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是天定,爱恨别离不过因为一个情字,放不下的人,都在苦苦煎熬,执念太深,求而不得。
为什么不能忘记?忘了,一切就结束了。忘了,就可以重新开始。忘了,就像千月那样,过着自己的人生,何其惬意。
可是他做不到,就算一遍遍想起来,一遍遍钻心地痛,他也只是一边忍受着痛,一边想着她。如果连他都忘了,那阿怜,便真的不存在了。
他活着,只为记着她,寻找她,守护她。
这个肉身太过脆弱,但他的意志却坚如磐石,他不能倒下,不过一场雷刑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天际云雷滚滚,乌云往下沉了沉,惊雷闪电由远及近,酝酿着第二波雷刑,乌云蔽日,天地像是入了永夜,除了偶尔掠过的闪电,四周一片黑雾,什么都看不清。
她素衣白裳,一如既往,那倾世之颜在苍雷下白如死灰,素来平静无澜的墨瞳此刻泛起点点涟漪,情绪涌动,凄凉而又无助,惊雷直下,她神色仓惶,不管不顾冲过来的模样恍惚间像极了阿怜。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刺眼的白雷打在他的头顶,却被一道白色的屏障挡了过去,刺啦一声,将屏障劈出几条裂纹,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惊雷从天而降,将灵山照得如同白昼,白色的屏障经受着这一次次的冲击,已经开始裂开,偶尔几道雷穿过裂纹,落在他的身边,劈出几条深深浅浅的沟壑。
她始终站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地修补着屏障,可是惊雷一次比一次迅猛,好几次都砸在了她的身上,她几乎招架不住,雪琉璃生性便怕极了惊雷,此番又急又怕,不停地嚎叫,偶有几道雷劈在它身上,它叫的极其凄厉。
绯悦流芸经历过惊雷之刑,可那十二道惊雷比起今日的雷,根本不值一提,那不痛不痒的十二道雷就像是走了过场,而今日的雷,每一道都带着毁形灭神之力,像是不把人劈得魂飞魄散不罢休。
而他,显然是受不住的,既然他受不住,那便让她替他受了吧。
她猛地撤去屏障,几道惊雷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冲击太过巨大,连带着他都被波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疼,他惊愣地看着她血衣翻飞,死死地扛着,心思涌动,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心疼又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好似要将他吞没,这感觉,好熟悉。
“阿怜...”
她转过身来,蓝色的眸子澄澈透明,冲他惨淡一笑:“我叫...绯悦流芸...”
她用尽了全力在他四周竖起了厚厚的屏障,白雷落下动不了他半分,却像是泄愤一般尽数打在她的身上,一次比一次重,灵山受此冲击,生生被劈开,裂出一道深渊般的沟壑,她被劈得直不起身来,深深地陷入泥地中,鲜血肆流,触目惊心。
“阿怜!阿怜!!!”他想冲出去,想冲出屏障,想抱住她,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屏障纹丝不动,任他疯了一般地捶打、敲砸都无法撼动半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替他受雷刑,那是他思之如狂、念之入骨的人,她日日陪在他身边,他却不知道。
绯悦流芸好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撑着身子,四处躲闪着惊雷,最后纵身一跃,化作灵狐,飞往远方,惊雷竟也被她引着远离了灵山,一道一道,携卷着风云随她而去,渐去渐远,只闻天地间那令万物心颤的雷声偶尔传来。
她雪白的身影带着血色,被白雷劈得从空中极速地压下,天际划过明明灭灭的白光,许久才偃旗息鼓,她代他受了雷刑,而他自那一日起便没有再见过她,她也没有再回来过。
她的屏障仍旧罩着他,他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才恢复全部的灵力,打碎了那屏障,这七百年,每一日都身心煎熬,他的阿怜回来了,可他却不知道,如今又错过了她,生死不知。
落日的余晖每日都会洒在灵池旁的白羽花上,像极了她站在山崖处映着霞光的白衣,那时的她眉眼间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时而给他看自己的灵术,时而跳一支祭天舞,其实她真的让人惊艳到了骨子里,但他从未正眼瞧过她,只因为她并不是他心里的阿怜。
她与阿怜全然不同,但她却又是阿怜的后世,他一直不知道,直到错过才追悔莫及,可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他要去找她。
这一找,就是一千两百多年。
而在绯悦流芸受了雷刑之后,魂魄受损,失了记忆,再次醒来是在北国的漠河,她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地方,她在漠河深处沉睡了一千九百余年才从狐形变回人形。
她日日徘徊在漠河旁,想从附近找到一丝半点关于自己的东西,终究无果,直到遇见千月长风,那时的千月魂魄在星落之中休养了几千年又入了轮回,那一世,他是南羽国的上将,千月长风。
她发现千月长风奄奄一息地倒在漠河畔,他的容貌让她感到很熟悉,她便出手救了他,他醒了之后却对她拔刀相向让她颇为气恼,而后他才发现是自己想太多了,便有些自责。
他见过各色各样的女子,身边也从来不乏红颜,可他从未见过那边绝世倾城的容颜,和那双清澈冷淡的眼眸,那双瞳眸没有丝毫别样的情绪,没有情感,却不显得空洞无神,眉宇间有着淡淡的疏离和冷漠,更多的却是愁思,她在愁什么呢?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她的声音清灵似山间冰泉,很好听。
“血族猖狂,犯我南羽边境,接连屠了十来座城镇,我便过来绞杀他们。”
她好像很惊讶:“你一个凡人,与魔族为敌,竟能活下来?”
他便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星落道:“神剑星落,有它在,妖族魔族都得惧我。”
她笑了起来:“既然惧你,你又怎会奄奄一息地倒在这里。”
千月长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寡不敌众,不过他们也没讨到什么好,被我灭族了呢。”
她的笑便僵了僵,收敛了些许。
“说来,我还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叫什么名字呢。”
她眼神暗了暗,微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千月长风倒是有些吃惊,见她有些苦恼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波澜微起的漠河之下,芸勿荇草随波而动,神思微转:“既然这样,那我叫你芸勿可好?”
“芸勿?”
“嗯,澜芸勿。”
她笑起来,像是初雪后的阳光,十分耀眼而明媚,好似整片雪原都融在了她的笑里,她真的美好得让人忍不住想拥有。
那时的千月长风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年少有成,心思沉稳,却因为遇到了她,而变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了,为她欢喜为她忧。
他陪她三年,陪她走过无数座城池,看过无数的风景,陪她寻找她的记忆,可他却并愿意她想起那些,他希望她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便能一直守在她身边了。
但世间得偿所愿之事寥寥无几,多的是求而不得。人最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又失去,千月长风,便是如此。
“千月,我要走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白色的羽衣随风而动,簌簌飞花飘落,坠在她的肩头,她伸手拂过,神色如常,并没有哪里不一样,好似如往常一般同他闲聊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他心口一窒,刀割般地疼痛起来,可他只能说一声好,甚至,连问一问她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都没有资格。
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习惯了她的存在,没想到失去她之后,日子是这么难熬,恍惚间她像是还在身边,可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她半分踪迹,他记得她身上的莲香,于是他将住处都种满了莲,莲花盛放的时候,暗香浮动,像是她又回来了。
八年的时光,他日日苦熬,甚至又跑去北国漠河寻她,却是再也没有寻到过她,好似他是那三年来他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也就散了。
可是她只是听闻幽冥谷有一条三途河,河畔有彼岸花,传说彼岸花能唤醒人的记忆,要去到那个地方,却十分凶险,甚至九死一生,她只觉得,不能拉着千月长风冒险,所以告别了他。
但她却不知道幽冥谷是血族的另一个巢穴所在,清丘因着血族差点被千月长风灭族,对千月长风恨之入骨,无奈她打不过星落在手的千月长风,且还在之前的一战中受了重伤,若不是浅陌帮忙,她早就魂飞魄散了,此番正好在幽冥谷养伤,图谋着如何杀了千月长风。
绯悦流芸来的时候,并没有惊动任何人,毕竟三途河是亡灵轮回之地,除了那看守的人,是没人愿意踏足那个阴晦之地的,这一日,她来的时候,却是连那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在,她看着血红的河水潺潺流动,河岸边有绯红的彼岸花,也有纯白的彼岸花,红白相间,花蕊金黄。
那些白色的花,还未封存亡灵的记忆,红色的花却是封满了记忆,轮回愈久,记忆愈多,花色便愈深,待有朝一日,魂灵不再转世,属于他们的记忆便都会消散,花又会变成白色,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苍青色的魂灵如流星一般在血色的三途河中穿梭,流向不知名的尽头,没人知道三途河的尽头,也没人去过三途河那边的花岸,魂灵如银河般落在三途河中,像是繁星坠入血河,诡异而又妖冶。
她迟疑了,她想若是这都无法找回记忆,她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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