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年春,长安东路大道上微风和煦,人潮如织,那些行人们既有为了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也有朝气蓬勃、入京应试的举子。
从清晨时分开始,官道馆驿外为迎送游人而专门搭建起的亭阁周围便聚集了许多人众。最初那些人员还只是京中各家的奴仆,可是到了午后时分,便陆续有官员们或策马、或乘车的赶来此境。
这些官员们各自都还身着官袍,很明显是朝会并公务结束后便匆匆出城,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家更换时服便装。
有耳目精明的往来时流见到这一幕,便明白应该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将要归京,所以这些官人们才匆忙的出城迎接。于是便有人好奇之下,凑上来想要打听一番。
“是辽边营州的宋璟宋府君将要归朝……”
人事虽然打听出来,但时流却颇感陌生。宋璟其人外事多年,或许官场中人对其还不失关注,但京中普通的百姓们对于其人其事却已经是有所淡忘。
当然也有一些定居长安十几年、经历过两京斗势混乱局面的京城老人们,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思索一番,便不乏惊喜道:“这位府君可是一位良吏,早年长安动荡、乱民入城,这位府君便跟随圣人自东都入关定乱,很是有一番救民救灾的德政事迹。之后久无声讯传扬,还以为已经泯然于众,却不想原来是已经投身边事的大用……”
十几年前的故事终究太过遥远,纵有知者宣扬,时流感触毕竟不深,也都好奇这位宋府君究竟在边疆又创建了怎样的功勋,何以能够让许多官人出城远迎?
“营州旧有契丹之乱,高句丽别部的粟末靺鞨叛出辽东,其首领自号海东大王,年前终于被宋府君击破枭首,如今正是凯旋归京……”
“粟末?这又是何处的杂胡?如今边中屡有开创,这功事究竟算大还是算小?”
自开元四年圣人御驾亲征、成功收复青海之后,大唐军队便布陈四方、屡有征计,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边事捷报传回,以至于民众们胃口都被养刁了,等闲的边功已经提不起宣扬夸赞的兴致。
营州地在东北,对大多数民众而言,关于东北的了解除了早年祸乱河北的契丹,也就每年都要殷勤入贡且所造车驾颇为华美的奚王还算印象鲜活,甚至就连三韩故国记忆都已经有些模糊,更无从分辨这所谓的粟末靺鞨究竟是何样程度的边患问题。
“可不要小看了靺鞨,那也是东北边中一大强族,之前在朝辅政的张仁愿张相公,便因定此边患才入朝拜相。此前张相公还只是分化瓦解其部,那靺鞨首领却受到新罗人的扶助包庇,妄想立国于海东,这一次宋府君则是直接击破靺鞨老巢,将贼酋枭首,东胡再无能触我大唐雄威者,真要评论起来,也是大功一桩!”
长安民众总是视野开阔,哪怕闾里百姓议论起军国大事都不失条理,虽然许多人仍然不免懵懂疑惑,但自有知者卖弄见识渊博而悉心解释,倒也将东北的局势勾勒讲述一番。
有一些闾里侠少无赖们听到这里后,便忍不住欣喜询问道:“皇威更雄于东北,东胡胆寒宾服,那市中新罗婢市价会不会降低些许?那些奴婢乖巧喜人,最能善解人意、懂得侍奉郎主,若趁此边捷降价一些,一定要收买一员、养在家中啊!”
听到这些闲话声,周遭人群顿时便爆发出一阵笑闹打趣声。
开边扬威的军国大计,对普通人而言虽然能够让人激动不已、血脉贲张,但终究过于遥远,并没有太过确切的感知,而真正让他们感到亲切具体的,终究还是身边诸事。
几个游侠儿虽是浪荡戏言,但也不乏民众对此上了心。随着国力日壮,民众们生活更好,哪怕普通百姓家也养得起日常役使的奴婢,因此来自天下各方的奴仆也都充斥市中。
这些胡奴们,有的是在战争中直接俘获,有的是犯法被剥夺了人身自由,也不乏胡部人口因为羡慕大唐民众们的富足生活而主动的舍身为奴,希望可以籍此长留大唐国境之中。
各方地域的各色人种,也都有高下之判。马前昆仑奴,帷内新罗婢,身边若无此类的侍用,便谈不上有面子。
馆驿周围,民众们还聚集在这里畅谈时事,并等着观望一下功臣凯旋的威仪,以作来日的谈资。
可是突然大道东来的人群中,出现了一支素缟服孝的队伍,引起了看客们的注意。
长安城常住人口几十万户,每天都会有婚丧之事发生,民众们对此自是见怪不怪。可是这一支服丧的队伍却有一些奇怪,男男女女足有数百人众,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但仔细打量起来却又不像是一家人。
队伍中人群只是蒙素,但却并不是日常所见的缟麻,而且也没有棺椁之类的物事,行走起来几步一顿,前头打幡的人高唱着难以分辨语调的丧歌,从衣装到动作风俗全不像中国人做派。
“这是东胡人在发丧招魂,你们且看罢,稍后还会有孝子涂血放鹰……”
京城人见多识广,哪怕有再稀奇妖异的风物,也能说道一番。一些看客们心中好奇,便靠近过去在左右张望,也不乏好心人在一边喊叫提醒道:“那伤心的胡儿,不要在官道左近弄丧,稍后这里会有大官仪仗通过,若遭驱逐,那可是丧上加丧!”
但这一支胡人的队伍却对周遭的杂声恍若未闻,非但没有避开官道,反而直接停留在了馆驿附近,一群人面东而拜,场面自有几分悲怆。
见这些胡人听不懂良言规劝,周遭人索性也不再提醒,打定主意要看这群人稍后如何倒霉。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官道东面便有旌旗招展,武士们虽然衣甲上风尘仆仆,但却威风不减,只是策马徐行,几架大车被簇拥在当中,车上堆积的物品自有毡布覆盖,整支队伍最醒目的便是高悬在仪杆上、风化的已经瞧不清楚面目的人头。
“儿郎威武!”
随着这一支队伍行来,官道上不断的爆发出行人们击掌喝彩声,更有行人取下水囊在队伍前方趋行洒水压尘,以此来表示对边中扬威的大唐将士们的敬爱。
这时候,一直等候在亭阁中的那些京中官员们也都纷纷行上了官道,各依身份地位在馆驿前排列起一支长长的迎接队伍。
然而整支迎接队伍中最醒目的还不是这些官员,随着凯旋的队伍渐近馆驿,馆堂中便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红袍中官在数名玄甲内卫贲士簇拥下阔步行出,直接站在了迎接队伍的最前方。
“杨中郎居然已经早入馆堂,真是失礼、失礼!”
一众官员们眼见到这中官模样,纷纷面容一肃,入前作揖。
这名身材高大的中官正是内给事杨思勖,杨思勖虽只一介内官,但在外朝也颇具声誉,此前奉命北行碛口犒军,适逢铁勒叛部袭击朝使想要抢夺犒物,杨思勖披甲杀敌、阵斩数十胡卒,并随同安北军一起奔驰碛荒上千里,亲斩数名铁勒大酋,以至于时任安北大都护的解琬为之具表请功。
虽是圣人近前颇得荣宠的内臣,杨思勖这会儿却是谦和低调,只是摆手笑语道:“奉圣人所命出城趋迎营州功士,某此际只是走使一员,诸位不必多礼。”
说话间,队伍已经停在了馆驿前,将士们引马伫立,队伍中一人策马行出,正是得功归朝的安东大都护宋璟。
宋璟此番载功归国,本来已经颇受官场时流的关注,眼见到圣人竟然一早派出杨思勖出城相迎,足见对宋璟的礼遇看重。在场官员们也都更加笃定此前已有耳闻的传言,那就是宋璟此番归朝拜相有望。
眼见到宋璟露面,众人不免更加的热情,跟随在杨思勖身后亦步亦趋的迎接上去。
宋璟眼见时流趋迎之前,便也翻身下来,只是彼此间还没来得及有所对话,原本停留在馆驿附近的那一支胡人丧队突然哭声大作起来。
生老病死虽然人之常情,但途行见衰也总也是一份晦气,更不要说这些东北功士们远行数千里,刚刚抵达京城外,还没听到时流的夸赞贺言,却先听到了一阵哭丧声,自然是让人颇感败兴。
“彼处何物如此惹厌!快快着员逐走,勿使晦气滋扰功臣!”
杨思勖听到这些声响后顿时脸色一沉,转头望了过去,并抬手吩咐随员们前往驱逐。
“杨中郎且慢!”
宋璟直向那处打量一眼,神情变得饶有兴致起来,抬手阻止了杨思勖,并笑语道:“辽边杀胡尚不免枕尸而卧,但有圣恩庇护、军威如山,自是诸邪辟易、不惧阴晦!这丧队是靺鞨风俗,难道京中还有贼孽残留、要为亡贼吊丧?”
说话间,他便见那队伍中一名丧服的壮汉贴地匍匐行出,迈过欢迎的队伍继续向前爬行,一边爬一边叩首于尘埃中,直至近前数丈,其人已是满脸的脏污尘埃。
宋璟近前自有甲士环拱,垂眼望着这名行止诡异的人,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周身弥漫着一股从东北战场上浸染、尚未散去的煞气。
不待宋璟并其他人开口询问,那壮汉勉强收住了哭声,仍是哽咽着面向宋璟行作大礼参拜,然后才颤声道:“东胡臣部人道孽种祚荣,叩谢宋府君诛奴杀父仇人、乱我部族的恶贼乞四比羽!奴身为人子、身为唐臣,徒具六尺身躯,却不能亲上战阵、杀贼以报家国之恨,天幸府君雄壮,力诛贼首,使奴情中有所宣泄……”
原来这壮汉乃是靺鞨部另一名首领乞乞仲象之子祚荣,此前靺鞨趁契丹作乱之际而东逃,两名首领乞乞仲象与乞四比羽却发生分歧内讧,乞四比羽杀掉了乞乞仲象且兼并其部,对祚荣而言自然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早年张仁愿坐镇营州镇压余乱,祚荣早被唐军俘获并押送长安,虽然因为帮助唐军招降一部分靺鞨族人而未被以叛逆论处,但圣人自知这个未来渤海国建国者的名号,只将其人留在京中担任京营禁军的将领,并没有遣返辽东。
宋璟坐镇辽边数年,自然也听过祚荣其人名号,见状后便微笑道:“乞四比羽凶悍抗命,罪不容赦,而今伏诛,也是天道必然。你等靺鞨余部幸得君恩庇护,能够无涉污乱,也要以此为戒,谨守不悖!”
祚荣闻言后又叩首应是,旋即手掌一翻,一柄匕首握在手心中,直接刺在左臂上生生削下一片血肉,并痛声说道:“杀父之仇、未能手刃,此诚平生大恨。但奴居京城也非荒废岁月,宿卫君王,可以无愧先父。府君恩大垂我,诚需剜心剖腹以献,唯皇命仍然在用,谨以此血肉,恳请府君能赐贼残肉纤毫,容奴祭告先父、啖食泄恨!”
眼见到祚荣一刀下去肩头已是血流如注,挑在刃尖上的鲜活血肉更是触目惊心,宋璟眉头便微微皱起,旋即便沉声道:“身世凄惨、心有余恨也是人情当然,但贼之性命尸首,亦皇命所覆之内事物,不可法外赐授分享!退下罢,勿再纵情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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