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难题 时敬之紧紧攥着尹辞的手,在床上蜷起身子。 要是那些恐怖的猜想属实,以往那些古怪之处都有了来由——比如尹辞最初什么都不想要的“无欲”,再比如回莲山上尹辞的“失明”,以及那盏头颅与手臂纠集成的心魔灯。 再比如二十四年前的聚异谷,强如尹辞,为何会落到走火入魔的境地,又对“背叛”那般敏感。 时敬之深谙被囚禁之苦,可囚禁他的院落尚有一亩三分地,后院巨树尚能演绎四季更迭。皇帝准他读书,准他修习内力强身健体。他并非触不到人,见不到光。即便如此,二十余年的软禁,依然在他心中留下一片虚无。 尹辞困在西北大禁制之下的时间,绝对不止简简单单的二十年。 册子静静躺在两人枕边,散发出浅淡至极的墨汁味道。 这只是本古册,时敬之不会一开始就照单全信。然而这册子中的荒谬之处,他却在现实中一一找到过答案—— 军功换人并不简单。尹辞为主将,偶尔会与孙妄分开作战。战役时间、情况均不能出纰漏,需要细细改过。要做到这一步,须得朝廷出手,逐年清除破绽。 ……而他确实见过存有修改痕迹的冷门书本,改前的时间恰恰与尹辞的记忆对得上。 而根据孙妄的记录,祭天以幕炎石棺、满溢水银封存尸身,下手狠绝。西北大禁制压在上方,源源不断地抽取尹辞的力量。被这样深埋地下,尹辞理应毫无逃脱之法。 ……花家先祖曾混进兴建禁制的队伍,“醒阵”时偷得几桶水银倒卖。要是那水银是从棺中抽出的,在石棺封口处留下缝隙也不为怪。 而就是这一点缝隙,给棺中人留下一线生机。西北大禁制之所以还能“凭空运转”,靠的大概是尹辞当年留下的残肢尸块——石棺是世上最硬的幕炎石所造。没听闻地震或人为破坏,尹辞又毫无内力。按尹辞的性子,时敬之只能想到“以躯体为器”这一条路。 如此想来,西北大禁制效果越来越差,恐怕是丢了尹辞这个源头活水,地下残骸慢慢耗尽的缘故。 ……全部对得上。 人算不如天算。真实发生过的惨剧,哪怕过了三百年,依旧残余了淡薄的影子。只可惜当年尹辞被人抹去功绩,就此消失,到底无人深究。 看册子中的记载和表述,孙妄完全不知道尹辞不死不灭之事。自己这位祖先只当昔日挚友反目,凭着莫须有的威胁便要功臣祭天,因而痛苦不已。要是晓得尹辞没死,孙将军定然不会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解释了。以孙妄的性子,不可能闷不做声地背上尹辞的功绩,更不可能转头回宫鞠躬尽瘁。 贺承安的消失也很微妙。尹辞不死之身不像天生,贺承安是如何得知不死之身的存在,又守住秘密悄悄利用的?西北大禁制确实镇守一方民众安居乐业……贺承安究竟想做什么?又去了哪里? 不灭之身,百年大计,最终的源头竟汇集在贺承安身上。时敬之脑袋嗡嗡作响,他把脸埋进尹辞的长发,委屈地嗅闻了会儿。 “阿辞,”他转向沉睡的尹辞,“好难啊。” 尹辞自然没有回答。 时敬之凑得更近,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身躯。此生积攒的一切苦楚,此刻尽数化为怜惜。他抱紧怀里的人,像是攫住激流中唯一一块浮木,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这根浮木随自己一同沉底。 那滋味甫一出现就深入骨髓,酸甜苦辣化作一处,简直无法言说。 “看你刚才的模样,许是分开了妄想与回忆。”时敬之翻了个身,撑起身体,面对面俯视尹辞。“阿辞吃的苦,我光凭想象都痛苦得受不了。你要是就这样走火入魔,反而也是种解脱……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尹辞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可是贺承安那老混账搞出来的欲子,天生不知道‘放手’二字怎么写。” 时敬之气势汹汹地咬了口尹辞的鼻尖。 “你明明答应我一起看花灯,也说好了要提亲。现在咱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要溜之大吉?为师还不如三百年前的旧事吸引人吗?” 时掌门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串:“不行,这个不行。” 不说那底细不明的贺承安,自己身上可是流了许栎与孙妄的血。万一这一手不顶事,尹辞瞧见他这仇人大礼包似的后嗣,没准真跑了。 一想到这事,时敬之顿时心有戚戚,他迅速把尹辞的衣角系在自己衣角上。随后他清清嗓子,转而深情款款:“那贺承安的阴谋传承数百年,你我合力,定能破开当年谜题……唉,感觉还是不对。阿辞,我该拿你怎么办?” 尹辞眼皮子跳了跳。 时掌门八成不知道,他这一番预演全被尹辞听了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点了尹辞几处昏睡穴。要是尹辞继续精神涣散,确实会被牢牢制住。然而今日不同于往昔,有这小兔崽子在身边,就算他想要跃入疯狂的深渊,身后也有千丝万缕的牵挂拉着。 【虽说我许不了你太久……无论你是何物,我都会好好地注视到最后。】 时敬之的性命还没个着落,若这就是自己留给他的“最后”,未免也太过……无用。 黑暗一如既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飞蛾确实会被烈焰吞没,可在无边暗夜中,指引方向仅需一簇火光。 尹辞四散的意志渐渐聚拢,外界的声音徐徐回归,就等时敬之主动解穴。结果那狐狸自顾自地预演起合适的对话,活像尹辞是块脆弱的糖酥,轻轻一捏就粉碎了。 尹辞只好听着时敬之从撒娇化为情意绵绵,从义正辞严转作甜言蜜语。枯山派的时掌门一反常态,惯常的不烂之舌活像打了结。时敬之越说越磕巴,到最后,此人甚至哼哼唧唧起来。 诸多愁苦烦闷,无外乎关心则乱。 终于,时敬之嗓子哑了,人也疲了。他哗啦啦翻了会儿册子,最终半个人伏在尹辞身上,声音染了几分恍惚。 “我不知说什么好。”时敬之近乎绝望地咕哝,“我还是怕,怕我死在今年,怕你离我而去。此事水深,我保证不了任何事,但……” 时敬之说了一半,脸埋进尹辞的领子。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闷闷地补了一句。 “尹子逐,我定不会负你。” 前三字出口,尹辞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字尊于名,他的字由许栎这位开国皇帝亲自赐下。虽说尹辞年岁最小,其余三人也向来以字称呼他,以表尊重。而就其后种种看来,这份“尊重”尤其讽刺。 三百多年。 三百年来,这名字从书本上消失,从传言中隐去。它黏连着连天的烽火和无尽的背叛,连尹辞都将它划为“妄想”的一部分,径直摒弃。 ……而时敬之毅然决然地将它捡了回来,塞回他的心脏。只是一瞬,记忆终于落了地,发出无声巨响。 尹辞再也等不及那人解穴,兀自冲开了穴道。他伸长手臂,紧紧抱住怀中人的肩膀。时敬之颤抖了一下,继而使足了气力,像是恨不得将面前人嵌入身体。 “这句就好。”尹辞轻声说道,“这句足够了。” 落神楼静谧非常,太衡派则人声鼎沸。 曲断云还没来得及回门派,太衡的消息就到了驻马点。那送信的灰鸽没逃过施仲雨的眼,她提前离了沙匪村落,照例截了太衡的消息。 这回的消息惊得她差点弄痛鸽子—— 【视肉已现,掌门速归。】 “那曲断云无疑是引仙会之人,你还要掺和吗?” 当众吃了时敬之一掌,沈朱假装与时敬之闹翻,提前回了村子。她反手便把赤勾之乱的内幕卖与施仲雨,就地小赚一笔。 跟着施仲雨能探得太衡动向,她更是不会放过机会。不过沈朱想不通——施仲雨一个弃徒,就算晓得消息,也动不了太衡这庞然大物。 她在这瞎忙活什么呢?难不成真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义”? “戚掌门之死,与曲断云脱不了干系。当初金岚他们莫名遇袭,想来也是引仙会给我施压。”施仲雨把信件原样折好,放开瑟瑟发抖的灰鸽。 “嗯——所以呢?姐姐不像快意恩仇之人,难道要复仇不成?”沈朱长长地嗯了声,眼珠转了转。 施仲雨怔愣半晌,轻声叹气:“断云是我看着长大的,绝非生性恶劣之人。比起复仇,我更想知道缘由——若说争名夺利,他衣食无忧,本就被定为太衡掌门。要说心存恶念,他也不像吴怀,得权后并未肆意妄为。” 见此人要来老一套仁义之说,沈朱兴趣直降。没等她冷哼出声,施仲雨淡淡地补了句。 “……所以得了答案,我再考虑留不留他的命。”她一身脏兮兮的沙匪打扮,眼神干净坚定。 沈朱顿时来了精神,声音也甜了几分:“姐姐有打算了?” “嗯。曲断云想玩弄‘规矩’,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姑娘,帮我传个信,我得见时掌门一面。” “小菜一碟。不知姐姐打算……?” “江湖动不了朝廷,各大门派自顾不暇,才使得太衡独占鳌头。视肉之乱还未平定,眼下正是绝好的机会。” 施仲雨抹了把脸,手指拂过胸口的逆阳令。 “武林最忌一言堂,如此乱象,当择一武林盟主。”第125章 阴谋 苏肆迷迷糊糊睁开眼,紧接着仿佛冰水泼了满头,他猛地惊醒。 四肢还残余着麻酥酥的虚弱感,明显是中毒后的反应。苏肆即刻用尽力气,摸了摸腰间剔肉刀。兴许这刀做得太丑,着实不显眼,无人收走它。 此处黑暗憋闷,苏肆下意识拿出在赤蝎足训练的本事。他猛按头颅各处穴位,强迫自己彻底清醒。 如同从醉酒中醒转,他的记忆一点点拼凑回归。 是夜,时敬之与尹辞去落神楼办事。苏肆懒得再掺和赤勾之事,干脆与闫清留在寻仙居。 此时离吴怀逃出已过一日,无关客商跑了个干净,太衡也正式启程。不过寻仙居并没空下来——吴怀掌权后嗜血好杀,为祸乡里。部分赤勾教徒看不下去,因而脱离赤勾。此回吴怀逃窜的消息一出,他们便兴高采烈地回到教中。 据说是花惊春放出口风,称吴怀当权时,叛门皆无罪。不过叛门好歹是叛门,为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这群人被安置在偏远的寻仙居。 比起即位仪式前,寻仙居反而更热闹了。 吴怀败逃,人们尤其开心,少不了拼酒摆席。闫清对饮酒略有抗拒,苏肆则趁机喝了个尽兴,情绪高昂得很。他亲眼见那些酒是某护法从仓库拉来,当众开封的。仅有的那么点疑虑,也被冲天酒香吹没了。 吴怀一条落水狗,现下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哀嚎,哪还会有人为他做事? 结果这一喝,彻底误了事。 谁想他们没药到吴怀,反过来被同样的药放倒了。别说普通教众,四下混乱吵闹,苏肆都没能发现端倪。 谁下的手?都这个节骨眼了,教内还有人支持吴怀? 苏肆按了半天脑袋,药劲还缠缠绵绵不肯离开。他索性在锁骨处开了个血口,鲜血与疼痛双管齐下,他才缓过劲来。 他身下压了不少人,有些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身体变得冰冷僵硬。周围弥漫着一股植物腐败的气味。 苏肆认得这气味。他们不知被塞到了哪里的地窖,窖内屯了积气,能无声无息之中取人性命。配合上令人昏睡的药,再强的武艺也能被杀于无形。 若不是苏肆在赤蝎足受过抗药训练,提前醒来,此次也在劫难逃。 苏肆后背霎时一层冷汗,他摸出了个火折子,果然如何都点不燃。然而就在他打算摸黑逃脱时,一点温润光辉刺入他的眼睛。 苏肆闭气接近,发现那是把吊有夜明珠坠子的折扇。折扇柄触手细腻温润,妥妥的上等货色。苏肆眼珠一转,顺势把那扇子主人也扯出来,决定给自己当个备用钱袋——那人真气充足,但不算上乘,绝不是什么高手。拿人情换黄金,岂不美哉? 带着美好的梦想,苏肆一通掐按,可算是将那人弄醒了。 那人身上也散着酒气,见状惊恐不已。他也不顾嗓音嘶哑,破锣似的开口:“你……你——” “你什么你,叫恩公。”苏肆低声道,“此处积气太重,不宜久留,咱们得快些逃出去。” 那人似是见过大场面,并未惊慌太久。他迟疑了片刻,便随苏肆一同踉跄站起。夜明珠当不得照明,苏肆继续在暗中摸索。偶尔将身边人当个人梯。没过半炷香,他还真寻到了一处入口似的小门。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噩耗,越靠近微微通风的小门,火油的味道就越发清晰。苏肆一边用剔肉刀撬锁,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靠近地窖口,那人的呼吸也舒畅了些。他依旧哑着嗓子,半天才出口一句:“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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