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蝮此时心下大惊,急忙屏住呼吸,运气周身,恍然发现自己脏腑麻痹,不知何时已中了毒物。
“阿叔自诩用毒的行家,若是如此轻易便中了鳄龙涎,传出去恐怕要贻笑大方。”许念恩笑意盈盈,小臂轻轻一抖,便从手袖里滑出个一寸见方的瓷瓶儿来,在冥鼍眼前得意地晃动了两下,更像是孩童在炫耀自己的玩物。
“你见过此物嘛?”
“没……”
“哦哦,可惜就算你见过,也防不得嘞!”许念恩眉飞色舞,像是自言自语,“真没想到第一次用这毒,就放倒了一个行家。”
冥鼍刚想挣扎着再开口,整个人却像头死猪一样滑下凳子,直挺挺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侧躺在那里,只见桌腿之间许念恩依旧端坐,一双绣鞋俏皮地搭在一起晃动,说不出的诱人,可是他却连伸手去摸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
“只有如此能耐,你如何斗得过他?”许念恩鄙夷地叹了口气,看也不看冥鼍一眼,站起身来悠哉游哉地走出店门,不知去了哪里。
冥鼍瘫在地上,脑海里飞快地回想,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鳄龙涎”这个词。
他一时间想不清楚,但确定当年在终南山时,一定听先师青甲讲过。只是听是听过,他却当真没见过、更没用过这种毒药。
意识逐渐缥缈,冥鼍仿佛听到青甲在禅堂上哼哼唧唧地念叨,“四方之间,苗毒最邪,可海外也多有异毒,只是平常难见而已。譬如自岭南出海,向南七千里,见岛数十,岛上时有鳄龙出没,此物身长两丈,通体被鳞,尾长近半,口有毒涎,色淡味辛,沾之轻则昏厥,重则毙命……”
店里的伙计端着加炒的肉菜从伙房出来,见刚刚还好好吃饭的两人,此刻倒了一个,走了一个,吓得大喊一声跑出店门,当是报官去了。
冥鼍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真就像一只翻盘的老鼍,本要昏睡过去,被那伙计一声喊才又提振些精神。
他发觉师父青甲死后,自己二十年来一直自诩用毒的宗师,实在是可悲可笑。即便许念恩不藏着掖着,端着一大碗鳄龙涎当面让他分辨,自己也只当成是种佐菜的香料,绝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冥鼍看来,用毒分里表两种路数,里者在于用毒惊奇,世人不察,自己便偏这一路;表者在于随机应变,下毒隐蔽,让人不加怀疑,更是难了许多。
许念恩用的是南洋的奇毒,又施连环计让他放松警惕,在肉汤下药后还不忘用胡椒面儿掩盖味道,里表都做到了极致,在他所知用毒的人中排名第一都算是公道了。
浸润江湖多年,冥鼍知晓无数高人,却没料到自己会在一个少女手里栽了跟头。
昏倒之前,冥鼍心里还有三个疑问:一是许念恩为何不干脆多点几滴鳄龙涎结果了他的性命,二是这女娃之后是要潜回北都还是逃亡他乡,三是北都那位爷会如何处置他这个败事之人?
六月十六,刚过圆月之夜。一大早,一个轻纱蒙面的少女腰间挂着一枚长史府徽识的令牌,策马通过北都南门,如云雀般轻盈掠过半个城区,直向城中央的都护府飞去。
“你就是许念恩?”都护靠着木榻底座,端坐在蛟鱼皮毯上,双眼紧紧觑着面前这个刚刚摘去面纱的少女。
两日之前,都护刚刚接到冥鼍的飞鸽传信,泛泛地说此女诡诈,半路趁机逃脱,却没有再详细讲经过。
自那时起,他便对这个少女充满了好奇,一时间倒也想不出她用何种手段能从玄武堂龟派四尊手里逃脱。他本以为她会就此逃走,正想着如何借机向许云才发难,谁料她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小女便是长史府许云才独女,闺名念恩。”许念恩徐徐施了一礼,柔声自报家门,然后抬眼落落大方地看着对方,眸子之中闪着灵动的神韵,全无见到生人的羞涩和疏离感。
“你从冥鼍那里逃脱以后,居然还敢来找我,你可知到了这里便有去无回?”都护的声音不大,但里面透着彻骨的寒气。
以往凡是送进都护府的女子,只要见到他便吓得全身如筛糠一般发抖,几近不能言语。可许念恩一上来却闲庭信步,倒是像是串门一般轻快自如。
在他眼中,这个少女容貌清丽俊俏,身上充满了让人燥热不安的气息,像是一个欢悦的林中仙子,熏染得整个厅室有了色彩。
“我既然决定来了,便定会偿都护所愿,只是希望都护高抬贵手,不要继续难为许家。”许念恩气色丝毫没有慌张。
“今儿离下个三五尚有些时日,你暂且在府中落个住处,到时再来找我吧。”都护不知为何语气和缓了一些,朝门口挥了挥手。
他虽然觉得许念恩来得太早,可也不会让她这段时间先回到长史府中。一想到许云才和自己的女儿同在一城却不能相见,心里便说不出的痛快。
这十年来,朝廷不断向北都派驻长史,算上许云才,居然先后来了五任之多。
之前的几个人来了之后,表面上是替朝廷核定户籍、征缴民赋,实际上心狠手黑,搜刮了不知多少民脂民膏,尤其是设立了外族进出府县的人头花税,更是凭空惹出了不少麻烦。
都护清闲安逸的日子过得惯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开始变着招儿向长史府频频发难,前三个都做了没两年,便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到了中都,到了第四个人却仗着出身参军府有朝中背景,妄想与都护府一力抗衡。都护于是将计就计把选定少女的事情抛给了他,又借机把他斩杀在北都城中,以此向朝廷示威。
许云才到任北都之后,虽然还未发现他有贪墨钱财的举动,可在都护看来,既然是朝中派来的人,本来就是一丘之貉,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我在府上起居自是全听都护安排,可我既然来这里做客,也该受到一些招待,别的倒是不求,只想先看看您珍藏多年的那幅画像。”许念恩仍执拗地站在那里,根本不动地方。
“你居然知道我这里有画像,倒也有趣得紧!看来你父亲倒是没少在家里做惹人厌的长舌妇。但你可知道,这世上凡是看了这幅画像的,除了我却没几个可活?”都护说罢阴恻恻笑了一下,想以此打住这个话题。
“既然我左右都活不过下月三五,总不能带着遗憾走吧?我总是猜想都护这般英雄人物居然金屋藏娇一般供着一幅画像,不舍得叫其他男子看觑也是情有可原,可我一个眼瞅着没命活的女子,自打进了这都护府也不能出去乱讲,即便看了也没甚要紧吧?”许念恩眉眼一舒,嘴角居然也跟着露出笑意。
都护双瞳黢黑,两道精光逡巡,尝试捕捉她面上每个细节,似乎在用心判别着什么。
画像中的那个女子,既是世人皆知的,同时又是无人知晓的。如若许念恩替她父亲探得了女子的身份,恐怕会让朝廷更加猜忌玄武都护府,甚至还会殃及那个女子。
“你一个大男人,做事总别小气,让我一个小女子笑话!”许念恩见都护面色迟疑,便又马上啧啧补了一句。
都护眉头紧锁,想了片刻,才站起身来,当着她的面拿出画卷。
三尺绢纸徐徐铺展开来,美人再度翩然现世,如昼在天,如月当空,让人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神女降临。
许念恩第一眼看到画中的少女时,虽然心里早有万千勾画,可还是禁不住愣在那里。
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般俏丽的女子,浑然如同一尊美玉。她暗暗感叹,如此绝丽佳人,被都护藏着掖着倒也不奇怪。
许念恩低下头,眼睛几乎贴在了画上,目光流转一番,最终定焦在那少女的左臂上,一条木桥的文身如此熟悉,让她看上一眼便觉得百般亲切。
“看出什么来了?”都护在一旁冷眼看着许念恩,却愈发觉得她确实是这些年来最像画中女子的一个,眉眼、身段虽不太一样,可却有一股奇妙的磁力将两个女子奁在一起,时而分离,时而重合。
“都护和画中姑娘都出自苗寨。”许念恩的视线从画像上脱离,转向了他头顶两侧的云纹上。
“长史府的小姐到底是有见识的。”都护轻轻啧了一声,发现这个少女年纪虽轻,但是观察敏锐,心思也极是细腻,如此看来,她能从冥鼍手里逃脱,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我的母亲也是黎人,自然认得都护这九寨之首的云纹天寨徽识。”许念恩依旧看着他头上的图案,淡淡说道。
“怪不得!”都护面色虽冷,可心绪已不再平静。
前朝亨顺四年,他只有十五岁,为了逃避族中叛乱者的追杀,一路向北出楚入汉,最后到了终南山,机缘巧合之下入了星图宫,跟随师傅青虺修习武功。
到了亨顺六年,他又以代玄武堂主的身份下山,与天道军合兵起事,数载征战,平定天下。
大平立国以来,他又多年镇边,辖制幽云。两纪轮转下来,如今的他满心沧桑,郁郁不乐,早已远离了那少年时的村寨,忘记了缥缈的炊烟。
他不曾想到,今日在北都竟会遇到一个苗寨的后人,还与画中之人如此神似,一时间不禁思潮翻转、感慨颇多。
“既是同族,我不留你,尽快回长史府吧。”过了半晌,都护的语气变得更加平和,在这北地的边都邂逅九寨族人,终究让他感到一丝温暖和释然,于是第二次朝门口挥了挥手。
“若是我想留下呢?”许念恩并不动身,立在那里朝着他灿然一笑。
时光流转,夏炎更盛,过了一月之后,又到了三五月圆之夜。
都护府那座八丈楼的顶层厅堂中,一个满面惊恐的妙龄女子正被都护用一只手掐住脖子提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则捏着一颗乌黑的药丸,顺势往女子嘴里一塞一掼,女子凭空挣扎着蹬了十几下腿,便渐渐瘫软了下来。
都护放下女子,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然后拿起一枚柳叶般的小刀往她左臂上轻轻一划,血滴流下来时用一个紫金色的钵子接了个小满。
他小心翼翼地把钵子放在身后,从女子胸襟上扯下一条绸布,将她的伤口草草扎好,随后不耐烦地吆喝了一声。
门开了,两个兵士抬着席子低头进来,将那女子熟练地包裹起来,手脚利落地把人抬出了中厅。
“妙哉,妙哉,若不是亲眼所见,真想不到这些女子最终是如此下场,大叔你倒也算怜香惜玉,不害人命,只是如此一来却远不如坊间传说得精彩。”许念恩啧啧。
她一直盘坐在厅中央的那张榻席上,兴致勃勃地看着都护之前的全部动作,似乎是欣赏一个匠人在做最纯熟的活计。
见都护不搭理自己,许念恩又道,“只是这些女子却是家父辛辛苦苦寻来的,为此替你不知遭受了多少北都城里百姓的咒骂。”
都护依旧坐在那里,抬起头不屑地看了许念恩一眼,撇撇嘴仍未答话。他那一双瞳仁从细仄的眼窝中射出精光,很像是一条蛇在逡巡着猎物。
“若早知到了你这都护府,只是服一粒药,放一钵血这样简单,当初直接来了多好,真没必要听父亲的安排,颠簸个老远躲到江北的平江侯府里。”许念恩依旧显得兴致高昂,还不忘用话揶揄他。
“只是,我好奇你把这些女子都送去了哪里?”许念恩见对方根本不想说话,又开口追问。
“自然是想找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不能让有这长相的女子在世面上让人看到。”都护说完自觉语失,泄露了自己的怪癖,连忙装作不耐烦地吼道,“看也看了,你要么滚回长史府,要么回自己房里睡觉。”他转过头不再看她,朝门口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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