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年岁大了,每年都带人进山一两个月,再加上这一个往返,身子骨早就吃不消了,路上喂食喂水的活咱们该接过来才对。”
瘦马夫解完手从林子边溜回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
“路大,你说得轻巧,你敢和那家伙照面么,怕是离老远就吓出一裤子屎尿吧。”
另一个胖马夫惴惴地说,“你这么长时间也该看出些蹊跷了,每次镇长都要先套上那件黑布衫才能近前,我觉得那布衫上肯定是浸了山魈恶鬼的血,才能镇得住那怪物。”
“肖勇,喂水的时候我们还都看着,可喂食的时候总是镇长夜里一个人去,那箱子里装的食料也从不叫我们看,说不定是进山里时顺带着在野坟掘出来的死人肉,我单是想想都觉得瘆人。”路大说完脸色微变。
“管他是死人肉还是活人肉,只要喂得它活到京城,咱们才不算空劳碌一年,说来它的命其实比咱们金贵得多呢,百两金就是千两银啊,你小子就是投好胎当个县官,没个三年五载恐怕也挣不了那么多。”肖勇吐了吐舌头。
虽然他的名字带着“勇”字,却自小胆子奇小无比,空生了一个肥硕的身板。
他自家院子里的山枣树上落只老鸹都能吓哭,老爹厌恶他的性子才给起了这么个名字,谁想一点用都没有。
肖勇这般性子,自是进不得黑王山的,可年年押运却都是他来驾车。
“还好今年光景好,这只比往年都要大个二三百斤,又是公的,也不老弱,熊罴伯一高兴没准多赏些金子。”
路大家里人口不多,生活并不吃紧,他正盘算着用这次的佣金在京城给媳妇买几件细料子的衣衫。
“我今年家里分的金子,算上这次押差的金子,再算上哪次万一没了追补的金簪子,我都一并给弟媳妇留用吧,年纪轻轻带着两个孩子,将来的日子不好过啊……”肖勇叹了口气。
他的弟弟去年刚满十八岁,家里人口多吃食大,所以第一次跟着白继忠进山。
走到半山腰时,一只大角羊从树林子里猛地窜了出来,他弟弟没有经验,进山以后又一直心神不宁,恍惚间以为是熊罴来咬人了,慌地一步没站稳,整个人就直板板跌进了山崖子里,尸骨到现在都没找到。
等到众人出山的几日后,肖勇的弟妹拿到了白靖仇和明氏送来的簪子,才开始抱着两个孩子没日没夜在家里哭。
镇里寻不到尸首,只好给肖勇的弟弟立了一座空塚,可这空塚却并非只此一个,这些年尸体残破不能入殓的,或者干脆找不到的,却有不少。
两个车夫说到这,又不约而同叹了口气,看白继忠在挥手招呼,连忙帮着叫起林子里的老少继续赶路。
夕阳快落山头的时候,众人押着车进了一个村子,和往年一样租下两个旷阔清冷的场谷院子,一个院子停车放行李,一个院子打通铺睡人。
月色朦胧,村中寂静,队里的老人们照例歇得早,年轻人到村里的小店沽了一桶米糟酒回来,点把篝火围在一起,东拉西扯地喝了半宿才上铺睡觉。
路大夜里做了个噩梦,眼见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扑倒,一激灵睁开了眼。
头顶的月色狰狞惨白,把一绺一绺的黑云撕开。
路大转头看一个黑影正推着独轮车要出院门,忙伸巴掌拍醒了身旁打呼噜的肖勇,“镇长这会儿又要去给那怪物喂食了,你就真地不想知道他喂的到底是什么?”
肖勇很犹豫,想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说:“咱们父辈就是镇长的兵,自小就知道要明军纪,若是跑去偷看被镇长知晓了,不把咱屁股坐地打个稀烂!”
“偷偷跟去,远远望一眼,不出声响,碍什么事!”路大说着一轱辘翻起身,裹起衣服,猫腰蹑手蹑脚跟了过去,回头压低声音“喂”地喊了一嗓子。
肖勇怕路大吵醒了别人,看了眼黑漆漆的夜,只好咬咬牙,一骨碌起身,拎着外套,胡乱套上了鞋子,憋着一泡尿跟在路大后面。
两个院子相隔不远,放车子和行李的院子有两个年长的坐在外面把门,今晚当值的一个是住在镇北的胡三爷,一个是镇长家隔壁的高二叔。
两人见白继忠来了,振作精神,一个开门帮着把车推进院子,另一个探看了下左右,手脚利落地反身关上了门。
路大和肖勇两个人跟了过去,见门缝阖紧,往里看不真切,路大就让肖勇撅起来屁股,自己一脚踩上去,扒着土墙偷摸着往里看。
肖勇这时憋着尿,身上还踩着个人,整个人气儿都喘不匀了,轻声哼唧着。
路大听见哼唧声,下脚狠狠跺了肖勇一下,这才又安静下来。
“老胡,今晚也不见你吃得下饭,怕是身子虚,还是换我吧。”白继忠进院以后,拍了拍胡三的肩膀。
“白副使,我只是白日赶路中了暑气,身体却无碍。您前天刚动过,万万不能连着!”
胡三说完用左手一圈圈扯下绕在右臂上的红布,十几道密密实实的疤痕在那只粗壮的胳膊上蜿蜒,在惨白的月光下像是一团团小蛇逡巡,有些颜色陈旧,有些却是新伤,冷眼望去像是朝堂官袍上的一道道锦纹。
路大见此状不禁浑身一颤,险些从墙头跌下去,待再回过神来,胡三已从腰间拿出一个反了黄斑,专门用来装酒的竹筒,对嘴灌了一口含住,操起一把匕首,往上噗地一啐,只比划了两下就把匕首慢慢扎进胳膊,刀刃进去足足半寸有余,带着一划。
拔出匕首时,高二早已拿住一个铜钵在下面接着,一股乌黑的血顺着胳膊缓缓流了下来,不多时就接了满满一小钵,钵子里的血与惨白的月色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那颜色深得像能吞噬万物,让人看了便感到眩晕。
“忍着点,这刀走在旧口子上总是难受……”白继忠给胡三上了些止血药,一圈一圈缠棉布。
“白副使,都是老皮老肉了,挨这么一下不碍事!”胡三憨憨笑道。
高二从小车里掏出一大盆淡黄色的粉糊糊,把人血画着圈慢慢浇了进去,然后拿着一个木杵子面无表情地不停搅弄,脸色冷得像挂了一层霜。
白继忠给胡三包裹完伤口,从车里拿出白天那件黑布衫套在身上,从高二手里接过盆端着往大车走去。
白继忠走到近前的时候,大车猛然晃了一下,震得大地都在颤。
他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如白天一样,把那盆糊糊稳稳当当地倒进食槽,又迅速用布将笼子罩住,里面传来那黑山王吮吸食物的咕噜声。
“你们两个都进来说话!”
白继忠喂完食低腰放下盆子的工夫,顺手在地上拈起一颗石子,只听嗖地一掷,回手打在路大手边的墙沿上,竟射出几点火星来。
路大吓得轻喝了一声,他根本没见白继忠往他这边瞅过,不知自己和肖勇是何时被发现的,心想到底是闯了大祸,只好顺着墙头溜下来,拽着肖勇的胳膊,两个人战战兢兢进了院子。
高二侧在白继忠一旁,袖着手站在那里,脸色依旧阴沉。
胡三看都没看两个人,自顾自拿起竹筒,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用余光瞄着白继忠。
镇里都是军籍,平日里莫说是偷盗奸邪,便是有些许不公之事,都要白继忠这个老长官处置。老老少少大都和睦邻里,守望相助,在这个官兵不近的地方居然可以夜不闭户。
路大这些年轻一辈自幼是白继忠看护着长大,对他半是敬畏,半是爱戴,从没看见他发过火,但还是有点怕他。
他们也只是从父叔酒后絮叨战场往事时,才偶然知道当年天道军里的晋升规矩全以斩敌记功:斩敌首两籍迁伍长,四籍迁什长,所带营队斩敌首五十籍方可迁百人长。
按这个来算,且不论高二和胡三两个百夫长,白继忠二十五岁携家丁跟随李天道起兵,万顺五年至十一年,短短六年之内就当上了指挥副使,单他自己刀下的鬼魂要以成百上千记。
杀一人,不死不难。
杀十人,不死,就是本领超群。
杀千百人,仍不死,在这群年轻人的心目中就是比黑山王还厉害的魔神大王。
白继忠抬手一比划,肖勇会意,忙吧颠把院子的木门阖上后,回来和路大一起低眉臊眼地杵在那里,双腿发抖,根本不敢放声。
“路大,肖勇,眼看都小十年了,镇里循环往复地往京城供送活熊罴,你们可想过是为何?”白继忠叹了口气,像是终于要交代一个深藏的秘密。
其实从熊罴伯府下了那道令开始,镇里的年轻人都在私下议论不远千里运送熊罴是为了什么,不外乎几种:
一种是京城的皇亲贵胄们喜欢在园林里养猛兽;一种是熊罴这兽正应了伯爵的封号,定是每年拿去做什么祭祀;还有人说伯爵每年都剁了新鲜的熊掌上御供……
但这些都是猜测,镇里初来的那些长辈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从来不谈论此事,连后辈们问一句都不可以。
虽是好奇,可镇里的年轻人每当拿到一年的佣金时,就暂时忘了议论此事,只有谁家的猎户在山里丧身才又想起来。
所以,白继忠这问话一出,两个人思绪烦乱,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
“当年天下初定前,我和你们的父辈在这黑王山北打了一场败仗,五百精骑,一千步卒只活下来这五十几个。大平立国之后,先帝问罪下来,才把我们迁到北镇,一晃就是小二十年光景。”白继忠开了口。
“千余个人一战都没了?”路大只听这几句就觉得心惊肉跳,仿佛就看到硝烟弥漫之中,自己的父亲从死人堆里挣扎爬出来,双眼空洞,一脸血污。
“不错,当年我们这一支人马在家乡随先帝起事,号称南楚营,转战四方,荡平百县,杀敌万记。”
白继忠说到这,眼睛里流露出豪迈的光芒,仿佛时光穿过这晦暗的月色,一瞬间流回到自己金戈铁马的青壮年华。
“那得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劲敌!”路大不禁感叹。
照白继忠的话想来,如此强盛的军队当年在那荒僻的蛮族流民之地征伐,应是所向披靡,却为何遭此覆灭之灾?
“劲敌?北狄的白驼盟骑兵,人不过数千。”白继忠说到这的时候,面色变成了沉重的绛紫色。
路大和肖勇听到这,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北镇临近狄人地界,可即便狄人真地打过来了,恐怕也不屑于拿下这个荒凉地方。虽是如此,镇里的年轻人还是对那些神秘的外族心存忌惮。
“你们可知军队当年的番号么?”白继忠问完,看了看高二和胡三,两个人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挺了挺腰板,像是要迎接一个神圣的名号。
这一刻,三个长者肃然而立,就连呼吸都在院子里同进同出,掀起了一阵肃杀的风。
“不是南楚营么?”肖勇听白继忠刚刚说完,而自己老爹在逗小孙子的时候也提过两次,当时本没当回事儿,现在想起来,觉得应该差不了。
“那是早年起事时的番号,亨顺六年起,我们自汉州出发后就改叫熊罴营,中都北伐之前又改制熊罴军。”白继忠一字一句,面色凝重。
“熊罴军”三个字一出来,院子里的五个人都没动,但内心都躁了起来。
高二和胡三欲言又止,像是嗔白继忠把隐晦的事情说了出来。
两个年轻人则更惊地说不出话——大平立国之时,分封功臣爵祀有百余个。
一般的文官功臣往往是按着乡籍,如富乡侯、东乡县子、连山县男,当时最高只有富乡侯宁迟一位侯爵。
而武官勇将的礼遇则大不相同,是按着军中的番号或者战功来的,以示尊崇,因为没有封王,全天下最高的五个公爵,除了朝中的相首刘鹤群破例封为汉国公,其余四个给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神兽番号的领军大将,如今这几家分镇东西南北四个边都。
再往下数,平江侯、荡越伯一类大多也是侯爵和伯爵,却从没听说过有熊罴军或者熊罴公。
此刻想来,战败之军,幸余之人都被问罪戍边,即便当年有过这么一支队伍,没有封爵也是自然。
可再一联想,现在北镇封主的爵位就叫“熊罴”,按照其他神兽封爵推理,很可能在延平元年沿袭了当年熊罴军的番号,究竟为何出此巧合,却是他们两个想不清的事情了。
白继忠不再讲当年之事,回身抽出胡三腰间的竹筒,仰起头灌了一口酒,松了松紧绷的喉咙,语气变回平静,“这些事我们这一辈本早已约定,不再跟后辈人提起,今天你们两人既然撞见了,也就说到这罢了。过去的事情蹉跎难堪,当今镇里才返了些许生气儿,回去也不要跟他人讲了。”
路大皱着眉头,他虽然心里想不清,但忙乖巧地点头,转身就要往外走。
肖勇早已抖得跟筛糠一般,见路大要走也忙转身跟着,忽然却又回头问了一句。
“镇长,那咱为何要用人血来喂这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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