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时掌门由佛门法言所伤,还是让我来吧。”看两人旁若无人地说个没完,觉会干咳两声。 “劳烦大师。”尹辞这才放开手。 几步外,觉非方丈不再是那副笑脸弥勒的模样,他眉头微皱,上下打量着时敬之。 时敬之顺势端坐在地上,觉会在他背后坐定,继而屏气凝神,几股真气击进时敬之的穴道。后者又吐出好几口黑血,金纸般的面色这才好转了些。 半晌,觉非长叹一声:“时掌门,我寺的法言没那么好应付。法言是死物,没有杀戒之说。方才就算尹施主不出手,老衲也得出手——你要执迷不悟下去,可就不止这点皮肉伤了。” “是晚辈没估量好。”时敬之擦擦嘴边的血,转头看了眼尹辞,老实承认道。 “你要问老衲的两件事里,可有这仙门禁制一事?” “是的。” “等石剑一事了了,老衲可以帮你瞧瞧。行了,下一个。”这回不等时敬之出声,觉非直接开了口。 闫清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晚辈就不用了。不说时前辈和尹前辈,阿四也比我强了太多。” 时敬之口气平淡,明显没抱太大希望:“试一试总没坏处,闫清,咱们派可就剩你了……白爷那小身板,怎么想也扛不起剑。” “这好歹是空石大师的剑,再怎么说我也……” “闫清,你可执于功名利禄、酒色财气?你可执于前尘过往、爱恨情仇?”觉非方丈突然厉声发问。 “晚辈——” “答!” “不执。” “那么你可执于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不执,但……” “既然这也不执,那也不执。不责他人,嗔怒在己。你何不剜了那双鬼眼,自此随波逐流?” 闫清的表情变了。他不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语气沉了下来,像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我生来带着这双眼,别无选择。天命无罪,他人不喜是他人的事,我并未作恶,何苦自损自身?” “不卑不亢,不错。那老衲再问你,你为何而怒?” 闫清长长出了口气,他快速扫了苏肆一眼:“为‘无能为力’。” “你不执于自身,不盲信众生。就算犯了嗔,也是为他者所思所想。为何不试?” 觉非声音里的真气越来越强,已有棒喝之意。 “刚说完天命无罪,又自认血脉肮脏,碰不得这剑了?” 闫清不言语了,他深深地看了觉非一眼,再次行了个认真的礼:“晚辈受教。” 话毕,没等时敬之催促,闫清主动走去石台前。 他呼吸急促,伸出的手有些抖。犹豫片刻后,他终归是抓住了剑柄。与。熙。彖。对。 石剑安安静静地斜着,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众人视线全聚在身上,闫清掌心出汗,手指有些发麻,好一会儿才使上力。 抓牢剑柄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提。 “喀嚓”一声轻响。 剑尖划过石板地,声音不大,也谈不上动听,但足以惊醒一段沉睡的因果——它漫过百年时光,于此刻再次运转。 缝隙中隐藏多年的细尘扬起,空气中多了一丝涩味。 闫清哪想到真能提动,瞬时吓了一大跳,手也打了滑。石剑一斜,结结实实砸上他的脚背。 闫清当场痛叫一声,疼得差点掉泪。 觉非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你小子,就算不受法言束缚,那好歹是把石剑。你拿提寻常重物的力气去提,可不是要滑么?” 闫清被现实砸得有点懵:“我……” “老衲前些天托老友卜了一卦,晓得此行必有有缘人,不曾想到是你……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觉非笑够了,合十道了声佛号。 “时掌门,带慈悲剑走吧。外头不太平,老衲可不想留个视肉线索在寺内。” 觉会也跟着松了口气:“阿弥陀佛。” 只有那年轻和尚目瞪口呆,他看了会儿闫清的鬼眼,又看了会儿石剑:“师父,那怎么说也是空石大师的……” 觉会啪地拍了下徒弟后脑勺,加重语气:“阿弥陀佛——” 年轻和尚委委屈屈地合十,嘴里还嘀咕:“说不定他就拨动了那么一下。” “啪!”“哎哟!” 觉非恢复了来时的笑容满面:“悠着点吧师弟,别把孩子打傻了。说说也好,省得闫小友安心不下——刚才那下要只是侥幸,闫小友那只脚早成肉泥了。现在看来只是有点骨裂,小事,小事啊。” 闫清:“……” 这位方丈无疑是安慰人的奇才,闫清被安慰得险些魂飞魄散。他苦闷地抽出脚,发现脚背已经肿了。 另一边,确定石剑到手,时敬之整个人软了下去,他舒缓地长出一口气:“闫清,干得好,本月月钱翻倍。” 苏肆则呆呆地看着闫清,眉眼不见兴奋:“……三子,我说过,你不用操心这些的。” “不操心不行。” 闫清盯着伤脚,并未看向苏肆。 “每次遇到险况,都要好心人拉我一把。小时候是这样,太衡是这样,枯山派还是这样。我不想继续了。再说我好歹算阎不渡的后代,怎么着也不会毫无习武天分……吧?” 说到后面,他又不确定起来。 觉非方丈圆脸一皱:“施主,你是看不起我寺的慈悲剑吗?” 闫清瞬间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敢,不敢。” 他像是下了决心,又定了定神,一把提起石剑。可惜脚上有伤,闫清没法像空石那样潇洒着背剑离开,他只能委屈它当拐棍,一瘸一拐地离开地宫。 这回进了寺内濯经院,和尚们的表情分外精彩。觉非方丈笑眯眯地连拽连扔,足足一打和尚被遣去嗔主门口打坐。 收拾了一通门人,觉非方丈神清气爽。等到了房间,他又连喝三碗素酒:“哈,过瘾!” 觉会无奈地摇摇头:“阿弥陀佛。” “时掌门和闫小友有伤在身,老衲长话短说。时掌门的禁制是宓山宗的手法,施术者至少长老以上。” “此术过于复杂,老衲无能为力。它关乎神智,解术是极精细的活计,稍有不慎,轻则痴傻、重则丧命——你们要是不急着找视肉,老衲劝你们先去宓山宗。” 苏肆眉毛一皱:“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觉非方丈打了个酒嗝:“小友此言差矣。宓山宗门人分散各处,专注冶学,通常不染世间情仇。我有个师兄痴心术法,特地还了俗,拜入宓山宗门下……今儿我给你们写个拜帖,你们拿着,他多半还是愿意见见你们的。” 方丈看着心情不错,又给自己斟了一碗酒。 时敬之:“为何大师要我们先去宓山宗?” “施主的禁制已被惊动,只会越来越难缠——到时就算头痛到发狂,丧失行走能力,也不算罕事。” “……”时敬之刚轻松下来的表情又绷了回去。 倒是尹辞沉稳地点点头:“多谢大师指点。” “你们先回去处理伤口、好好休息。其余还有些琐事,明儿再说。哦对,尹小友留步。身为徒弟,你得照顾时掌门吧?关于那禁制的应对之法,老衲得给你好好说道说道……哎哟,你们几个伤病号就别强留了,赶紧回去。” 觉非胖手一通乱摆,觉会瞬间会意,将枯山派其余三人往门外请。时敬之见尹辞一脸平和,这才磨磨蹭蹭出了门。 门关后,觉非方丈不见先前的懒散。他放下酒碗,坐得端端正正。 尹辞也不慌不乱,正襟危坐。 “佛心阵开后,我在各山山尖安排了隐僧。诸位的心魔,老衲都晓得。鬼墓里的事,觉会也一五一十地说与我了。” 觉非的声音没了慈祥,严肃至极。 “阿弥陀佛,我不知施主什么来历。可施主的心魔,无疑是老衲所见最为骇人的,颇有传闻中的入魔之相。” 尹辞直盯对方双眼,缓声应道:“大师作何打算?” 他仍然端坐原地,没有放出半点敌意。武林各派,见尘寺是待人接物最为通透的,从不会莽莽撞撞喊打喊杀。觉非甚至帮他找了留下的借口,不像要为难自己。 草率地放出敌意,反倒会败坏和尚们的印象。 果然,觉非方丈摇摇头:“凡有魔相者,按理该入地牢,与众生隔绝。只是施主这心魔颇为古怪,老衲一时看不好成因,不能妄下决断……唉,说来惭愧,老衲还是功夫不到家啊。” 觉非一张圆脸,第一次露出些许落魄。 “老衲看不透施主的因果,只能以诚换诚,向施主讨个保证了。” 尹辞心下明了:“怪不得拜帖一事,方丈大师如此爽快。敢问大师要讨怎样的保证?” “空石师叔祖能让阎不渡负石剑上山,想必是功德圆满而圆寂,并非枉死。阎不渡杀人如麻,最后尚能放下我执。施主还年轻,自有缘分因果,总不至于救无可救。” “但老衲一路看来,施主那一丝尘缘,全系在时掌门身上。时掌门体况不佳,禁制又伤身。施主须得向老衲保证——若时掌门不幸横死,施主也要守住那一线尘缘,切莫残害众生。” 说到后面,觉非方丈又往话语里加了真气,一字比一字重。 尹辞微笑起来,笑意越来越浓。端的是人如玉笑如兰,美则美矣,却美得有些扭曲。 觉会拉下脸,刚想上前,便被觉非一个手势止住。觉非方丈竖着一只胖手,冲尹辞皱眉道:“施主为何不答老衲?” 尹辞站起身来,笑意不减:“因为我答与不答,你们都会帮助时敬之。见尘寺的高僧,绝不会以无辜性命来要挟他人。” 这与其说是以诚换诚,不如说是试探。试探他是否愿意顺着台阶下,用善意回报善意,只可惜…… “我的善意,只能到‘不说谎’这步。大师,未必能做到的事,我无法向你保证。” 尹辞走向房门,语气沉稳。 晚了。 觉非的请求,到底是晚了一步。倘若时敬之是个无聊庸人,甚至只是初遇时的样子,他都来得及抽身事外、冷静地履行承诺。 然而出世何难,入世何易。 那人生机燃烧得过于纯粹,又主动褪去一层又一层防备。除了再一次飞蛾扑火,他似乎别无选择。 二十四年前,自己被小哑巴留于世间,侥幸取得一丝清明,却负了那孩子。如今他又许下同一个承诺,要是时敬之再在他面前“横死”一回…… 于他,疯比死更容易,也更危险。 尹辞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事情要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记得为我造一间上好地牢,以幕炎石封死四周。自此与众生隔绝,永不见天日……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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