去。

一件事，说来说去。

反反复复。

重重复复。

颠三倒四，胡言乱语。

有时候，甚至问‘你是谁呀？谁家姑娘？’

赵平常常陷入迷糊，说话也是迷迷糊糊的，想要表达的意思也是一时东一时西，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在说什么。

可能，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说说话。

赵平拉着安荔浓的手，一再叮嘱让她好好学习。

“好。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赵平拉着安荔浓叨叨的说读书的好处，让她千万千万要记住，“一定要多读书。”

“你老师，有很多藏书......可惜的。”

赵平不知道，安呈的大部分藏书都留在了刘华的小楼，留给了小安荔浓。

“对了。你什么时候考试？”

“你是谁家姑娘？谢谢你来看我。”

安荔浓红了眼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赵平的身体虽然也不好，但人还精神，但现在......安荔浓叹口气，没有人能阻止生老病死。

赵老太太虽然难过，但也习惯了，接受了事实，默默在旁边照顾着，也不纠正赵平的话，不管赵平说什么，赵老太太都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这，应该就是老夫老妻吧。

赵老太太一边哄着赵平一边让安荔浓不要介意，“人老了，很多时候就力不从心了，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时候，赵老太太也会想起赵平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工作工作，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好像自己再努力一点点，郭嘉就能进一大步，好像再多努力一点点，就能摆脱落后的状态。

废寝忘食也不为过。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像赵平这样的研究工作人员，家人可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有时候，分别就是好几年。

没有任何音讯。

赵老太太嫁给赵平，年轻的时候帮他照顾父母，后来照顾孩子，老了又照顾他......无怨无悔吗？

赵老太太不知道。

但她咬着牙，一步一步，从年轻到老。

年轻的时候，赵平常说对赵老太太说，‘我现在忙些，努力点，等我们老了，我就能陪你种菜养鸡了。’

赵老太太无奈笑了笑，老了，也没能陪她种菜养鸡。

赵平的一辈子，无愧于任何人，更无愧于郭嘉，但他对安呈有愧，对妻子、孩子、父母有愧。

为了‘繁荣富强’四个字，赵平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一切。

年轻的时候，赵平希望能有48个小时用在工作上，脑子里想的全是发展、腾飞，然后工作工作工作。

等他老了，病了，才猛然发现，原来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妻子，没有照顾过教育过孩子，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家。

心口有太多太多的愧疚，太多太多的亏欠。

但已经没有了弥补的机会和时间。

他老了，病了，需要孩子们来照顾了。

后悔吗？

后悔吧。

但如果能重来，可能他还是会为了大家而忽略小家，还是会为了研究工作而忽略家人孩子。但是，如果能重来，他即使拼了老命也会护住安呈。

安呈啊。

压在赵平心口的大石，挪不开，碎不掉。

压着，疼着，痛着。

赵平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想太多了，愧疚和亏欠压垮了他的腰他的脊梁，让他既害怕回想往事，又忍不住一遍遍的回忆往事。

当回想往事，发现记忆里全部都是工作时，对家人的亏欠就会浮现在心头。当回忆往事，发现自己过错了很多，做错了很多，愧疚就会压垮他的精神。

赵老太太叹口气，“他这是在折磨自己。”

安荔浓忍不住红了眼，“很伟大。”

郭嘉能再次腾飞，从来不是一两句话能概括的，是许许多多的英雄，还有很多很多的普通人奋斗而来的。

以前上学的时候，安荔浓也喜欢看人物传记，看到那些研究人员十几年不回家，甘于寂寞的生活在深山野林或者沙漠深处，安荔浓就会肃然起敬。

真的太了不起了。

安荔浓自问，自己能做到吗？

不能的。

但是，正因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郭嘉再次屹立于世界之巅。

这是一代一代人奋斗的结果，不管发生过什么，历史都抹不掉他们的付出和贡献。

“郭嘉会感激赵爷爷的。”

也会感激许许多多和赵平一样的无名英雄。

或许，他们暂时没有名字，但总有一天他们会被铭记。

赵老太太笑着摇摇头，“活人，哪有时间想身后事？无愧于心就好。”

但是，人活一辈子，有几个人能真的无愧于心？

“赵爷爷怎么突然病了？”安荔浓很奇怪，听两块石头说，赵平在疗养院休养的时候身体还不错，虽然不能工作，但也能教教小朋友。

赵老太太叹口气，“作孽啊。”

“嗯？”

原来，赵平和孙老头吵架了。

安呈留下来的研究资料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实力，也证明了很多人的错，上面要求彻查安呈事件。

而在这件事上，孙家......肯定躲不开。

安呈事件，处处有孙雅和孙家的影子。

甚至安呈的死也是因为孙雅。

孙家被调查，孙老头无奈，只能来找赵平，希望赵平能拉孙家一把。

赵平气愤不过，和孙老头吵了起来，最后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本来就破败的身体，更加不好了。

赵平和孙老头相交一辈子，年轻的时候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彼此学习，彼此激励上进，相约老了一起喝茶逗鸟......

赵平生气孙老头不仅没有护住安呈，还放任女儿一再作践折辱安呈。但是，孙老头也是他一辈子的老朋友......

一面是安呈的死，一面是老朋友的苦苦哀求。

赵老太太摇摇头，“早就说了，孙家人不可信，不可交，他却偏偏......”

“也就他傻，一直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呵呵。”

在赵老太太看来，孙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孙老头孙老太放任孙雅作恶，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哪有父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害人而不强加管教的？赵老太太看不上孙家人。如果不是赵平一直和孙家来往，她是不愿意和孙家打交道的。

然后，赵老太太告诉安荔浓，孙雅的前夫一家回来了。

孙雅前夫一家和顾敬业是亲戚关系，顾敬业回来后，就开始走关系让那家人也回来。那家人回来后，第一时间就是找孩子，但已经丢了这么多年，希望渺茫。

孩子找不回来，那家人是绝对不会放过孙雅的。

孙家因为安呈事件被查，那家人第一时间落井下石。否则，孙老头也不至于慌了手脚，来找赵平就是希望能有个转圜的时间。

“做人啊。可以不做好事，但绝对不能昧着良心做坏事，会有报应的。迟早而已。”

“你也要小心。孙雅......那孩子，有些魔怔了。”

安荔浓不以为意，在她看来，孙雅早就疯了。不疯怎么会为了一个不正眼看自己的男人而抛夫弃子？

在安荔浓看来，孙雅又蠢又毒。

以前有孙家护着，孙雅能作能疯。等孙家护不住她了，相信她就学乖巧了。

人啊。只有在没有依靠的时候才会学着长大，才会明白世间险恶。

像孙雅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孙家一再护着，早就被人打死了。不过，相信孙家很多人都希望孙雅被打死，否则也不会连累孙家被查了。

孙家被查，孙雅的哥嫂们肯定会受到影响，就连孙老头也会晚节不保。

和赵老太太聊了一会后，安荔浓离开，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遇到孙老太太。原来，孙雅又住院了。

安荔浓真的要笑了。

孙雅这是把医院当家了？三天两头的。

祸害遗千年。

不过，孙雅不好，安荔浓就高兴了。

趁着开学前，安荔浓看了赵平和赵老太太，然后又和安国邦去拜访了张川和顾敬业等人。张川对安荔浓选择的专业依然耿耿于怀，一再想要说服安荔浓换专业。

但安荔浓坚持。

安荔浓和张川说起脱水机和冻干机，希望张川能帮忙提供材料和地方。

“你看看你，这么好的脑子，怎么就不用在正道上？”

“你的外语那么好，还需要学？”

“能教老师了。”

张川瞪着眼，看安荔浓一脸软硬不吃的样子就气恼，“你呀。”

“安呈教你这么多东西，不是让你浪费的。”张川苦口婆心，希望安荔浓不要任性，“如果你实在喜欢外语，可以兼修。”

安荔浓两眼望天，很无奈，“我真的没有浪费。我的脑子，充其量就比猪脑子优秀一点点而已。”

“我这点脑子也只能用在民生方面，再大的地方就不够用了。”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张川叹口气，最后摇摇头，“你高兴就好吧。”说到底，张川舍不得逼安荔浓。而安荔浓也不是别人逼一逼就能改变的人。

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安荔浓对自己的能力都有很清醒的认识。她就不适合做那种几年十几年都出不了成果的研究，也不适合那种需要用几千次甚至上万次失败才能看到结果的研究。

她会不耐烦。

她会产生厌烦的心情，会失去耐性，会发疯的。

所以，她只能搞搞小玩意。

安荔浓有自知之明。

如果安呈还活着，应该也是希望小安荔浓能活得幸福快乐。

平安喜乐，是安呈对小安荔浓最好最深的祝福。

“你呀。”张川露出慈祥的笑，眼底是无奈和疼爱，“你喜欢吧。好好长大，好好生活，认真对待每一天，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在石河村生活多年，受安荔浓和安国邦照顾多年，张川把安荔浓当自家孩子。

“不管什么专业，都要好好学习。虽然你基础好，但也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管什么时候谦虚前行，认真努力，不虚度每一天。”

安荔浓用力点点头，“我会的。”

不过，当咸鱼算是虚度吗？

应该不算吧？

张川摸摸安荔浓的小脑袋，“有什么需要来找我。或者去张家。”张川回来了，而他的儿子女儿们也陆续回来。

曾经被迫散落天涯的家人回到京市团员，但因为长时间没见，感情有些疏远。特别是张川的儿子女儿受了很多苦，难免有些埋怨引起这一切的张川。

虽然理智还在，但相处上难免有些小情绪。

说真的，张川在安荔浓面前更自在，更坦然，更随心。但也理解孩子们对他的心结。孩子们没有张川的好运气，在石河村有安国邦和安荔浓照顾，张川的大儿子因为长时间的辛苦劳动，还吃不饱，身体很差，看起来比张川还要老几岁。

张川能怎么办？

只能经历补偿。

没有团聚前，张川想的是，要是哪天能一家人团聚了，他也能死而瞑目了。但现在，张川的想法贪心了，希望能活得更久，能更多的庇护曾经因为他而受到伤害的孩子们。

安荔浓是个聪明更有大气很有生活智慧的小姑娘，张川希望家里人多和安荔浓接触，来往，放宽心情，明白往后余生更重要。

相对很多回不来的人，他们已经很幸运了。

不能更贪心了。

能活着就好。

张川一直知道安荔浓是个活得很明白很透彻的小姑娘，明明才十多岁，但对人生却特别清醒。张川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能有这份清醒和明白，认真善待人生里的每一天，而不是埋怨，抱怨。

一次次的抱怨，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碌碌无为又一天。

而张川知道，家里人不喜欢听他说教，而他也不会安慰人。

只能拜托安荔浓。

安荔浓犹豫了下，点头答应，“好啊。我有时间就过去......去找你喝茶聊天。”

“你张爷爷忙着呢。有时间，就多陪陪你顾爷爷我。”顾敬业抬手就在安荔浓的额头上轻轻一弹。

像张川这样有真本事的大佬，刚回来就被重用了。

相对于顾敬业，张川的确更忙，因为上面把安呈留下来的资料交给了他带的团队。越研究，越明白安呈的了不起，越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惋惜安呈的英年早逝。

张川最近是既庆幸自己活着，又惋惜安呈早逝。因为工作忙，张川回京时后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家人，没有时间相处培养感情。

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在家人和工作间，他还是选择了工作。

对家人，张川很愧疚。

但郭嘉更需要他。

这也是安荔浓佩服他们这一代人的原因，因为需要所以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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