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这片大陆的极北之地上肆虐。
阮雪音觉得白昼比昨日又缩短了,似乎总共就天亮了两三个时辰。
“越往北更短,直到全无白昼,这是每年秋冬。到春夏,没有黑夜,只有白昼。”上官宴看着她仰望天幕的脸,解释道,“咱们还没到最北。”
“永夜之时,一直能看见星月?”星子格外璀璨,仿佛变多了,直教阮雪音入迷。
“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
阮雪音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你亲眼见过?”
“很小的时候。老头子总要取信于我,这家业才传得下来。白色神光,就是雪光,我也见过,祁太祖仿造得其实不像。”
是说听雪灯。
“太平整了。但真正的雪光不是平整连片的,与其他神光一样,自有形态。我见到那次,如少女的裙摆,一层又一层水波样在空中流动。”
听描述已觉憧憬。所以太祖确是以听雪灯促明夫人发梦,因为听了宇文琰的临终遗言,又闻知白国清河公主天赋异禀。
这才是求娶的真相,夜宿挽澜殿的真相。
已不是初悟了,也已读过段明澄手稿,她仍觉痛心。
“还要谢你。”上官宴笑笑,“若非那小子常年为你点灯,我在霁都期间没可能观瞻比对。”
“听雪灯再也不会亮了。”
规矩被顾星朗废除了,合宫皆知,只没昭告天下。
“挺好。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但也有甜如蜜糖的瞬间吧。”指夜宿挽澜殿的两位主人公。
阮雪音很笃定:“有的。”凭手稿,也凭段明澄三字被刻在了顾氏玉碟上。
上官宴不问她为何笃定,道:“哪怕如此,你仍不愿站我这边?”无论梦兆真与伪、预言何所书,理想确存,他四年治蔚,也算自证了清白与赤心,
“新制是优于君制的,你很清楚。此事我只能与你论,因你虽为祁后、是顾星朗的妻子,却始终保有贯通全局的分辨心。这些前人事,大部分也都是你挖出来的。天下该在私情之前,雪儿,还望公允。”
阮雪音轻轻笑了,有些自嘲,又带两分戏谑,“我能怎么公允呢?四年前就已经选了。”
否则不会闹出那么大动静离开。她保的是顾家江山。
“他可以,顾星漠或你们的孩儿或许也可以,再往后呢?这王朝但凡出一位昏君,黎民便有受苦受难之险,接连两代,必起祸事——被验证过无数遍、对你来说再浅显不过的道理,真能掩耳盗铃?”
阮雪音早就想得很透彻,花了片刻措辞。“于私,我断不了后人事,只管当下,他至少能保天下升平数十载,后继若为小漠,又数十载;于公,你说得都对,但此世此代,民智与整个国家的存续之道能否支撑新制长久推行,我很怀疑。早在景弘八年我便与竞庭歌论过此题,她的看法也是一样。”
“民智是可以教化的。”上官宴切切,“我如今开设女子学堂、让她们入仕为官,便是教化的一部分。国家存续之道,也可逐步革新,理想在前,万事可图。”
“那大概需要很多代人的努力。”阮雪音目光飘散,无意识又望向了远天星辰,“而今基石太弱,你所想所行过分逾越,更可能中道崩阻。”
上官宴一笑,“预言里不是这么说的。你母族的人也不是这么说的。”
“预言和梦兆究竟怎么说的,你我都只是听闻。实据在这几页纸里,暂也无从确认。”她瞥一眼他手中残页,又定看他,诚挚地,“但我母亲,其实并不赞同。”
上官宴一呆,忽背脊发凉,看了看四下。
阮雪音方反应他怕黑,而自己正在黑暗中提一位亡魂,还讲得如在咫尺。
“你怎知她不赞同?”正聊到兴头,上官宴不愿破坏气氛,勉力压制冷汗。
阮雪音十分好笑,“要不回屋说?”
“回屋还怎么说!”上官宴没好气,该是气黑暗也气自己。
阮雪音便也望四下,“石堡空空已是警钟,你不会真一个护卫没带就在这里与我论事吧?”
上官宴叹气,击掌三下,一长二短,“起两个火把!”
雪地被稍远处光华照出浅浅金红,他明显放松下来。“刚说到令堂。”
阮雪音梦见苏落锦的事对谁都没细说,因缘际会,却需对上官宴坦陈,且十分顺理成章。她甚觉感慨,神情变得柔和,“她让我活在所处的世代,说提前知晓、知晓太多,或成枷锁,不是福气。日升月落自有时。”
“日升月落自有时。”上官宴重复,“还真是,日月规律,在寒地又是另一套法则。”
“所以它们目前只属于寒地。咱们生活的国与城,都还是日月各半,春夏秋冬。”
上官宴嗤笑:“诡辩。”
“我认真的。你劝我站你这边,我也想劝你:对的事要在对的时间发生,结果才会对。”
上官宴不置可否,拉回话头:“便是这个吧,也许有过的梦兆。”指苏落锦的话。
“也许。”阮雪音道。
长风有若无,带来冰雪中树的气味。
“十五岁之前我经常梦见母亲。后来变得很偶尔,梦里她面貌也开始模糊,我,”该是从未对人剖陈过,他犹豫,终是说出来,“我很怕再过几年便梦不到了,永远梦不到了,因为我快忘记她的样子了。”
阮雪音猜测他幼年丧母时一定大哭过,然后被父亲寄予厚望,打磨锻造,渐渐学会深藏,游戏人间,再不落泪。她想不出上官宴落泪的模样,即便此刻,他仍很平静,只是这样一番话——平静之下掩埋着巨恸,教人跟着难过。
“不会的。你只是以为忘记了,其实在心里。在心里的东西,不会被任何外力消除,时间也不行。”
上官宴自觉失态,灿笑补救:“你是不是懂巫术啊,引人剖心那种。”
阮雪音也笑,“好多人这么说。”
上官宴就着微茫火光看她的脸,眼眸有些深,“在白国那阵,我是真生过些心思的。当时并不确定你与那小子的情意真假、是否做戏,想着如有可能,和你搭伴过日子甚好。雪儿,你让人舒适。”
阮雪音已过了为这种话忐忑无措的年纪,且这种话由上官宴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语气讲出,并不令人无措。“那你真是与众不同,多数人会嫌我冷淡寡言的。”
“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上官宴轻快不少,“或者说,是没用对和你相处的方式。而我一上来就会,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是两人能成为知交的原因。阮雪音确定他所谓搭伴过日子,更似好友,而非夫妻。
夜越发沉了。
“此来只是打算见面聊聊么?”阮雪音心系那头,不想久耗,问出要紧一题。
“原本是。”
“然而?”
上官宴转头眺那头,“然而有人不安分,且有充足理由说服那小子帮手。”
黑暗中风声乍起,似有无形之力因这句话蠢蠢欲动。
“回去吧。”他蓦地站起,“问一问远道而来的诸位友朋,是今夜就去等神光,还是稍作休整。”
神光已在天幕了。
阮雪音走出林子忽觉异样,抬头便看见浓绿的光如一尾绸缎悬浮,缓慢摇曳。
上官宴随之抬头,笑道:“喜迎你呢,昨晚都没有。”
“比我以为的要少,和窄。”但依然震撼。
“这个确实小巧,有更壮观的。”
“会整夜都在么?”
“不会。长则一两个时辰,短则稍纵即逝。”
阮雪音着了迷,迈不动步。
“娘亲!”却听朝朝的喊声远远传来。
她只得迈步,与上官宴各披着一红一黑两件大斗篷行在暗夜里,画面也颇震撼。
走近了方见阮仲在旁,该是被孩子闹得非出来等她不可。
“你也有要事找我娘亲?”朝朝瞪着一双鹿眼,气鼓鼓。
上官宴一怔,待要回答,朝朝继续埋怨:“怎么每遇一人便要将我娘亲带去别处?世叔是,你也是,不会都喜欢我娘亲吧?!”
“朝朝!”阮雪音轻斥。
上官宴好笑极了,旋即诧异:“世叔?!”
朝朝走近,抱住阮雪音的腿,“都不要来跟我抢娘亲了!哼!”
上官宴进屋了还在发笑,一眼瞧见顾星朗正闷头吃喝,径直过去挨坐下,“有点惨啊,世叔。”
顾星朗险些噎了,“滚远些。”
上官宴越发幸灾乐祸,自斟一杯慢慢饮,“重逢也有日子了吧?竟忍到这会儿还没戳?不像你如今作派啊。”
他如今行事比从前狠厉,也更少耐心。他虽在苍梧,十分清楚。
顾星朗见他喝酒,没忍住递空盏过去。上官宴识趣斟满,看着他一口闷下。
“她不让我戳。”
上官宴实在爱看他吃瘪受挫的样子,心中更对阮雪音欢喜有加,憋着笑道:“也是,吓着孩子,毕竟这么些年都没有父亲——但朝朝会问吧?她总要答。哎哟,不会告诉她爹爹已经不在了吧?所以不许你认。”
顾星朗真想将手中杯往他脸上砸。
到底忍住了,咬牙一望,瞥见慕容一家,转头挤出些得色:“半斤八两。心里难过得很吧?强撑什么。”
上官宴循他视线默看瞬息,很快收视线。“能有那两年父女缘分,我很知足。”他与他情形本不同。这般说,再将彼此的杯盏斟满,低低举起,碰一碰顾星朗那杯,“看一看神光,聊一聊时局得了,然后好聚好散,各回各家。”
顾星朗看着杯中酒因他碰撞荡起涟漪。
眸中光影变幻,转头时已带了发自内心的浅笑,“怕了?”
上官宴回以一笑:“怕。所以一见这石堡内无人,便传令扶峰城的军队北上了。”他掐指略算,“最快明日能到吧。除非你们今晚就动手。”
“今晚动手你挡不住?”
“你知道我的,素来张狂,其实胆小。”
是说就算挡得住,也会因胆小而自觉挡不住。
那就是能挡住了。
另一边阮雪音正用饭,有些狼吞虎咽——寒冻与论事都太损耗了。而除了她与上官宴,其他人进屋后没多久便开始吃,已差不多了,所以此刻朝朝和阮仲闲得很,一左一右,接连往她碗里夹菜,顷刻堆出小山。
“这个豆腐也好吃,娘亲尝尝。”朝朝用筷子刚得心应手,近来很爱操练。
阮雪音不熟北地佳肴,却也一眼看出是道宫廷水准的好菜,多半上官宴从府里带来了大厨。
“嗯,好吃。”她细细嚼,慢慢品。
“阿岩说叫赛金砖。”
煎得金黄,加料炖烧,微酸泛辣,名副其实。阮雪音又吃一块,暗怪蔚宫中还有这么合口味的,比较像崟国菜。
阿岩闻声过来,“爹娘也说没吃过,娘亲喜欢得很,爹爹都不高兴了。”
几句话乍听不相关,阮雪音和阮仲稍反应便明白了——这赛金砖该是上官宴的独创,并非蔚食,且很明显,在投竞庭歌所好。
其实也是阮雪音所好,但慕容峋哪想得到呢?吃醋还在其次,更自恨已不在高位,无法予妻女锦衣玉食吧。
室内灯火漫,阮雪音不动声色望对面。
竞庭歌满脸愠色,猛一个起身便要往外走。
另一侧上官宴瞧见了,招呼道:“先别出去啊,有好东西让你们尝。”
自然是刚才的泉水煨蛋,一路提回来已经凉了,他吩咐加热,侍者正好送至。
“阿岩朝朝!过来!”从前隔三差五便见,他仿佛还在昨日似的,张口就来,十足亲热。
不认生如朝朝亦有些傻眼,与阿岩对望。两个孩子又分别望娘亲,惹阮雪音与竞庭歌也对望。
“去吧。”阮雪音道。
上官宴与顾星朗便自然而然剥起了鸡蛋,各为女儿。眼看孩子们吃得香,继续剥,让拿给娘亲。
竞庭歌还立在中央,想及方才与慕容峋拌嘴,一把接过阿岩递来的蛋,就那么站着吃,吃完道:“确实不错,再来一个。”
屋内除了顾星朗人人知她不爱鸡蛋。
慕容峋就更知她是故意气他,冷笑道:“将我那份也吃了便是。”
上官宴一笑,“确实有。”向竞庭歌,“来吧,我再给你剥。”便拍旁侧坐垫。
竞庭歌当真迈步。
慕容峋脸黑得如暗夜墨色。
此人从前就会为上官宴的事着恼,阵仗挺大,竞庭歌说过。阮雪音默计较。但菜肴而已,委实没必要,唯一的解释是:他打算在寒地取上官宴性命,却发现竞庭歌仍对那人上心得不止一星半点——那么他若真杀了他,竞庭歌会如何反应?更有甚者,她会不会直接阻止?
临大事而心乱,才是他此刻反常的真正缘故吧。
到了周末进度才快些,工作日真的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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