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爷现在何处!?”中都熊罴伯府的老管家秦涛正阴沉着脸,背手站在伯府前院的偏房门口,大声质问拉着三个仆役赌钱的马夫。
“老管家,您也知道,伯爷这几次只让我送他到元春街口,便自去逛了,此刻可能在泉香阁,也可能在醉仙居,您老实在要想知道伯爷在哪,除非一家一家去找,否则只得等他快活回来,才能当面问得他到底去了哪里。”马夫回道。
一看就知道,马夫平日里并不把管家当回事儿,回话的时候头也不抬,眼睛始终死死盯着自己掷出的两个骰子。
“一群天煞的懒奴才!连主子都看不住……”
秦涛骂了一气儿,转身回到伯府的大门口,换作十分客气的语气对白继忠说,“白镇长,伯爷不巧又有要紧事公出,今年的黑山王还是由我代主人签收,一会儿还请镇长移步,跟我去府里的账房领佣金。”
白继忠这些年从未见过熊罴伯,知道对方刻意避开见面,此时早已习惯了,便向老管家一拱手,回头叮嘱路大几人随伯府里的人去卸车,自己则跟着管家走了进去。
“看镇长走路带风,永平之前也是军伍里的?”伯府占地几十亩,前后有六大进庭院,去账房的路弯弯绕绕,到底不近,秦涛想扯几句家常打破尴尬。
“前朝万顺五年在南楚随天道军起事,永平元年以军丁户籍迁到北都乐浪府,便一直在北镇屯守。”白继忠答话。
秦涛在心里推算,前朝皇帝赵昱被大平定的谥号是厉帝,他在位时的第年号是万顺,延续了十一年便身死国灭。
如此算来,白继忠投军年头不短,在当年的乱世之中实打实地算是一个老军骨。
秦涛本就对眼前这个人好奇,自然也听出白继忠果然是个人物,态度似乎更恭敬了一些,拱了拱手道,“这些年白镇长入深山捉这黑山王,本领绝非一般,我们蓦地远远一见此物便双腿松软,更何况是将其活着拿下。”
因为熊罴正范讳了伯爷的封号,所以府里上下都只说黑山王而从不直呼熊罴。
秦涛说每句话都拿捏得好管家的身份,越是把自己姿态摆得低,就越能显示出自己的眼界和城府来。
“老管家过誉,我们这些年来早已不涉猎行伍之事,就是一群边陲荒地的山野猎人,蒙伯爷的恩泽才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捉几只黑山王还远不足回报万一。”
白继忠回话也自有分寸,让秦涛更加觉得此人出身绝不简单。一般的武夫开口便是粗俗,白继忠却谈吐文雅紧致,当时自有便读过经文史政的。
自打进了府院,白继忠就一直四下察看这里是否有当年旧人的相关线索,影墙、亭台、花木,丝毫不落,却未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心里也就冷了下来。
他本来不想再多讲话,可心里一转念,追问了一句,“敢问老管家,伯爷今年到底贵庚几何?”
秦涛听后停下了脚,想了一下才回道,“延平二年开这熊罴伯府的时候,我应招募来这府里做了管家,依稀记得伯爷那时似乎刚刚行了祭酒礼,想来今年该过廿五了吧。这事我本该张口便说来,只是伯爷从来不庆生辰,平日里连年岁都从不跟府里人提起,所以我身为老仆,一时或许说不准确,倒让白镇长见笑了。”
“哪里,哪里,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白继忠连忙摆手,华人男子凡是有些身份的,满十五岁要行祭酒礼,意为成人,行礼之后方可投军、入仕、娶妻、生子。
“伯爷到底是好年华,又有荣宠的地位,倒是你我这般蹉跎老人比不得的。”秦涛感叹地跟了一句。
他早前也曾效力军中,只是不便表明身份,遇到白继忠倒暗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自己好赖还在中都管着一个府院,可想来白继忠在北镇的生活必定艰苦。
大平立国二十年,此时的天下已渐渐转入这些后生之手,无论是当年的镇国公,还是普通的军士,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那伯爷如今可有妻子?”白继忠故作清闲的语态,继续打听着消息。
他心中盘算,此子诞生的年份,正巧与闻若虚率领星图宫下山起兵的时候相对,十有八九该是闻若虚与朱雀堂主伏颖儿留下的子嗣。想到这,白继忠的心里不禁波动起来,如此便能对得上闻羽的封号,以及为何身在中都却与北镇的这些熊罴军旧人关联在一起。
“这本说不得的,可今天白镇长既然问了,我便也顺嘴胡乱牢骚几句。我家主人本原纯朴,对谁都没有坏心,对谁也不曾设防,尤其善待府中的下人。若说瑕璧之处,只是忒贪玩了些!要知道这中都城里最显贵的是皇上,但若说过得最潇洒的,除了这位熊罴伯,恐怕更无二人。我家主人天天放在玩乐上的时间都不够用,哪有时间……”
秦涛还想继续说,可觉得自己今天说得太多,突然把话题岔了过去,“白镇长别见怪,主人给你们佣金自是多,可你不曾想他每年的爵俸就有多少,还未算宫里到了立秋额外的赏银,连这府里赶车的奴才耍一次钱,都能阔绰地甩出几两银子。”
秦涛说最后一句话时,忍不住把牙齿咬得咯吱直响。
“我们村野之人和伯爷的家丁自然比不得。”白继忠看明了形势,便不多问,又跟秦涛说了几句别的,就到了账房,两人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白继忠看秦涛在柜台后面的木架子上翻找账簿,木架子上的账簿有百十来本。
日常进出的账簿都按着年号整齐地排布,从延平二年开府起,一直到延平十二年,一本都不差缺。
有些专项的账目独自成册,一来可见秦涛的严谨精细,二来也可窥见熊罴伯府开销之大。
白继忠的目光随着秦涛的手指,在那些独自成册的账簿封案上缓缓滑动。
从右边起,可看到“元春各家走账”“赌马进出走账”“酒肆汤池走账”一干名目,“北镇供奉走账”每年只用一次,放在了左数第二个位置,最左边上一本封案上写着“雀儿香蜜走账”。
“年岁大了,眼睛昏花。”秦涛慢慢抽出北镇的那本账簿,提笔点墨记了一行,然后把账簿送回架子上的原处,又弯腰从柜台里连着端上两盘官通金锭,足有一百余两,推到白继忠面前。
“我家主人早前便吩咐过,捉黑山王这事凶险至极,每年镇里必有人折损,他于心不安,自今年起多加五成佣金,烦请白镇长代为抚恤丧户。”秦涛说完把台面上一本流水账推过来让白继忠签字画押,之后袖起了手,面带微笑地立在那里。
白继忠心头一动,感觉眼窝热了起来,也不多说,朝秦涛拱了拱手,提笔签了名字,然后掏出随身带着的麻布袋子,将金锭一股脑都倒了进去。
过了半晌,众人见镇长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出来,知道今年的活计至此算是大功告成,都兴高采烈地吆喝着,赶起空车离开公府,准备照往年一样,趁早出中都城,再赶三十里路投北面县城外一家熟识的驿站住宿——那里的烧酒和厨娘都美妙得紧。
白继忠却说,“今年伯爷额外发了赏钱,爷们都辛苦这么久,今晚就在中都找个好地方歇脚,每人再发二两银子作赏钱,明儿一早上大集给家里添置些京货再返程也不迟。”
众人听了,更是雀跃不已。
夜灯初上,月色明朗,中都方圆五十里的每条大街都人头攒动,更比白天热闹。
众人在城北一个小有名气的酒肆喝酒,白继忠早前到钱庄把金锭换成了兑券,额外换了些银钱分发下去。
白继忠喝了几杯酒,便带着高二和胡三两人早早下桌,出了酒肆,往南折回走了几里路,在熊罴伯府后门的一家酒肆里捡了个座位坐定。
三个人点了一坛中都人常喝的“庆平老曲”,配上四碟小菜,只是慢慢品酒,既不动筷,也没有多少言语,和周围的喧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此酒名为“庆平”,是二十年前天道军入中都后专门令监醴司酿制的五千坛曲酒,以此来预先庆祝大平立国,之后更是成为了宫中御用的酒水。
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只是叫这个名字,却极少是当年的陈酿。若是一坛未动封口的庆平老曲,市面上绝对可以叫出天价来。
白继忠此刻看着这酒,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庆平,庆平,当年大平立国对于他来说,恰恰是厄运的开始。
这店里摆了小二十张桌子,此时已没有几桌空余,不少仆役打扮的汉子在那喝酒扯皮,还有几桌吃得差不多,干脆在酒桌上掷起了骰子耍钱。
“这二十年来,中都倒是没有多大变化,酒还是那个酒,人也还是那群人。”白继忠感叹着,虽然自己年年都来这里,可却觉得自己是个外乡的看客,眼前的繁华喧闹、喜乐悲苦都和他毫不相干。
“是啊,倘若没有当年那场北伐,咱们老兄弟说不定就一直住在这里了。混得好的,没准能在万安大街上置办一套宅子,再开几家商铺。”胡三苦笑道。
高二瞟了胡三一眼,显然是对他这种安逸想法嗤之以鼻。
当年各军分为两路,一路或是出征或是接防,另一路则划归朝廷禁军留在了中都。
若是如此回想,他们倒不如当初选择后者,起码能在帝京城里过二十年安稳富贵的日子。
“万安大街寸土寸金,你我恐怕买不起。至于真有钱开商铺,倒不如开个酒肆痛快!”白继忠倒是不以为意,接着胡三的话逗趣。
“是啊!开一间三层楼的酒肆,里面都用花梨木来装潢,摆上几十套桌椅,再配上最好的老曲小菜。别的人来了,一壶酒三两现银,一套菜二两现银。若是咱们军中的老兄弟来了,包吃包喝,还可以往家里带!”胡三继续畅想着,说得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孩童。
“只是我们当年到底去了北边,当酒肆老板的梦就等下辈子再圆吧。”白继忠蓦地失落,他觉得自己没有让这些兄弟们过上好日子,又开始暗暗自责起来。
“只要咱们这些老兄弟在一起,管他在中都喝酒吃肉,还是在北镇吃糠咽菜,都是一样的!”胡三看出白继忠情绪不好,连忙宽慰。
“这些年来,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苦,可比起当年冤死在白驼盟的那些兄弟,已算是幸运了。”白继忠手里紧握着酒杯,忿忿说道。
“白大哥此番可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胡三见高二依旧一言不发,忍不住悄声问白继忠。
白继忠摇摇头,并未答话。
如今,熊罴伯府是他们唯一能联系到过去的线索。可每年能进熊罴伯府的只他一人,今年也与往年并没什么差别,根本见不到闻羽。即便是这样,他已将伯府里的布局,特别是账房里的事务记得清清楚楚。
按那些账簿的封案上所记,闻羽平常的开销极大,而且大多用在消遣玩乐上面。
“元春”是中都最高档的胭脂街,里面高高低低二三十家春楼,一掷千金的纨绔公子穿行其中,车马昼夜不绝。
“赌马”则是中都城里皇亲贵族们看着北狄赛马,一时兴起出点子。他们凑钱在城南扒干净个阔场,养了十几匹百里挑一的北马,专门用来下注赌斗。
“酒肆”自不用说,虽然少有能与四通酒肆相比的,可也不是寻常百姓敢进去照量的。
“汤池”则是指烧热了山泉水的洗浴之地,里面还有蒸炭发汗的木房,喝茶对弈的雅间,娇娘骑在背上拔火罐、刮背痧的花房,绝对是销金撒银的地方。
其中让白继忠最好奇的是那本“雀儿香蜜走账”——按着其他账簿揣度字面意思,无非是笔提笼架鸟的花销。
可是,单为这等小事立一本账绝对不合常理,即使拿金银喂鸟,也花费不了许多,更何况写的是用香蜜,大可不必为此纤毫微末之事单开一本独立的账簿。
白继忠清楚地记得,那本账册放在了一排专户的最左边,若非平常不用的,就是常常要用的,自己也只掌握这些线索,反而心里的疑问愈发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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