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肆差点杠上一句“你不怕我杀了你”,继而发现自己连说都说不出口。此人真的瞄准了他的软肋,有那么一刻,他简直以为闫清什么都知道。 苏肆嗖地收回手,把那枚银钱捏得死紧:“也行,确实挺配我那剔肉刀。” 不知为何,堵在他心口的血腥骤然散去。不就是个枯山派,他爱走就走,想留就留,还需要谁来准不成? 见苏肆挑起嘴角,闫清表情亮了几分。他拆开自己那坛子酒,往苏肆的酒坛里倒了半坛:“咱们可是打小就认识,要是情义输给掌门和尹前辈,未免太生分了。” 苏肆:“……” 苏肆:“你觉得他们那是‘情义’?” 闫清还沉浸在感慨之中:“是啊,同食同寝,亲如手足,多好啊。” 苏肆默默喝酒,顺手摸了摸身边的鹅。自己绝对想多了,闫清能有什么宛转心思。怕是时掌门与尹前辈在他面前穿着喜服三拜天地,此人才能发觉不对劲。 这么大一个愣子放在这,他还真有点担心,看来还是暂留为好。 时掌门没穿喜服,他正一个人守在房内,翻动孙妄相关的典籍。作为孙妄后裔,孙家每个房间都塞了孙妄相关的传记,各个版本各个年代一应俱全。时敬之顺手抽了其中最老旧少见的那本《孙妄传》,倚回床边,边看边等人回来。 他与孙怀瑾没什么情分积累,这事还是交给“宿执”来谈比较合适。反正看都给人看见了,也没有再瞒的必要。尴尬归尴尬,他们今晚肯定还要睡一块儿的。 传记全是些干巴巴的美言和战役记录,刚看一小半,时敬之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许是扯到哪根筋脉,他胸口一痛,又接连吐出了几大口血。 这回血吐得比以往多,帕子没兜住,时敬之困得神志不清,一大滩血径直染上书页。 ……这可是古董! 时掌门头皮一炸,瞬间清醒。他即刻下床,以清茶冲淡血迹,烛火细细烤干。书页慢慢变干,时敬之的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这书被改过。有人专门以薄而服帖的“纸补”改字,一朝见水,遮盖的字才透出一点轮廓。 开国前的“沙阜之战”,这本书一开始把时间写错了,比时敬之知道的早一个月。 时敬之听说过这版《孙妄传》。这是开国时期的印制书籍,印版通用,不存在抄错的状况。这版书印得不多,只是月份写错,需要用精贵的“纸补”去更改吗? 时敬之思来想去,还是将那本枯燥无味的书包好,放入自己的行李之中。 明日说说好话,将这书讨来吧。第111章 木鱼 尹辞折腾完了孙怀瑾,顺廊亭回房。月色清雅,夜风微温。不远处的房檐上有两个身影,还能隐约瞧见摇晃的大鹅。尹辞驻足看了片刻,转头朝时敬之的房间走去。 话都说开了,他不屑于特地装样子给孙怀瑾看。哪怕孙府总留着暗灯,尹辞也不再习惯一人挨过漫漫长夜。 可他这次扑了个空——时敬之房内黑灯瞎火,连枕头与行李都不见了。时掌门的脸皮不是一般厚,两人再次想到了一处。 尹辞假装无事地拐了个弯,踱回自己的房间。时敬之果然倚在床头,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睡过去。烛芯好一会儿没剪,烛焰拉得老长,在时敬之一头长发上映出潋滟暖光。尹辞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时敬之鼻子嗅了嗅,眼睛睁都没睁,人就毫无顾忌地拥了上去。 “嗯,回来了。”他双手环紧尹辞的腰,哼哼道。“老爷子怎么说?” “约好等事了,我亲自上门提亲。”尹辞笑道,拍拍他的背。“行了,往里挪挪,给我腾个地方。” 时敬之一个激灵醒过来,兴奋道:“你当真?” 尹辞:“……”一老一小的反应还真是两个极端。 “当真。”他无奈道,“先看花灯,再挑个好日子办酒。到时带着下人、请上怀瑾,你想怎么办怎么办,可好?” “那我可得好好活到明年。”时敬之笑着感慨。 尹辞却皱起眉来:“你身上血味很重,又吐血了?” “还是以往那样,不妨事。” 尹辞面色不怎么好看,他把了会儿时敬之的脉。脉象与他们初遇时没有分别——任时敬之武功日益精进,法术学得一丝不苟。此人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改善,还是在一步步走向衰亡。 当初尹辞不以为意,如今心底仿佛塞了火炭,灼人得很。视肉近在眼前,亏得时敬之还能打定主意查引仙会。 “我第一次见孙怀瑾时,心中只想着如何利用他。今晚那一遭,他露出副十足的长辈模样,我却有点开心。” 似是察觉到尹辞的担忧,他刚刚躺定,时敬之便从他身后抱了上来。几道真气随着时敬之的动作射出,房内摇曳的烛火顷刻熄灭,只剩一屋月光。 时掌门语气懒散,其中睡意浓重,听着有种古怪的真挚。 “说实话,我挺想在这多住两日。”时敬之脸埋在尹辞的长发中,“身边有一同吃过苦的友人,有血脉相连的长辈,还有珍爱之人……自从那日与你在聚异谷分开,我从没这样满足过。” 尹辞捉紧时敬之抱过来的手。 那只手温热有力,背后的怀抱温暖无比。尹辞指尖拂过时敬之的手指,一点点将其掰开,翻了个身:“你还挺容易满足。” 自从那日目睹“真身”,两人交心,尹辞再未狠下手逗弄此人。此刻听了时敬之撒娇似的一席话,他心里泛出一阵子苦味,只想将心思移开。 月色正好,亲密一番正合适。 谁知他刚与时敬之翻了个面对面,时敬之便一脸严肃地开了口:“阿辞可记得‘沙阜之战’?” 尹辞为老不尊的一只手僵在被子里,缓缓收回来:“……什么?” “沙阜之战,开国打西垅最著名的一战。当时契陀人也掺了脚,战线拉得老长,全靠孙妄将军力挽狂澜。” 尹辞想不明白,软绵绵的夜话怎么成了历史考察。他心如止水道:“赤勾教总坛就在沙阜,我当了那么久赤勾教主,不知道也得知道。” “沙阜之战在几月?” 还真考上了!尹辞只觉得这一夜的发展越来越怪异:“五月……不,六月吧。” 时敬之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阿辞的第一反应怎么会是‘五月’?无论哪本书,记载的沙阜之战都在六月才对。你不死不灭,难不成见过那场仗?” “记错罢了。仗我大概是没见过,只是夜深口误。”的确,无论是民间传说,还是书本记录,沙阜之战都在六月。只是在他意识到之前,“五月”这个答案便出了口。 活得太久就这点不好,看什么都像见过,记忆真真假假分不清。一来一往,尹辞彻底没了调戏此人的心思,整个人平躺过来。 然而时掌门没有放弃:“六月中旬的孪川之战,孙妄在孪川带兵。沙阜孪川相去甚远,孙妄难道搭着箭马来来回回?” “许是记录错误。开国时大仗连小仗,天天打完又打。三百年过去,日期不准也正常。”尹辞平静道,“我晓得你想查什么,我懂得带兵之计,大多也是身为宿执时的积累。不说带兵,我花也绣得不错,师尊要去查开国绣坊吗?” 时敬之向来不懂得顺从此人气势,他撑起身子,继续与尹辞对视:“你好像不喜欢谈带兵打仗。” “我自己曾查过,没结果。剩下的事明天再说,睡吧。” 幻象千万,事关“带兵”的“妄想”,结局最为莫名,也最为绝望。等查清引仙会,一切自会有答案,他们没必要急于一时。 结果时掌门的狐仙脸越贴越近:“我方才找到一本书——” 这小子又没完了。 尹辞做了个深呼吸,把时敬之往旁边一掀,随后警告似的搂紧:“琐碎话题先攒着,去沙阜的路上有的聊。你刚吐了不少血,不如早点休……” 他这一抱不要紧,把时敬之抱了个结结实实,那点身体变化也没逃过尹辞的眼。 尹辞:“……” 人家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帐中谈风花雪月。结果到了时掌门这里,嘴里溜出的都是开国历史。怪不得刚才叭叭说个不停,敢情在掩饰紧张。 尹辞忍俊不禁,当即咬了口时敬之的耳朵:“原来师尊这样紧张,当初口口声声说结连理,现在倒瑟缩了?” 讨论历史总比啃手指好,这小子进步不小。 “无尘言能对付得了口腹之欲,眼下境况比我此生口腹之欲加起来还磨人。我怕我控制不住,场面不好看。”时敬之言辞恳切。 尹辞摇摇头,解了时敬之的发带,一头长发顺枕席蜿蜒开来。清淡的药香散开,尹辞撑起身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是可以碰我的。在我这里失控伤人,你得有那个本事——” 笃、笃、笃。 谁知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拐杖敲地的动静。那声音不大,时远时近。听着像有一个焦虑的老头子在门外来回蹒跚。 ……或许正是有个心烦意乱的老头子徘徊在外。 孙怀瑾未必有什么坏心思。老头子活了一百多年,也想不到二位如此没脸没皮。他只是一腔纠结心绪无处抒发,只好在廊亭中走动散心。 拐杖触地声如同木鱼声响,两位刚起来的旖旎心思顿时化作佛堂青烟,到底没厚颜到明知故吓的地步——尹辞再没有禁忌,也做不出在他人家宅、他人跟前动他人小辈的事。他第二次缓缓缩回手,一颗心古井无波。时敬之则用被子裹住自己,活像个失了生机的蚕蛹。 笃笃轻响经久不散,两人悻悻对视一眼,只好相对整衣束发,照常黏在一块儿睡了。 沈朱回来的第二日,枯山派一行人便准备好了动身。 沈朱带回来的消息很是确定。她透过些弯绕关系,偷验了阎家侍妾的尸骨。阎不渡名义上的“生母”,实际上完全没有生育过。栖州本地的散碎流言,她也一一验证——那阎不渡,极有可能就是被偷换在外的皇家骨血。 “据传有人告诉进宫的阎家女,她所生之子状况特殊,留在宫内必定得不到善终。于是她花钱买通了宫女下仆,拿死胎换出了儿子。”沈朱有些感慨,“不过没有硬证据,当年宫里人处理得很干净。” 谁知这位皇家骨血那般风流,开枝散叶的速度非同一般。 千里之外。 “……阎不渡原是皇家血脉。”一人轻声叹息。“朝廷在后,怪不得我派当初要赶尽杀绝,妇孺何辜?” 施仲雨握紧手中的逆阳令。 逆阳令背面设了个可开合的小机关,盖子外刻了“知耻而后勇”五个字。盖子内以蝇头小楷刻了阴文,须得相当仔细才能读出。里面与其说记了太衡秘辛,不如说写了代代太衡高层最为悔恨愧疚的秘密。 “妹儿,你的车马备好了。你、你打扮这么金贵,也要坐俺们的车吗?这车可颠得很。不如去前头租一辆,人家轱辘上缠着竹篾子,坐着舒服。” 施仲雨略施粉黛,没穿惯常的劲装。比起江湖女侠,看起来更像哪个商户家的寻常女子。她冲那车夫展颜一笑:“去沙阜的车,属你家最快吧?我这急着归家,劳烦大哥费心了。” 车夫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唉,妹儿,俺跟你说实话,西北那边最近可不安生。你不如再在弈都多待俩月,差不多了再回……你这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怕惹上魔教啊。” “大哥放心。” 施仲雨钻进货物堆里,徐徐放下帘子。 太衡去沙阜的车队不日启程,用的是最快的马车,走的是最平坦的商道。只有这种轻装上阵的小商队才不至于被甩在后头。 “……到头来还不知道是惹上‘魔教’,还是惹上‘正道’呢。”第112章 沙匪 这回没有太衡的箭马骑,同样没有时间绕远路。枯山派一行人合计半天,特地搭了孙家的药草商队出行。 有孙怀瑾在,他们不需要操心多少。孙老头除了人有点迷瞪,办事利索得一如既往。五人分乘三车,吃喝不少。车厢里塞满掩人耳目的交易药材,弥漫着怡人的药草香气。 “沈姐是女眷,单坐方便。这车子挺大,我们四个挤挤坐一车,这样更——” 闫清还没说完,就被苏肆捂了嘴往后拖:“大什么大,你瞧瞧里面塞了多少药。掌门还弄个一堆书进去,没你地儿。走走,咱俩坐一辆。” 闫清费解地瞧了眼苏肆,最终还是没吭声,乖乖跟着上了车。 药材脆弱,孙家的货车车轮套了竹篾编的轮套,比寻常马车还要平稳。尹辞照例与孙怀瑾交代几句,甫一进车,差点被面前的景象惊出来。 短短几盏茶的工夫,时敬之用车内药材搭了个像模像样的草窝。外面看去只见药材,内里井井有条,可躺可坐,专门留了看车窗的缝隙。时掌门左手边垒着摇摇欲坠的书山,右手边堆着岌岌可危的食盒山。此人屁股下坐着药材布袋,气势仿佛在王座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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