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夜色,是一团浓浓的墨,营帐里的烛火,摇曳出惨淡的光。
一,二,三,四……一十,二十。小小的营帐中竟然整齐摆放着足足二十多具尸体,血迹斑斑,几乎没有可供落脚的地方,一股混着血腥味的死亡气息在营帐中四处蔓延。正中处,老者的尸身摆放在此,与那些尽职尽责战至最后一刻的镖局守卫区别开,也得以让星华有空位站立。
阴风凄凄,放眼望去,有的尸身上还残留着猃狁人的断箭,有的仅仅剩下了断肢残躯,如此惨烈的一幕,仿佛修罗鬼狱降临人间,令人遍体生寒。边缘处,以粗麻布覆着几具略显矮小的身躯,与那些守卫的尸体相隔开,几缕沾惹血迹的长发从麻布下散出,黏稠地糊成一团。
无论功过、无论贵贱、无论男女,死了,其实都一样。像这样摆在一处,共赴一天。
那几张麻布,是星华所能给予她们最后的体面。
星华沉默着,端详着老者的面庞,其上,甚至还残存有最后一刻的惊恐与不甘。此世之人,死了便是死了,魂魄化散天地,再难入轮回。星华与她所率领的“王师”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老者的魂魄已经消散,所剩下的只有他对于那小丫头的执念,能让星华得以窥见过往的一二。
数个时辰前,星华所率领的八万精锐一路匿迹掩踪,终于得以进入西北大漠,直奔猃狁人占据的凫城而来。众将领与星华一致认为,依灵国实际,攘内必先安外,西北之敌唯有先解决猃狁人之患,才有可能半道堵住沿玄夜山脉北上的叛军,将其御于西北之外。
此凡人老者并非什么圣贤与重要人物,也并非与星华有甚利害相关,放在往日,根本不会引起星华这么个“大忙星”多加在意。然而,半途上,开路的先锋营路遇一股猃狁人的骑兵劫杀商队,正是老者与那小丫头所在的那支。
待到先锋营将那些猃狁人尽数剿灭,一阵腥风血雨过后,整个商队只剩下了二十多具尸骸与三个活人:一个浑身浴血的领队,一个因吓晕过去而逃过一劫的侍女,还有一个面色苍白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的小丫头。
就是这个可怜的小丫头,让早已心若磐石的星华动了恻隐之情。
“来人!妥善处置了。”
星华向着营帐外遥遥喊道。
从帐外进来两个一身玄衣、面覆黑布的兵卒,向着星华施了一礼,也不言语,抬起一具尸骸向着营帐外的夜色中去。星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进进出出,负手而立,神情肃穆且庄重。等抬到老者之时,星华忽然扬手止住了他们,默然须臾,以鸿渊那浑厚的嗓音轻声道:“离敌趋近,不可用火焚之。让他们走得体面些,入土为安吧。”
“是。”
这两人似乎并不在意星华“将军”或是“广平王”的身份,更不拘于礼数,只应一声,便抬起老者走向同一处。星华目送着老者走向此生最后一程,蓦地想到了什么,腕部微动,同样的一块粗布从旁飞起,盖在了老者的面容之上。
“走好,不送。”
随口说完,星华神色莫名地起了些许变化。这话,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天上好像同谁也说过,那似乎也是一个执念颇深的人。在此边缘界域,唯执刻骨,唯怨镌魄,唯恨铭心,才能有灵魂存下,得入轮回。
老者的执念就是她的孙女,虽强,但还不够。
“秦……婉容?”
星华冥思苦想了好半天,口中终于能完整念叨上了这个名字。凡间的这些日子,太乱太乱、诸事繁杂,在三生石畔答应鬼魂看一眼他皇后的事早已被星华抛在脑后许久了,今日想起,星华却头疼了起来。
那个失踪的皇后秦婉容是星黎凡间身份的母亲,这天下大乱的,连星黎都找不到,又让她上哪里找去?
但星族长公主从来没有食言而肥的习惯,答应了那个鬼魂的事,星华就一定会做到。这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从营帐中探出身,一直等候在帐外不远处的柳舟赶忙上前随侍。远远望去,帐外沙丘搭起了漫山遍野的行军营帐,不时有巡逻的小伍纵穿行其间,在月光的映照下,列卒周匝,星罗云布。
大漠的夜极其寒冷,哈气便可成雾,整个军营却始终无一人生起火堆取暖,即便有很多兵卒冻的打颤,他们也只能在各自小伍长的巡视监督下在营帐中点起一支蜡烛,裹紧了各自的棉衣。
星华身处的这座营帐,由军中辎重营划分一伍特别设立且处置,用于收纳死于战场或重伤不治的兵卒尸骸,之后统一作焚烧或掩埋处理,以防瘟疫横行。这些收尸人在灵国有个独特的名字,名曰:“夜行客”,每到战事结束之后的那晚,他们便若地狱游魂走入战场,将这些客死他乡的士卒们的残躯拖走,统一掩埋焚烧。
有时战死人数实在太多,超过了他们收纳的能力;或是敌军势大,匆忙撤退。领队的伍长便会就近选取一具尸体,将其焚烧后的骨灰收集,珍而重之地放入盒中,一路带回家乡,直至在灵国的母亲河灵江里撒下。
其寓意引领曝尸荒野的亡魂们,找到归家的路。
寻常,这些人浑身黑衣覆体,少有兵卒愿意接近,都嫌他们与死人打交道晦气。今夜,鸿将军却忽然提出要去那间营帐里瞧上一眼,这让柳舟大为不解,但他一个侍卫人微言轻,又哪敢提什么意见?唯有一路相随,跟着星华来到这处阴森之地。
而鸿将军自始自终的一言不发,更让柳舟心怀疑虑。
两人返回星华自己的营帐旁,尚未入内,却闻其中传来几声异响,下一瞬,营帐的帘幕忽然被掀开,从中陡然冲出来一道黑影,与怔怔出神的星华撞了个满怀。
“放肆,是谁敢冲撞……”
柳舟下意识地冲上前护主,推拒黑影的同时张开双臂,挡在星华身前。
林间那晚,星华奋顾不身地引开匪徒救了他们,成为了横在所有鸿渊亲卫心中的一根刺,柳舟自然也不例外。从古至今,哪有侍卫躲在后面拿将军挡箭的?说出去,还不得让军中之人贻笑大方?
星华虽从未宣扬那夜之事,但自那以后,所有的亲卫更为殷切诚服,尽职职责。救命之恩,于他们而言,实在无以为报。
“闭嘴!去去去。一边去!别碍事。”
不曾想,星华回过神来看见那黑影的面容,却是“虎目”一瞪,一巴掌推开了殷勤过头了的柳舟,反而将那黑影揽到一旁,极尽所能轻声细语地说:“孩子,你姓甚名甚?”
几乎同时,从营帐里急急忙忙赶出来一人,端着蜡烛,衣着干练,火光映照出了他的面容,恰是先锋营的李岚。只是此刻,这位率先锋营南征北战、向来镇定自若的统领,似乎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且满面的无奈之色。
“血,好多的血!叔叔们都……他们……”
小丫头似乎噩梦方醒,惊惧地捂着脸,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刻不停地往下落,惹人怜惜。那小花袄上红殷殷的一片,与原本鲜亮的红色融为一体,也不知究竟是血还是水,两支小辫子也早已散开,发丝披散下来。在这夜深人静里,若不细看,恐怕都会被胆小的人当做幽冥来的小女鬼。
星华的心底微微一颤,因分情轮回而冰冷的心少有的溢出了一丝暖意与心疼。上回如此,还是在与某个人相处之时,有过同样的感受……
她忍着肩上丝丝的痛楚,轻柔地蹲下身,抬起双臂,扶住小丫头微微颤抖的双肩,直视着她的眼眸。小丫头倒也不怕生,就这么在星华的注视下哭了一阵,才泪眼朦胧地看向身前这位身形伟岸却铁血柔情的“叔叔”,哽咽着说道:“坏叔叔,你们……都是坏叔叔!尤其是他!”
说着,让在场众人大出意料的事发生了,那小丫头竟然反过身来,以她那白白嫩嫩的指头一指曾经救他们于水火的李岚,含着泪却又气鼓鼓的模样还莫名的有几分可爱。
“坏叔叔……”
李岚无奈地捧着蜡烛站在那里,无话可说,成了一桩照亮的灯。刚才星华不在营帐的半个时辰里,可算是耗尽了他毕生所学,让他去战场上与猃狁人或是匪徒厮杀,李岚绝对冲的比谁都快,但是让他照顾一个小丫头,抱歉,李岚这辈子也没干过这种事。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柳舟在看到小丫头的真容与自家将军顷刻间缓下的神情之后,明智地闭上了自己的嘴,退到了一旁。但当他瞥见这孩子落泪的刹那,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鸿渊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将军神情为何会缓和,更明白了星华为何一定要去停尸营帐那种阴森之地看上一眼。
这瓷娃娃似的孩子一哭,柳舟的心都化了。
但……问题又来了。小丫头的爷爷就躺在那营帐中,这……这该如何向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解释这一切呢?
柳舟的疑问,同样也是星华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坏叔叔?谁?他?”
星华面露疑色地顺着小丫头所指看向一脸无辜的李岚,无声唇动,口型似在说:“你怎么她了?”
李岚极其无奈地耸了耸肩,悄悄以手做刀于自己后颈上一比,又似有所指地瞥了眼小丫头。孩子当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星华却立刻心领神会,想来,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难怪小丫头看李岚的眼神中都带着防备呢,敢情是李岚不忍其目睹更多的血腥场景,一手刀拍晕了这孩子。
这样其实也好,她终究没有看见多少那些人的凄惨状,还有她的侍女与爷爷……
星华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揽过小丫头的肩,让两人目光得以对视,话音更是尽其所能地和声细语:“孩子,我等不是坏叔叔,所有坏叔叔们已经被我等打跑了哦。”
“那……”
小丫头哽咽着,一抽一抽地吸着气,话音断断续续:“那……你们……是……是谁?”
呃……
就是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却让三人面面相觑,齐齐傻了眼。这……究竟该怎么同一个最多不过七岁的孩子解释什么是国?什么是军?什么是军团?她这个年纪,也仅能辨个好与坏,全凭好恶,喜欢的就是好叔叔,不喜欢的就是坏叔叔。
至于她所目睹的那些猃狁人屠杀商队的场景,在小丫头有限的认知里,流血等同于受伤,等于疼,恐怕她还以为那些守卫们的拼死抵抗,只不过是坊间孩童偶尔见血的争斗,而向来活泼热心的她甚至还想去“劝架”。
星华本欲冥思苦想,行她那天赋秘术——“胡编乱造”一通,但又不敢在神情上有半分皱眉展露,就生怕吓到这已成惊弓之鸟的孩子。可编了半晌,眼看着小丫头哭声渐止,扁着嘴、咬着唇的可爱模样,星华满腹的胡诌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孩子,我……我们都是好叔叔,是朝廷派来赶走坏叔叔们的,你要相信我们。”星华柔声道:“叔叔做主,只要你乖乖的跟着叔叔走,不乱跑,叔叔就给你好多好多好吃的糖葫芦,让你一回吃个够,如何?”
这话刚说完,不仅李岚与柳舟面露异色,就连星华自己都觉得甚是古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怎么越听越像是诱骗孩童的人贩,或是引诱贫民卖儿卖女的掮客才能说出来的?
“糖葫芦?”
一听到此物,小丫头顿时两眼放光,但思来想去,小指头点啊点的,却又下不定决心,怯生生地说:“阿翁……阿翁在哪里?菡儿只听阿翁的!阿翁说了,不能相信陌生人的话,阿翁同意菡儿做什么,菡儿才做什么”
阿翁……
绕来绕去,终归还是绕不过这个问题。
柳舟面色一哀,转过身去,垂首沉默。李岚身为先锋营的统帅,就是他指挥手下与夜行客收敛了商队里亡者的尸骸,自然也知晓内情。星华才刚刚经历了老者的过往,更是无言以对。如此,一股诡异的寂静蔓延而开。
菡儿左瞧瞧,右看看,见着身前的三位大人都面色沉凝不说话,也不免慌张了几分:“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阿翁……阿翁他怎么了?”
星华深吸了口气,语调已经再难维持轻快:“孩子,不,菡儿,你叫菡儿是吧?菡儿,听叔叔说,你的阿翁有要事缠身,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将你托付给我们,并叮嘱你一定要乖乖的听叔叔们话,不可以胡闹。”
鸿渊的这张面庞褪去肃杀铁血的面具,仔细看来倒也显得英俊正直,带着股奇异的亲和力。渐渐地,小丫头动摇了,她相信了星华“善意的谎言”,缓缓低下头,垂头丧气地问道:“那……阿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星华缓缓站起身,遥望向星夜之彼端,半晌,她展颜一笑,说道:“你的阿翁啊,他去的地方真的很远很远,也要很久很久才能归来。菡儿,只要你快快长大,等到你长大的那一天,阿翁就回来了。”
“好!那菡儿就快快长大!”
菡儿在心里恶狠狠地赌咒发誓,但小丫头的心思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也许明天,可能后日,那些血腥的场景、那个誓言就会被她忘的一干二净,星华倒是并不怎么担心。
倏忽,远处响起了一阵喧哗,夜色中,一道影子横冲直撞,向着这边狂奔而来,而“他”的身后,跟着一小撮追赶呵斥的巡逻兵卒,人人气喘吁吁,似乎跑了不少的路。
“嗯?”
三人与孩童齐齐转过身,望向嘈杂传来之向。是何人胆敢在军中闹事?柳舟与李岚这两个下属自是不能让将军大人亲自出马,纷纷迎上前去,一探究竟。
无须他们走多远,转眼间,那个影子便已经冲到了近前。三人定睛望去,此人浑身裹着一件轻纱,外覆军中用以防寒的制式毛毯,长发束成髻鬟状,一脸的惶急之色,俨然是个作侍女打扮的女子。
女人?
“军中这种严肃的地方,哪里来的女人?是谁将她放进来的?”
星华瞥了一眼柳舟与李岚,神情故意冷淡下来,她现在的身份是个凡人将军,是“鸿渊”,当然对此需要一个解释。但作为星华,她的心中也在暗暗奇怪,此女的面相她瞧得似乎颇为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李岚不敢怠慢,一个闪身,上前想拦住她的去路,谁知这女人不仅健步如飞地将那些追赶她的兵卒远远甩在后面,甚至面对武将出身的李岚的阻挡也毫不怯场,身法竟然比他还厉害,足尖轻巧几点,就从李岚的身旁窜了出去。
这健步如飞的……仅仅就是个侍女?有意思。
星华的双眼微微眯起。
李岚扑了个空,回过神来,只觉得面上实在是挂不住,他的武艺身法竟然被一个女人给躲开了?他原本还欲追赶,可尚未等他行动,那女人忽然一顿停下了脚步,旋即,目光看向了星华这里。
嗯?
在场所有人皆为之一愣。她想如何?
只见那女人在看到星华的刹那,眼圈突然一红,表情顷刻间诡异万分,随后竟如乳燕投怀般奔向了星华这里。这架势,颇有饿了几百年的饿死鬼猛然在路上见到了吃食的模样。
然后,她向星华张开了怀抱。
嗯??
星华委实是莫名其妙,她也顾不得什么将军的威严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双手护住胸前,口中还不忘学着鸿渊的口吻诘问道:“女人,你……你想干什么?”
谁知,那侍女直接将“鸿大将军”当成了一团空气,理都没理,大张着怀抱,径直从身旁掠过,扑向了星华的身后。不多时,一阵抽噎声从身后传来,星华满头雾水地回首,却见侍女将小菡儿紧紧搂在怀中,痛哭失声。
咳,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星华在心中无奈地隐晦一笑。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她面色更加难看了几分,指着地上相拥的两人,质问周遭刚刚赶到的兵卒:“谁来同本将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兵卒们一个个气喘吁吁,也不知道究竟追这女人追了多久,话都答不上来。最终,还是李岚下去问了一圈,才知晓了前因后果。
此女,正是之前商队中因吓晕而逃过一劫的幸存侍女,难怪星华会觉得眼熟。她这才刚刚苏醒没多久,却好像喝了两大碗鸡血似的,在军营中横冲直撞,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就只是嚷着要找菡儿。
星华皱着眉头思量了一阵,罢了……罢了,菡儿与这侍女于大灾中幸免于难,思则心切,她也不忍苛责。否则于情于理于军法,单凭此女在军中机要之处乱窜一条,就够治她的罪了。
“各小伍长呢?管好你们自己的人!让那些看热闹的都散了!散了!”李岚自然懂得审时度势,见星华面色有所和缓,而那侍女哭得死去活来的,也知影响不好。待到驱散了看热闹的兵卒统领们,他目光带着问询看向星华,其意不言而喻。
“你们也回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本将处理。”
星华高深莫测地看了一眼那侍女,下了逐客令。柳舟与李岚领命离开,她则转向懵懂的菡儿与哭声渐止的侍女,淡淡一笑:“二位,随我来”
随“我”来。
…………
帐外,两个渐渐远去的话音飘来,一是柳舟,二是李岚。
“……对了,你说,将军怎么就能肯定这孩子喜欢吃糖葫芦?那不是南方丰罗的民间小食吗?”
“糖葫芦是甜的。约莫,甜的东西,孩子都喜欢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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