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如今不信鬼神,改走极乐山,去往极乐世界。我便改了设计,专收飘无定所的冤魂怨鬼,这样一来,也算阴冥的一大特色。
我身子不便,只能差遣孟铜钱游走于人间与极乐山之间。
我收集的三十三缕真魂,以此集结,作为开始。
至于主事人,我近来渐渐有些了悟。
阎琛虽忌惮阎恪,却不至于因为他放过我的地步。胡双喜当日对他下了死咒,他如今虽是不死不灭的天帝,倘若六界联合反水,对他仍尚有一线威胁。他做事狠厉不留情,绝不可能斩草不除根。
如今鬼族覆灭,只余下我一个而已,为何他对我再无过问?
我在细数窗间过马的日子里,悟了原因:我已经无法承袭鬼族大统,成为下一任冥主。
要么,我不是鬼族之人。我既然承袭了鬼族的灵力和地咒,那必须是鬼族嫡系。
那么,只有死人才没有话语权。
意思是,也许我早就死了。
如今残存在这世上的□□,也许,只不过是谁的执念罢了。
由此可见,阿爹、包括肚子里这个孩子,也不过是一抹幻影而已。
从前我不愿意相信他们死了,大概,这世上也有人不愿相信我死了罢。
我略略算计了一下时间。跳下往生幻境那会儿,我也许就已经死了。
我以为发现这个事情,我大约会极难受。而今,原来岁月不过是一口开着小火的小煎锅,细细煎熬,那疼痛早在日月辗转间麻木和耐受。
阴冥一旦没了主事,建起来,也不过是个虚晃的空架子。
我走过相涂河,同孟铜钱说起此事,大约有点子託孤的味道。
孟铜钱的脸色不甚好看。但是并不吃惊。想来,他比我早知道。
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真是万分不厚道。对亲近之人如此轻慢,临了又大肆索求,我想我所欠下的债,又要多一桩了。
相涂河边,那个熬汤的孟婆还坐在桥头熬汤。
说来稀奇,鬼族覆灭,孟婆却还活着。我后来查过典籍,鬼族族谱上竟然并无任何关于她的记载。孟婆虽姓孟,却不归属阴冥管制。
听说阴冥没落后。她不愿意招安极乐山,就在这里住下了,依旧是每日熬汤。没有记忆,也有没有记忆的好处。
过不久,司鸾来探望我,带来的,却是一桩骇人惊闻的事儿。
冥府正堂,设了暗门,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宁婉风,她被装在盒子里,衣衫洁净齐整,像睡着了一样。
我陡然想起往生幻境里,胡文明的妻子。
她被放在这里多久了?我每日进出,竟毫不知情。
我想起归来那日,里里外外阎恪皆是打理了一遍。
燕洪见我神情不对劲,急道,「你别误会,天君可都是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救你……」
我觉得恶寒,「救我?怎么救?」
「你跳了往生境,真身又被咒灵耗损,只有借用她的躯体,汲取她的灵气,才能有一线生机……」
我心头讽刺,「所以,我占用宁婉风的躯体,带着她的记忆,作为她活下去吗?」
燕洪听出我话里带刺,矢口道,「为什么不能,你知道他为了——」
司鸾堵住了他的嘴,扶住我的肩膀,咬字之间,似也有几分艰难,「阿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有先活下来,才能想其他办法——」
我自然知道活着何等重要。
前几日我在阴冥巡视,微风吹起,日头晒在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温暖。几个小鬼追着跑着,稚子童声唱着俚语小调。活生生的生气,令人欢喜,又是让人何等舒服。
可是,阎恪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呢?让我彻底成为宁婉风,他明明知道我有多——
我明白阎恪这些日子躲着不来见我的缘由了。
原来他也知道心亏,所以才派了司鸾来做说客。
他捏出阿爹的幻影,创造这个孩子,翻修阴冥,不过是想累积我生存的意志。
他自诩了解我,他说他从前没有顾及我的感受,现如今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他要我活下来。
倘若他现如今在我面前,我指不定会冲上去给他一个大耳刮子,骂他厚脸无耻。
但我缓过这口劲,我觉得太累了。
他骗我,我假装被骗,试图将自己也骗过去。可是失败了。
我如今变得也很嗜睡,如潇潇当初一样,我想大概是时日无多。
阎恪,我不想再见他了。
他要这般,便如他愿吧。
我似忖了一忖,失神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要想开些,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希望我能好好活着的。
如今我要死了。我希望我希望的人好好活着。
我没忘了咒灵的后遗症。我这辈子滥用它,身体磨损不堪,这已无法挽救。但这玩意儿有遗传。从爷爷那辈儿到我爹身上到我,咒灵会转移到下一任鬼族血脉身上。
我本意是要借着这最后一把的地咒之力,重开往生幻境,并将它逆转过来,当做阴冥的新基地。只有这样,潇潇、秋寒他们才能重新活过来,也只有这样,改日,讨伐天帝才方有一线生机。
只是,万事万物,总要有代价才平等。
我若死去,那么将来潇潇活过来,承袭了这地咒的能力,相应的代价,也将由她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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