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水榭上,老太太停了下来。
“琏哥儿,你知道我为何叫你除去赖嬷嬷么?”
“孙儿不知。”
“因为赖嬷嬷关系到东府的一件天大的秘密。”
尽管贾琏已经知道赖嬷嬷必定关系到一件巨大的秘密,但是,这个时候见到老太太郑重其事地说出来,还是心中一凛。
“二十多年前,赖嬷嬷和焦大从外面抱回来了一个女婴。这个女孩儿,就是当初的废王诚意亲王的女儿。”
“诚意亲王?不是被满门抄斩了么?”
“是满门抄斩了,在满门抄斩的头一天晚上,诚意亲王和王妃求到了贾家,请求收养这个女孩儿,给她家留下一条血脉。”
“于是老祖宗就收留了那个孩子?”
“是的,诚意亲王对咱家不错,有难了,求到咱家,那孩子才一岁多,她又懂得什么?我心一软,就答应下来。上次谢鲲找焦大,查的就是这件事儿。”
“那个女孩儿是谁?”
“蓉哥媳妇儿。”
老太太这么一说,贾琏虽然有些吃惊,还是不假思索地相信了。
按照当初的说法,秦可卿是秦业从荣养院抱回来的孤儿。
可是,在迎娶秦可卿的时候,她的嫁妆却异常丰厚,还高档豪华。
秦业只是工部营缮司的一个五品官儿,此前也未听说有什么丰厚的家业。却拿出了如此丰厚的嫁妆,当时就引起了人们的惊奇和一些议论。
后来秦可卿过门,在家里的用度排场,也跟秦业的家境,有些不符。
如果说秦可卿是诚意亲王的女儿,这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件事,简单来说,就是贾府收留藏匿了废王之女,也就是窝藏了钦犯。
也就难怪谢鲲追查了。
此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重新纠了起来,显然就是要对付贾府。
“此事蓉哥媳妇自己是否知道?”
“不知道,一直没告诉她。若是她知道了自己是钦犯,这些年来,叫她怎么活?岂不是天天提心吊胆的?此是只有我、焦大和赖嬷嬷三人知道。如今告诉你,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你能把她的身世告诉她,免得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既然如此,为何不叫蓉哥媳妇离开?”
“一是东府那边如今离不开她,她若是一走,那一大家子将来怎么办?珍哥儿只会玩乐,珍哥媳妇又是个不担事儿的。”
“二是锦衣军已经盯上了她,此时若是走了,恰好给人家坐了口实。我想他们此时尚未抓到真凭实据,倒是在这里不动,反倒安全些。此时一走,正好就打草惊蛇了。”
“倒是有些道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但愿他们皇家不要做得太绝,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只是留下一条血脉,又能对皇家怎么样?是能反了还是能乱了,何必赶尽杀绝?”
两人慢慢走着,来到了翠拢庵前。
“琏哥儿,你知道为何把翠拢庵修在了大观园里面么?”
这个问题,其实贾琏早就注意到了。
按说贾府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庙铁槛寺,根本没有必要再修盖一个翠拢庵。
一般的寺庙道观,都在郊外,离住家也比较远。
这既是为了避免寺庙人多杂乱,也是为了避免跟寺庙争夺风水。
大观园是省亲别院的一部分,里面是要住人的,贵妃省亲回来,在这里见到寺庙,其实也不太合适。
当初修盖的时候,山子野、贾赦、贾政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但是,老太太说了如此,最后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并且明确地指定了用途,翠拢庵就是专门给妙玉准备的。
“这不是为妙玉姑娘准备的么?”
“对,就是为她准备的。妙玉这丫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之所以把翠拢庵修盖在这里,就是为了叫她能经常到府里走动,跟姑娘们在一起,省得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莫非妙玉的身世也……。”
贾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妙玉的身世,其实也有很多谜团。
她无名无姓,只有妙玉这个号。说她是出家人,却是戴发修行。说她不是出家人,却有个出家人师父,且一直住在寺院里。
以前说她出家修行是因为小时候有病,可这么多年,也没发现她有什么病?
只说她是官宦之家之后,可是家世到底如何,却也没人知道。
说是破落之家,可是吃穿用度,茶具茶叶等,却多是贡品,那茶具,就连贾府用的,都有所不如。
说她是苏州人,说话却分明是帝都口音,虽有苏杭吴侬软语,却是不多不重。
“对,妙玉的身世,也是个重大秘密。”
“她不是从小跟着师父在苏州玄墓蟠香寺长大,后来才跟着师父到了帝都的么?邢姑娘也说过,小时候后跟妙玉做过邻居,两人还一起玩耍过的么?”
所谓的邢姑娘,就是邢岫烟,小时候她家租赁过蟠香是的房子十来年,跟妙玉是邻居。
“这一段倒是不假。可是她在蟠香寺之前,却是在帝都过活的。后来在帝都呆不下去了,才到了苏州。”
“为何又回到了帝都?”
“自然是因为在苏州也呆不下去了,这才重新回到了这里。”
“难道妙玉的身世也有重大秘密?”
贾琏几乎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只是还不知道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而已。
“你还记得荣禧堂里的那副乌木楹联吗?”
“就是‘座上玑珠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那一副么?莫非……?”
贾琏想起了这副对联下面的一行小字:“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莫非是东安郡王……。”
“你猜对了,就是东安郡王。妙玉就是东安郡王之女。东安郡王后来犯了事,也是满门抄斩,最后把妙玉托付给了咱家。咱家就收留了下来。”
“后来先皇叫忠顺亲王查找妙玉,在帝都呆不下去了,这才去的苏州。”
天啊,老祖宗,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啊?怎么就知道窝藏钦犯之女啊?
“东安郡王是咱们的同乡和世交,有了难,相信了咱们,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诚意亲王也好,东安郡王也好,当时对咱家都是有过恩的。人这一辈子,谁能保证就没个七灾八难的?有恩之人有难了,我们岂能不管?”
“况且,可卿也好,妙玉也好,当时都不过是什么都不懂的婴儿,竟然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也实在太无情无义。”
“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们两个,早就是咱们家的人了。咱们自己家的人,咱们不管,还要谁来管?”
“妙玉如今跟珉四弟在一起,倒是不必担忧。”
“你写封书信给珉哥儿,叫妙玉不要回来,免得再生枝节。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你就把妙玉的身世告诉她。”
“老祖宗且放宽心,这两件事情,孙儿记下了。”
“不止这两件,还有一件。”
“还有?”
贾琏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嘿嘿嘿,琏哥儿,不要害怕,就这一件了。两件都做了,也不在乎多做一件了。”
是啊,这两件惊天大事儿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这一件,就是金陵甄家的事儿了。他家的事儿,你也该知道的,倒是没有大的事儿,就是他家把一些金银细软,放在咱家寄存着。”
这事儿还不是大事儿?人家皇上抄甄家的家,你在这边儿帮人家窝藏赃物,皇上知道了,能高兴么?
“甄家也是咱们的世交,要说这甄家,倒也够可怜的。先皇先后四回到江南,都住在甄家。皇上去了,甄家能不大兴土木,好好招呼?咱家大姑娘回来了,都是大兴土木的,何况皇上去了?”
“甄家虽然富裕,但是皇上去了四趟,他家有再多的钱,又哪里够往里面填的?少不得就得想些别的法子弄些银子。最后竟然因此被当今查抄了。落得个如此下场。岂不是可怜可叹。”
“便是如今的周贵妃和吴贵妃两家,不也是被省亲别院给压得快要垮了?若不是珉哥儿的主意,我们家如今不也跟他们一样?”
“用着你的时候,拿你当牛做马。用不着你的时候,就卸磨杀驴。自古无情帝王家,可见是说的不假。”
“还有几件事儿,也算是咱家的把柄。不过,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只有这三件,才是大事。”
于是,老太太就把贾赦交结外官和贾珍聚赌等事,大致说了一下。
这些事情,要说有事也有事,要说没事也没事,其实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其实,也不只是咱家,叫上个世家大族的,谁家没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那些事儿,都比咱家严重的多呢?”
“况且,这三件事儿,咱家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过是为了情义二字,救人于危难而已。做了就做了,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人活一世,有些事情,该做的是一定要做的。”
贾琏相信,老祖宗做这几件事,确实是出于情义。
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这几件事给贾家带来的,除了巨大的风险,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好处。
“原本我是准备把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去的,如今看来,怕是要不行了。当今龙体欠安,若是太子继位,恐生变化。所以,不得不有所防备。”
“如今宝玉和姑娘们都走了,到了珉哥儿那里,我也就放心了。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就在这里应付着。若是将来没事儿,就再回来。”
“今儿个叫你来,就是要嘱托你最重要的一件事儿。”
“请老祖宗示下,孙儿洗耳恭听。”
“我虽然不知珉哥儿在做什么,但是,以他的性子,一定是在做大事。琏哥儿,你给我记住了。若是咱家将来有难,你要做的,不是想法解难,第一个要做的,就是逃走。”
“老祖宗,孙儿岂能独自逃命?”
“不是叫你逃命,而是叫你去找珉哥儿商量。你告诉珉哥儿,就说我说的。若是皇家不太为难咱家,也就算了。若是他家做的过分了,也就不必顾忌什么君臣名分了。”
“老祖宗的意思是……?”
“造反!”
老太太说完,就拄着拐杖向前走去。
一时间,贾琏竟然有些泪眼模糊。
看着老祖宗蹒跚的背影,竟觉得那形象非常高大。18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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