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鹊的讯息已经回来了。”“雀儿”坐在熊罴伯府后堂的耳室里,手里拿着一张字条,脸色极为平静,面前并肩站着闻羽和鸀鳿。
“堂主,情况如何?”闻羽见她面色平静,当知没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可还是心生好奇。
明鹊自幼是他和鸀鳿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一只朱雀堂的潜伏者,在北镇已埋藏多年,之前只是传回了白继忠对当年火夜并不知情的讯息,却尚未得知幕后主使是谁。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在这间密室里,这个坐着的“雀儿”恢复了真正的身份——大平四大镇国公之一、朱雀都护府大都护、星图宫朱雀堂堂主南星,闻羽和当前假扮雀儿的鸀鳿是她早年收养的两个孤儿,也是朱雀堂的弟子。
“好消息是茶度夏也不是主谋。”鸀鳿抢先回答,朱雀堂的弟子大多心智聪颖,她更是深受南星喜爱。这些天来一出这密室就得扮作雀儿不说话,鸀鳿觉得快被憋死了。
“坏消息是当年谋害主公的果然不是白驼,而是华族的一万精骑!”南星此言一出,双眼便喷出了恶火,只是那火还未燎烧成势,便被泪水扑灭了。
闻羽和鸀鳿见状都吃了一惊,在他们的印象里,堂主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女人,从未见她如此悲愤过,更未见她落下一滴眼泪。
“可当年北面的兵马,除了熊罴军,便只有玄武军……”闻羽听到此话后,也是一惊。他看到南星身后的影壁上画着一张推理图,上面从东至西并列写着很多名字:白继忠、茶度夏、卯蚩、秦平江、秦定山、刘鹤群、李天道……按照此刻的推断,最有嫌疑的变成了卯蚩,与南星自小青梅竹马、两无猜忌的族人。
闻羽心中自然清楚,这是南星最不愿意得出的结论。
“此事复杂,其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眼下还不能轻易判断,既然是北边的精骑,还是耐心等精卫在北都那边的回报吧。我觉得我们离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闻羽见南星仍然默然无语,尝试着开解道。
南星终于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些许不舍之情,“鸀鳿既然来了,没人再去扮我,朱雀都护府不能一直没有主人,明日我便要回南都。只是这里的情况复杂,人心险恶,你们二人要多加小心,莫叫这二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还有,就是大事未了……”
“堂主放心,我和鸀鳿自有分寸,大仇未报,绝不谈儿女私情。”闻羽说罢,和鸀鳿双双跪地行礼。
是夜,一辆马车从熊罴伯府后门出来,径直出城。南星坐在车上,看着皇城中寂静的夜色有些恍惚,回想自己的这半生,少年之时无忧无虑生长在九寨,而后仓皇逃命躲到终南山上,几年之后踌躇满志随军征战天下,大平立国之初惜别恋人镇守南疆,闻若虚死后又隐匿身份潜入中都数年,此时再要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楚州。
一个轮回,四十载韶华,若再一分为二,却是以闻若虚的死期为界,前二十年肆意青春,后二十年恍然如梦。
她这些年从未放弃过追寻闻若虚的下落,更没有放弃寻找北狄火夜的幕后真凶。无数次在梦境之中,她看到闻若虚迎着朝阳向她款款走来,口中还喊着“小家贼”那个外号,只是梦醒之后便更觉得清冷无比,生无可恋。
复仇,这二十年,自己心心念念地都是此事,一众门徒也随着自己在挥霍着青春年华,如今本来已经是太平世道,他们本该享受生活,却为了自己的执念付出了太多。或者说查寻真相,到如今已不是她一个人的执念,而是一群人的信仰。她坚信,这个信仰如暗夜中的一点火光,经历风雨而不淹灭,终将会在某一个黎明染成火炬,杀灭一切黑暗,照亮整个世界。
“北面的兵马……卯蚩,难道真地是你?”南星一想到这,心脏便剧烈地跳动起来,当年那个冲动的少年会做如此糊涂之事么?倘若真地是他,自己这次还会选择原谅么?南星此番决意尽快南归,就是为了做好准备,一旦精卫拿到了卯蚩是凶手的证据,自己便会点起楚州全部人马,一路北上找他要做一个了断。
北都南门,一行车马打着都护府的大旗挥挥洒洒进了城,直到玄武都护府,向主人禀报已完成今年进献丹药的使命。
“大叔年年为了这御贡,倒也算尽心尽力。”许念恩啧啧感叹。
她近日来在都护府里只是一身黎人姑娘常穿的短袖衣衫,像灵动的鸟雀一般,啾啾喳喳绕在卯蚩身边没个消停。
这身衣裳是卯蚩辗转找到北上的楚地商人重金买下的,他喜欢许念恩这样妆扮,让自己感到一些故乡的气息。
许念恩一直如此缠着卯蚩,总算前前后后看到了一场奇妙的壮景——如何炼制进贡的玄武神丹。
卯蚩每年都会先派军队到北海湖沼之中捕获一只神龟,用十六匹马拉着特制的巨型缸车紧快拉回来后,养在八丈楼地下密室的水池里。
平日里,卯蚩只用死犯的肾水喂养,待到时间一到,便活着剖开龟身,取出龟精,再用每月积攒下来的少女回血混合煨制数日,塑形阴干,涂抹金粉,方才炼出一颗丹药。
许念恩自然知道,这只是五颗长生不老药中的一颗,动用人力如此浩大繁重,制造之法又如此严苛繁琐,可叹帝王长生之术断然是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即便破天荒想出来,也绝不可能做到。
“大叔,今年的任务顺利完成了。你此刻该轻松一阵子了吧?”许念恩又问。
卯蚩并不答话,冷冷地看着手下清点了朝廷送来的赏金,知道又一个轮回确实结束了。至于还要有多少个这样的轮回,他自己并不清楚。
除了朝廷的赏金,下人们还带回了其他几个都护府的礼物,朱雀都护府送来的东西一如往年,依旧是一筐已经有些干瘪的枣瓜。
下人们每到这时就会哂笑,堂堂的南疆之主每年只拿如此寒酸的东西出手,简直不成体统——只有卯蚩自己才知道,南星送来这些枣瓜是什么寓意。
自己的性命,身手,军功,爵位,都是从星图宫玄武堂的那些枣瓜开始的。南星每年如此,是提醒他不要忘本,也不要忘了火夜之仇。
可是自己又何尝能忘掉呢?卯蚩觉得自从闻若虚死了以后,南星的心也跟着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自己若能查出当年的真相,没准可以将南星的心救活。
因此,卯蚩这些年时常打探着各种消息,尤其关注着闻若虚忽然冒出来的儿子闻羽,却一直只有沉溺于烟花之地的评论,这次知道他要摆烛灯雀影的赌赛,便即刻让古尔巴前去查看情况。
没了古尔巴的护卫,卯蚩更加依赖许念恩在身旁陪伴。自己是一个怕孤独的人么?
卯蚩回想这大半生,却不是一直都在孤独地活着?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却想让身边有人陪伴,卯蚩却说不好。
“喝酒么?”卯蚩看着下人们把东西陆续送下去,到底觉得松了一口气,便和许念恩到了楼下的厅里。
府中的苗酒已经告罄,北都自酿的酒喝起来虽烈,在嘴里兜兜转转却寡然无味,没有记忆中的那种回甘。他决不相信许念恩在自己这里赖着,就是因为倾慕苗王所以要以身相许,却也猜不透她的真实目的,索性对她不再提防,只当自己的一个影子也好。
是的,有个影子陪着自己也是好的,自从坐镇北疆,每年都会收到朝廷的督战指令,要他出击北狄。可他却从未执行,即便有零散的狄人掠边,也是草草出兵赶出境内便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杀伤人命。到了后来,无论朝廷如何催促,卯蚩更是懒得应付,连个回信都没有。
当年狄人强大,饮马幽云之时,他还在随天道军转战楚汉,并无瓜葛。
后来他在云州北面得知闻若虚被害,才发起全军直指东北,一路千里追击,将狄人诛杀近半。
如今的形势,狄人少弱,就如当年的黎人九寨一样,已然颓败,他本就是异族,自然不屑去当华族朝廷的刽子手,更何况他能感觉到屠杀异族大抵都是刘鹤群的主意。
倘若北都和狄人拼个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的就是刘鹤群,卯蚩绝不会笨到让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发生。
他兀自蹉跎在这座天下第二大城里,时常惦念的只有南星。自永平年初,他便时常往南都去信问候,可南星只是寥寥数语回复,后来索性没了消息。
卯蚩觉得南星一直在记恨自己当年任性,最终毁灭九寨的事情,可却疑惑是否还有其他的事情惹恼了她,而自己并未知晓。如果有的话,那一定还是因为闻若虚的死。
南星当年一直倾慕闻若虚,自然会怪卯蚩手中掌握两万兵马,却未能及时营救。
卯蚩自然知道南星心有所属,只能暗中恨恨,可他其实清楚,自己与闻若虚是不能相比的。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在期望闻若虚能接纳南星,好好待她,给她自己给不了的幸福喜乐。所以,当得知闻若虚的死讯之时,天道军的屠狄令还没传到北边,他已点起了全部兵马杀了过去。
那一年,北疆荒漠千里,风沙遮天蔽日,卯蚩几度遇险,九死一生,他觉得自己对闻若虚多少也算有了个交待。
“前几日朝廷的催战文书又下来了,大叔你打算依旧视而不见?”闷着喝酒似乎无趣,许念恩找着话头。
“我本就是个异族,何故去杀另一群异族。”卯蚩哼了一声,对此很不以为然。
“可我听说大平立国之初,你倒是将狄人杀得几近灭绝,使其这二十年下来也未休养过来,狄人一听到玄武的名号,小儿夜里都不敢啼哭。”许念恩朝他吐了吐舌头。
“当年我是为了报仇,仇报了,就没必要再杀人。”卯蚩喝掉一碗酒,觉得这个话题无趣,起身准备离开。
“若是当初你报仇选错了对象呢?”许念恩看似漫不经心地又问了一句。
“当初朝廷已讲得清楚,下毒手的就是北狄,如何会错?”卯蚩瞪起眼反问。
“那么,当年火夜事发之时,你在哪里?”许念恩一着急,便把这个问题直接抛了出来。
“你到底想问什么?”卯蚩站定,用那对细长的瞳孔瞄着她看,像是一条蟒蛇发起攻击前在聚焦猎物。
“我是在感叹……倘若你当时救援及时,闻若虚或许不会死。”许念恩连忙打岔,低下了头。
“我当时正在云州……”卯蚩说到这,忽然停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像是生吞了一条蚂蝗。他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许念恩,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回到楼上,然后用力摔上了大门。
卯蚩将整个头都扎进一盆冷水之中,刚才的酒劲随之消散,头脑也很快清醒起来。
他此刻不停告诫自己,需要迅速清醒下来,捋顺当年的一个细节,直觉只要抓住了这个细节,困扰自己二十年的迷题将迎刃而解。
卯蚩,你一定要找到!就是死也要想起来!他在心底愤怒地咆哮。
二十年前,卯蚩得到了闻若虚的军报,告知他北狄准备招降受封,令他派兵进驻北疆各个重镇隘口以备不测,然后再引中军到白驼盟与他汇合。
正当卯蚩要点兵之时,忽然得到中都的军报,说云西有白族掠边作乱,要他速去协助秦平山御敌。当时自己也未曾多想,既然见着紧急军情,便带着二万兵马火速开拔。
火夜那日,他本该早已与闻若虚汇合,结果却阴差阳错到了云州北面的一处卫城。而且到了那里,他才发现连白族来过的影子都没有,更是没有看到秦平山的兵马。当时人生地不熟,他无法判断详细,只是嗔怪中都传来的军情不准,折腾这么多兵马要往返近三千里,空走一遭。
今日经许念恩这一问,卯蚩才恍然发现其中或许大有问题——调虎离山。这个词还是当年闻若虚在汉州教习他兵法时讲过的,难道自己就成为一只被人调弄的愚蠢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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