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二海批评我说:“小万,你没有政治头脑,你想想,你出身不好,事情一来,会倒霉的,你要是学了医,人家总会给点面子。无论什么人,打炮的也好,被炮打的也好,都会生病的,生了病,都要请医生,所以医生总是不能全部被炮打死的。”我说:“裘队长,我的出身不就是我爹?我爹是医生,我就可以不怕了。”裘二海说:“你爹和你不一样,你爹是从历史上过来的,有历史问题,你当医生就不一样了,你的历史是清白的,你是清白的医生。”我想说:“我爹要是不清白,我怎么会清白呢。”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候有人从大队部跑过来,喊裘二海去大队开会。裘二海边走边回头吩咐我:“小万,我回头有时间再找你谈。”我点着头,但心里说,最好你不要找我谈了。
我实在不知道裘二海凭什么说我想当医生,难道我从万小三子耳朵里夹出一粒毛豆就说明我想当医生,就说明我能当医生吗?难道裘二海是因为感激我吗?但万小三子又不是他的儿子,他凭什么要替万小三子感谢我?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明白,也无人可问,只是希望裘二海天天开会,很忙,就把这事情给忘记了。
裘二海确实忙起来了,他的变化也很大,因为在后窑大队他最先弄明白了炮打司令部的问题,所以现在他已经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了。本来他只管一个小队,现在要管一个大队,他顾不上我的事情了。我又开始暗自庆幸了。不料我还没高兴上几天,大队革委会主任裘二海又看到我了。那天我在地里劳动,他在地头上招呼我过去,说:“小万,叫你爹万人寿说话注意点,少来封资修。”我说:“我爹只会看病,他不会封资修。”裘二海说:“不会?
据群众揭发,万人寿说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莫治什么。”这道理我听我爹说过,我补充道:“莫治一小儿。”裘二海说:“对,莫治一小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说:“这是封资修吗?谁说的?”裘二海说:“我说的。”我一听是裘二海说的,就知道是个道理,赶紧说:“那好,我回去跟我爹说,叫他少说话。”裘二海说:“他少说得了吗?少说得了他就不是万人寿了——就这样吧,队革会送你去学医。”我愣了愣,裘二海立刻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并不是你学了医你爹就不当医生了,那要看你爹有没有问题,要看审查的结果。”我说:“要是结果没有问题呢?”裘二海说:“结果没有问题,你们父子俩都当医生,本来我们大队赤脚医生就比别的大队少嘛,想让我们后窑大队落后于别人?哼,没听说过!”
其实早先后窑大队也是有两个医生的,一个就是土生土长的我爹万人寿,靠家传的秘方和医术,加上自己的勤学苦练,再加上长期在农村和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名医了。另一个是从乡卫生院自愿下乡来支持农村合作医疗的涂医生。他叫涂三江,念过五年医科大学,在城里的医院工作过两年,又到公社卫生院工作,然后又到大队的合作医疗来了。他自己说,人家是人往高处走,我总是人往低处走,走到最后,走得和万医生一样了。其实涂医生和万人寿还是不一样的,他是带薪到合作医疗来工作的。万人寿是赤脚医生,没有工资,看病记工分,每天记十分人工,是队里的最高工分。
奇巧的是,万医生和涂医生都擅长伤科,虽然在农村的合作医疗站什么病都得看,但伤科医生是最受欢迎的。万涂两个医生一土一洋,一中一西,如果配合得好,真是天衣无缝。可是万医生和涂医生合不来,先找万医生看了的,下回涂医生就不给看,先找涂医生看了的,下回万医生也不给看,两个人顶着牛,谁也不服谁。你守在医疗站,我就出诊去,我守在医疗站,你就出诊去。
涂医生是大队合作医疗刚刚成立的时候下来的,两个人顶了一年多,最后我爹到底把涂医生给气回去了。涂医生现在坐在公社卫生院的门诊室里,有病人来,他先看一看病历的封面,看看是不是后窑大队的人,如果是,他就问,给万医生看过吗?甚至是后窑邻近队里的人,他也要问清楚。起先有的农民还不知道这一套,说找万医生看过的。涂医生就说,万医生看过的,我就不看了,你还是请万医生继续。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这里边的秘密,都统一口径说没看过,一伤了,就赶紧来找涂医生了,知道涂医生科班出身,医术高,讲科学。涂医生听了,笑着说,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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