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的眼角余光时刻在意着身旁忽就光彩闪耀的女子,似乎有那么一瞬,他还真就将她错认成了星华。误以为是真正的她跨过千山万水,叠重界界,借着这具皮囊的眼瞳,再度与他对话。
就像彼时于翻天镜,虚空破碎后的漩涡边缘那样……
两仙行过,围聚着的神仙们自觉地停止各自的交谈,让出一条道,纷纷向着他们躬身行礼。似乎留意到了曜华的余光,一直垂首沉默的星歌目光微抬,亦悄悄打量起他的侧颜。
帝君的颜面之侧在凌霄殿盛明辉煌的映衬下,不知觉蒙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光晕,边缘的金弧浅浅勾勒,眉目的棱角盈盈而收。眸中紫意深重,墨色深沉,似乎时时在酝酿着一场风暴,但在那场雷霆风暴之后,雨后初霁的田地,万象新生。
真好啊。
星歌欢欣鼓舞。
置身这场宴会漩涡的中心,他们走得反倒是出乎预料的顺利。玄冥一事事出突然,玉皇大帝心不在焉地听了会曲,也就宣了散会,一番客气请走阿修罗王与西王母,便早早地回宫去了,倒是并未为难星歌或是留下天衡上神等问话。他临走时还不忘稍上了几个宫里出谋划策的内参,许是打算于明日上朝复议。
花环与那位“母老虎”娘娘达成了各自的目的,走得也算干脆利落,只是西王母在路过东方神那一席时忽地回头,面目阴郁地撂下了一句话,便带着玄素二女扬长而去。
“帝君,管好你的仙!”
此言在旁仙看来当然是对慈眉善目的青华大帝说得,毕竟,是他徒儿犯下的过错。但星歌知道,西王母说这话时,目光却始终滞于远处南方神那席,其意不言自明。
整个凌霄殿总共也就那么几位帝君,除了青华,还能有谁?
…………
群仙熙熙攘攘,汇集于凌霄殿口,有往来招呼的,有抱团密话的,有故作高冷态的,但始终不及匆匆忙忙离去的大多数。小仙们各行其职,玉皇大帝的贺宴必须来参加,但他们的职责也必须完成,容不得分毫懈怠,二者若是冲突,就只能自求多福。
适才,星歌的心态发生某些小小的转变,浑身的气质亦自然而然发生了些微变化。“从容”,这个几乎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词汇,此刻终于生出了那么几分味道。
一路来过,星歌与曜华离席,并肩行入仙群之中,身后跟着他们各自的侍从,兜下了无数的目光。一位是搅动仙界乾坤的天乐上神,另一位是执掌雷霆神罚的帝君尊上,他们并行一处,在不谙内情的小神仙们眼中,除了般配还是般配。若非要挑出些毛病,那就只剩下两仙之间身高差别了。
星歌悄悄打量了曜华那半晌,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现在,她终于能以平常心面对曜华,这很好;但总比那家伙矮一头,这不好。
华姐姐,你当初绸缪算计好了一切,为何单单漏过了身高呢?
星歌表面上从容不迫,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还是纠结地转啊转,转个不停。神仙们的目光汇集于此,放在从前,星歌怕是早已尴尬地无所适从了,而现在,一笑置之,不过尔尔。
“上神!上神请留步!”
留步?
方出了凌霄殿门,星歌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遥遥传来一声神仙的高呼。三三两两赶路的小仙们被猝不及防的一阵疾风刮得东倒西歪,而身后那鼓风的“神仙兄”却顾不得许多,风风火火地飞奔而来,等到了身前,始发觉自己唐突冒失了。
神仙兄足下的劲风头正盛,这短短几步又哪里能刹得住?眼看他就要一头撞上星歌,在凌霄殿前上演一出烂俗的折子戏,曜华的神色丝毫未变,适时地一扯,便将一头雾水的星歌拉到身旁。而荧惑的反应则更快,已然先曜华一步挡在了星歌的面前。
于是乎,那位神仙兄就倒了大霉。
砰!
一声巨响不出意外地传来,荧惑纹丝不动,而神仙兄却感觉自己好像迎头撞上了一座山峰,眼冒金星不说,巅顶更是痛剧如裂。他喝醉了酒般步履蹒跚地连退了数步,随后,一头从石阶边缘栽了下去,顷刻没入凌霄殿下浓厚的云雾中。
“这……”
星歌这才刚“从容”不过几刻,就又傻眼了。
“从”乃“從”,拆字来看,是为“人人人人人走”,从头至尾净是“人”。“從”万千仙人之中走过,尚可留存容平闲雅,便谓之“从容”。此词,星歌向来都是这么理解的。她的确走了,也的确走得从容不迫,但现实永远是那么离奇,总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给予她重重一击,让这份得来不易的“从容”再难维持下去。
亘古以来,怎么就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神人们妄图用自己的脑袋,去挑战一颗星辰的坚实呢?呜呼哀哉!
星歌默了一默,担心自己再这么从容下去,那位神仙兄怕是要掉下三十三重天与某处凡间的土地来上一回亲密接触了,就像鸾鸟族那个鸾桀一样倒霉。事出有因,不及多想,她三步两步冲到池边,探头探脑地望向下方石阶边缘翻滚如棉絮的云朵,以及其下若隐若现的涛涌琉璃。
一阵溢彩流光晃得她头晕眼花。
“兄台,你还好吗!!!!”
天乐上神嘛,不出几时,星歌那如百灵鸟般轻灵的话音便向下传遍了三十三重天,一路飞扬。无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地仙们闻声纷纷抬起头来,不禁猜测着是哪位天上的仙子丢了甚郎,传起天音来“捞仙”了。
整片凌霄天地顷刻间静了下来,神仙们齐齐石化,纷纷张大了各自的嘴巴,或许……还有鸟喙与兔唇。
星歌垮着脸,纠结地扯着自己的眉毛,大为无语;曜华抱臂气定神闲,不为所动;小笛与归鹭神色迷茫,不明所以。唯独荧惑这里,有点小尴尬。
他是侍卫,是侍卫啊!光想着护着星歌,荧惑全然忘了一个侍卫是怎么也敌不过一个上仙的,更忘了从事谍密之职的准则:绝对不可因任何理由引仙注目!而现在,在场神仙不能说是毫不在意吧,只能说是万众瞩目,就没有一个不好奇他一个侍卫打扮的小仙,究竟是哪来的气力把位居上仙的离朱仙上都给撞昏了头。
离朱……
匆匆一瞥,也足以让星歌看清离朱的样貌。那日飞仙台上,华姐姐潦草应付了几句这位玄冥上神的旧友,便将其抛诸脑后,星歌对他更是只有泛泛印象。不曾想,今日宴后,这位兄台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想来也是为了那位前玄冥上神,禺京。
星歌蹲在阶畔,望着下方翻滚着的云彩与琉璃,发愁。似乎应和了上神的心情,琉璃五彩翻涌的似乎更甚了,其中隐有莲花倩影,游鱼相嬉。
等等,琉璃涛涌?莲花?游鱼?
星歌忙捏起眉头仔细望去,朦胧的云雾下,好像……并非她所认为下几层天,而是一片青石板地,以及一汪泛着琉璃色的清泉,清泉上,金鲤戏翠叶。
哦,那没事了。
星歌表情顷刻和缓而下,她一急倒是忘了,凌霄殿左右各是一大片王母的瑶池,离朱再摔也摔不到哪里去,无非就委屈其当个“落汤鸡”罢了。
重归从容淡定的她手中仙光一闪,浮于池上的云雾汇集而来,化成了一只巨手。瑶池大致的样貌须臾映入眼帘,其上,果不其然漂着一只摔得七荤八素的鸟儿,而巨手在星歌的操控下拎着它的纤细的脖颈向上用力一提,像丢来一只刚烫过毛的死鸡。
离朱的本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摔回石阶上,湿漉漉的赤羽贴合周身,光华内敛,还真真正正成了个落汤鸡。
看热闹的小仙们连忙若无其事地各顾左右,直视一位上仙的尊体,是为不端之举。帝君与上神无须避讳,但他们不行。
狼狈。
就两字“狼狈”。
眼冒金星的离朱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稍稍缓过劲他灰溜溜地原地一转,化为仙形,一身茜红长袍亦是从里到外湿了个透彻,向下滴着琉璃色的水珠。
“咳。”
荧惑见他无事,心里一松,清一清嗓,还是打算将侍卫的角色演到底。只见他单手浮握于剑柄上,又献殷勤似的地挡在星歌的身前,冷声斥道:“道友有何贵干?”
离朱心有余悸地瞥了眼面目可谓是“冷酷”的荧惑的……某个部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仍然发酸发胀的脑袋:“这位兄台的胸,好生了得。好生了得……”
荧惑一噎,失语。
“行了行了,一边凉快去!”
星歌实在是没眼瞧,将不知道这献殷究竟献给谁看的荧惑推到一边,换上了一副假模假样的笑容,浅浅作揖后道:“意外,意外哈。离朱道友请了,本上神见你匆忙而来,所为何事啊?”
这月余,其他的星歌不知,但离朱似乎有所长进,终于整明白此天乐上神非彼玄冥上神了。他一改先前对“玄冥上神”的随性态度、轻佻言语,知礼地推揖,而后说道:“小仙拜见上神,先前飞仙台多有冒犯,多谢上神海涵。小神今日来的确有一事相求,不敢多叨扰上神,请容小神直言。”
咦?这么直快?
星歌眨了眨美眸。在星华的印象中,飞天神台上那短短几句,便可道明离朱与禺京的关系匪浅,想来是这位仁兄今日见到旧友半死不活的真身,这才找上门来。
都怪那司命星君,非说她是什么玄冥上神!
星歌在心里小小地抱怨了几番。她当然晓得,星华与玄冥的牵扯仅源自星华在凡间的一次善举,她与华姐姐对于天衡、天蓬、玄冥、离朱这几仙间的破事本就不关心,谁让那天衡非来找她的茬?没完没了是吧?
星歌倒是非常乐于趁机了结此事,免得再遭仙界争权夺利的无妄之灾。
“说来听听。”
离朱向曜华这里更深一礼,沉声正经道:“请上神归还属于玄冥道友的一切。”
“哦,本上神……本姑娘不是早就说了,我与他……等等,你说什么?”
星歌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随口说着,片刻方觉不对:“什么……一切?”
“得罪了。”
离朱闻言,咬了咬牙,手中忽然起了阵流光溢彩,赤红色的光辉挥洒而下,渐将星歌包裹其中,遮住了众仙的视线。一直默不作声的曜华见此,目光微微一凝,下意识地掌心翻起,裂出了几道光耀耀的雷霆。
雷光灿灿,正欲发威,但当帝君瞪目瞧向赤辉之中旁仙难见的光景,他的面色顷刻间古怪起来,手掌合起,将那几道雷霆纳归,天边几朵虎视眈眈的墨云亦随之悄无声息地消散去。略一思索,他反而转向那些远远看热闹的小仙们,眼中雪亮亮地劈过两道电光。
所有小仙只觉得脑海一炸,一阵雷鸣般的巨响震得他们脑袋摇摇,耳鸣嗡嗡。神仙们齐齐愣住,随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哄而散,不出半刻,向来熙熙攘攘的凌霄殿口竟是一个仙影子都瞧不见。
帝君这是在警告他们呢!小仙们哪里还敢多待?就连刚刚酒饱饭足的小仙们挺着肚腩,勾肩搭背地从凌霄殿中出来,见这架势,也一个个赶紧挺胸敛腹,忙不迭地扯下一片云朵,飞而逃离。
荧惑眼见着自己誓要守护的仙消失于赤辉中,他又没帝君那看破仙法的高深修为,耐着性子等了一阵,也就理所应当地待不住了,正要有所动作,却听闻耳畔亦是滚雷炸响,曜华那有若天罚神威的隆隆之声贯彻他的脑海:“荧惑小子,稍安勿躁,你家主子无碍。本君已清退闲杂仙等,自会护她周全,不劳你小子费心。”
这还是第二回,相见分外眼红的两仙的直接对话。当然,这对话的内容,也是相当的“分外眼红”。
“老鬼,少在那里道貌岸然!”
荧惑立即反唇相讥,传音回敬:“你究竟守护了些什么,你我各自心里都清楚!若非是你,华主与……上神也不会牵涉进你们仙界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你骗得了她,却骗不过荧某!如今倒好,她已经生出了独立的性情与意志,若是将来华主回归仙界,而星歌……而上神不愿再与华主融为一体,又该当如何?眼睁睁看着她们疯魔而亡?”
曜华眸光微微一闪,面色无波。他望向赤辉中正掩口偷笑的仙儿,字字句句皆笃定:“不,她们终将一体,必将一体。自始至终,这世上都只有一个星华。”
“但愿如此。”
荧惑冷哼一声,便不再纠缠下去。经这数日的观察与调整心态,他也不得不承认,南极长生大帝虽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至少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会敷衍,更不会把星歌真正的性命安危当做儿戏。既然他说星歌无碍,那自己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等着便是。
那么,此时星歌又在干什么呢?
且看那赤辉之中,有一只鸟儿面色呆滞,面庞红如煮熟的虾米;有一个仙儿眉如月牙,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事,还须从半刻前说起……
“道友,此为何意?你既已让本上神容你直言,为何又吞吞吐吐,还要弄出这么个玩意掩仙耳目?”
被未知的红光渐渐包裹,星歌的面色依旧淡然,一丝慌乱也无。她并未从其中感到丝毫危险的气息,应该只是单纯隔音拒视的仙障而已。更何况,曜华还在外面,有他在,她便有无穷尽的底气。
离朱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半晌,才欲言又止似的道:“你,当真不记得了?你与禺京……”
嚯,又来打哑迷?又欲言又止?烦不烦呐!
“嗳呀,你想说什么赶紧说吧,本上神日理万机,忙得很,忙得很!”
星歌在仙界待久了,最烦这种说话只说一半的家伙:“本上神早就说了,玄冥上神与我天乐上神毫无干系,都是司命星君那家伙胡诌而已。就算本姑娘与禺京真的有某种转生关系,我也是他的来世,你难道不知来世与今生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仙,不可混为一谈?”
然而离朱全然听不进去,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星歌身上做些文章,反道:“是,离朱都明白。但玄冥道友与小神之间万万年的……情谊在此,实不忍看他只剩一缕残魂留世。离朱不敢苛求奢望,只求上神能将原本属于玄冥道友的凌绝仙气剥离,归还玄冥道友,助他重塑仙身。”
嚯,万万年的情谊?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星歌面色古怪了几分,离朱之前在飞天神台上对待旧友看着轻佻,但此时的他竟然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玄冥能做到拉下面皮来恳切地求她,这不由得惹星歌多作联想:“道友,你同玄冥究竟是何关系?”
离朱送出一缕悠长的太息,并未回答,其手轻捻,从他的的太阳穴里剥出了一道纤细的记忆光丝,如水墨点染,在两仙之间铺开了一道静谧的画卷。
留情深处驻横波,敛翠凝红一曲歌。
明月下楼人未散,共愁三径是天河。
画卷所描绘的朦胧迷梦里,烟波婆娑。危楼百尺高高,有两位公子铺毡对坐,长笑漫空,酌与风云沸雪,已近朝时仍不息。楼下,北方仙海的汹涌涛潮拍打着此岸,每一片浪都飞旋出无数朵洁白的梨花,与天上翩翩而舞的雪相应和,早已不分彼此。
白衣公子丰神俊朗,却眉目霜寒;红衣公子相貌平平,却英气炜烨。两仙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却能如此安适地对坐而饮,把酒言欢。
虽然记忆画卷里的一切都显模糊,但也不必多想,星歌瞧上一眼便知那红衣公子是离朱上仙,而另一位白衣公子,正是那位曾经的玄冥上神。
长的,还不错。
难怪流苏对他念念不忘……
星歌点了点头,对自己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这位“前世”的容貌表示情绪稳定。
严格说来,星歌算作玄冥上神的来世其实也并无不妥,毕竟她的力量是星华借小混元化仙阵化来的仙气、星族的星辰之力、玄冥上神的上神本源合三为一,拟似莲花之体,又以星语笛为依托而成的,三者缺一不可。
离朱所言的归还一切,除非让她星歌彻底消散于世间,回归华姐姐本体,否则,恐怕难以完成。
星歌当然知晓此中关节,在此留驻,也仅仅是她被离朱的一番话激起了好奇心,想瞧瞧看——玄冥,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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