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临。
天空黑压压的似又要有场大雪,狂风呼啸,吹得空中的招魂幡像是被人揪扯着四角,猛烈地展平开来。
幡上铜铃“叮铃铃”直响。
空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气氛。
沈岚一身黑色狐裘大氅,玉冠束发,一双眼型顶好的凤眸中清清冷冷,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此刻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卷书,目光随意地扫了眼祭坛上上蹿下跳的道士师无。
郁离安站在他身边,一身白衣上画满了符咒,脚下是个朱砂画的刚好能圈住她的圆圈。冰冰冷冷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也过去了……
师无口中依旧念念有词,但却没再跳了……
“先生……”
“何事?”快要睡着的沈岚撑起眼皮,看了郁离安一眼。
郁离安委屈巴巴:“要坐。”
沈岚皱了皱眉,看着她那满身的符咒和脚下的圈,这要坐下来怕是有些困难……他无奈扶额,师无也真是,叫他画个大点儿的圈子居然死活不肯,还一堆乱七八糟的歪理。这也就算了,后来又说怕郁离安乱动竟还给人下了个禁锢咒。现在倒好,这招了半天也没招见个鬼影,还累的郁离安只能站在圈里动弹不得,连张椅子也不能坐。
“先生,要坐……”这声音委屈得像是马上就要在他面前哭出来一般。
沈岚抚了抚她的头安抚道:“乖啊,再忍忍。”然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祭坛上那抹像是在装神弄鬼的藏色身影。
黑压压的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乌云中间出现一个漆黑的漩涡,似是要将天地都给吸进去。
道士师无抬头看着空中的漩涡,兀自叹了口气。
“招不回来了。”
眼巴巴看着沈岚的郁离安鼻子一皱,小嘴一撅,随即开始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
沈岚突然觉得头有些疼。
“靖和,乖,不哭。”
“要坐!”委屈地大声吼完后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直哭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沈岚风中凌乱。
师无笑眯眯地从祭坛上跳下来,走到郁离安面前,在虚空中随手画符。
郁离安腿一软,坐到了地上,然后哭得更加撕心累肺了……
沈岚忍不住看了师无一眼,冷冷清清的眼里像有着寒冬腊月的风雪。
师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双手一摊:“靖和郡主的识魂已经离开方圆千里之外了,招不回来了,殿下还是去自己找的好。”
沈岚不说话,起身蹲下来抚了抚郁离安的头,清淡的声音中带着暖意:“不哭了,明日先生带你去绘衣坊,你上次不是说想买衣服吗,先生带你去买。”
郁离安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扑闪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又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又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说还想要点翠阁的头花首饰,想要素馨斋的胭脂水粉,还要十里楼的各种点心……
沈岚看着她这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这副模样,不说话时初初看上去倒是让人觉得冰冰冷冷,可一说话就充满了孩子气。这巨大的反差其实很可爱,比她小时候还要可爱的多。
唔,他记得她小时候也是挺可爱的,就是脾气不大好,还种爱一脸挑剔地盯着人看……
天空更加地阴沉了,蓄了许久的雪终于一片片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沈岚伸手,雪花落在他的手心,没会儿便化成了雪水,在手中感觉冰冰凉凉的。风一阵阵地不停刮着,招魂幡在祭坛上高高俯视着他们,似是嘲讽般的舞得更加张扬了。
“靖和,先生带你回家好不好?”清清淡淡的声音有了丝罕见的空空落落。
郁离安懵懂地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蝶翼般的长睫上还挂着眼泪,忽闪忽闪的。
沈岚轻轻将她揽到怀里,宽大的手掌轻抚着郁离安的头顶。
虽然希望她能这样无忧无虑的过完一辈子,可他却也不会希望她一直是这种傻傻的模样。
他希望她能明白他说的话,做的事以及他的心意。
“靖和的识魂我会去找,今日之事就算了。”他对师无道。
师无白了他一眼,愁眉苦脸地看着张扬的招魂幡,上面已经在渐渐聚集黑气了,这些黑气都是刚才招魂时引过来的孤魂野鬼。
他心里直叫倒霉,等会儿还要浪费时间经济道行去处理这些东西,他命咋就那么苦呢……越想越气愤,于是声音也就愈发不耐烦了:“得了得了,贫道我这还是吃力不讨好了是吧?殿下您老人家行,自个儿招去,恕不奉陪,哼!”紧接着又小声嘟囔道,“这一个个都怎么都那么不省心呢真是,怪我喽……”
沈岚不再说话,低头看着郁离安懵懵懂懂的眼睛。这双眼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心机城府,纯净得像未经世事的孩童,未沾染半点尘世不堪。
这样的眼睛不该出现在郁离安脸上。
沈岚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一丝迷惘,这种感觉是不曾出现过的。
他要带她回家了。
……
在大陌,已处于待嫁之年的公主是不允许随意出宫的,就算出宫也需得宫妃相陪,还要由一队十八人组成的侍卫对随行保护,免得被不识眼色的人冲撞,坏了公主清誉。
所以,一个被监视得密不透风的敌国的皇子想要在宫外秘密见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会难到什么程度?
大概也只能难到一个宠妃和侍卫通奸的那种程度吧……
那就只能在宫里见公主了,眼下不正是个好时机么?
宫宴还未结束,已有些困倦的政宣帝百无聊赖地喝了口酒,便由小福子搀扶着去了偏殿。
见父皇离开了的昭宁望着下首虎视眈眈的一干人,只觉得脊骨发凉,毛骨悚然,随后也跟着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沈岚摸了摸下巴,这是老天也要帮他啊,怎么能放过此等好机会呢。于是反手在身后比了个手势。暗处的人心领神会,跟上了昭宁的脚步。
于是,在打道回府的路上,昭宁见到了几月不见一脸痴傻的堂姐郁离安。
她要了盏宫灯,将身边的侍女打发离开,提高宫灯抬头认真地研究郁离安的那张易了容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容貌没有一分相似,看上去也傻傻的,但总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郁离安皱着张小脸,往后挪了挪。
昭宁竟也情不自禁?地提灯伸着手跟着向前。
积雪初化,虽已命人清扫过雪水,但回去的路上仍有些湿滑。然昭宁的皂底棉靴并不防滑,于是脚底一滑向后仰去。手一松,宫灯掉在了地上。烛火闪了闪,却没熄灭,晕亮了一小片漆黑的地面。
郁离安本能地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向前拉到自己跟前。
还未站稳的昭宁扑在了她身上,双手紧紧环着她的腰。
“阿离姐姐?”
郁离安被扑的向后踉跄了下,勉强站定,低头懵懂地看着紧紧抱着她抬头唤了声“阿离姐姐”的昭宁,懵懂的目光中满是挑剔,却沉默着不说话,只那么皱着眉看她。
“你是阿离姐姐。”
昭宁松开她,一字一顿地说。
地上的宫灯灯火微闪,要熄不熄的样子。晚间的凉风吹来,拂落郁离安肩上长发,难得显出了几分朦胧的柔美。
昭宁突然间有些鼻子发酸,然后扑上去猛地抱住了她,将脸埋在了她脖颈间。
“姐姐,昭宁好想你。”
郁离安虽一直皱眉看她,却又有些莫名其妙地揉了揉她的头。
躲在暗处的师无啧了啧嘴,施法将两人所在的位置上施了个障眼法走了过去。
“公主?”
昭宁闻声松开郁离安转身看去,目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紫色长衫手里还拿着卷书的男子。头戴高冠,双眉斜飞入鬓,深邃悠远的凤目狭长,鼻梁高挺,唇色淡薄,一看就是个难得的俊俏人物。
但却让人莫名感觉这很作死。
昭宁强忍着压下心中异样,也不问礼,直截了当问道:“七皇子有何贵干?”
幻化成沈岚的道士师无见此不由得有些尴尬,心里想着这么些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是都喜欢这种俊俏文雅的翩翩公子么?怎么感觉跟想象中应该要被沈岚这张脸迷的七荤八素的情景不太相像呢……亏他为了装文雅还特意带了卷书……
师无尴尬地轻咳一声,正欲说话,却见昭宁身后的郁离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猛扑了上来。
“先生!”兴奋的声音清脆悦耳。
师无被扑得踉跄,艰难站稳后将像个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的郁离安给扒拉下来。
郁离安乖乖站好一脸委屈的看着他。
昭宁心头顿时一梗。
有些尴尬的师无朝着昭宁干笑了几声解释道:“靖和郡主丢了识魂,所以才会如此,公主……”
“什么?!”
话还卡在舌尖便被昭宁这一声惊诧的“什么”给生生打断了。
师无咽下了刚要说出口的话。
顿觉失态的昭宁定了定心神,强装镇定问他怎么回事。
师无也不再啰嗦,迅速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末了补充道:“失魂久了贫……若风也回天乏术,还望公主助我。”若风是沈岚的字。
障眼法瞒不了多久,此刻空手已经隐隐有些扭曲了,躺在路面上的宫灯灯火如豆,闪了闪,终于熄了。
昭宁沉默地看着仍旧一脸委屈的郁离安,良久道:“我该如何?”
师无匆匆瞥了她一眼,心里哀叹自己修为还是不足
四周并不明朗的景物剧烈的扭曲起来,身后传来一阵似远似近的呼喊,地上的宫灯陡然间亮了起来。当一切恢复正常时,昭宁身前两人已经消失了。
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似在她耳边呢喃:“靖和在你父皇那里,她在等你。”
她怔住了。
等晃过神来时,一干被她打发走的宫女们正恭恭谨谨地跪在湿漉漉的地上,仿佛从未离开。
地上的宫灯还幽幽的散着光。
怅然若失,恍然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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