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安静了一点的万全林,毛躁又发作了,一迭连声说:“那可怎么好?那可怎么好?”万小三子左眼紧闭,右眼滴溜一转,一骨碌从万全林手里滑下来,拉开抽屉就拿出一把放大镜,竖到我面前。我一看,这是我爹的放大镜,我说:“咦,你个贼脑瓜子倒厉害。”接过来,揪住万小三子的耳朵往里照了照。万全林在一边又一迭连声说:“是不是,是不是,是炎吧,红的吧,是炎吧?”
我没有做声,放下放大镜,到灶屋去拿了一把生了锈的镊猪毛的镊子过来。万全林一看就急了,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也不理会他,先往猪毛镊子上倒点酒精,又划根火柴,绕着镊子烧了几下。万全林看懂了就抢着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这是消毒。”我拿消过毒的猪毛镊子伸进万小三子的耳朵,只“咔”的一声,就有一个东西从耳朵里掉出来了,掉在我的手心里,我将它放到万小三子的手上,说:“看看吧,就是它。”那是一颗毛豆,又胖又烂,半黑半青,已经发了芽。万小三子赶紧将毛豆扔到万全林手上,拿自己的手心在裤子上死劲地擦,一边龇着牙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万全林却宝贝似的欣赏着他手里的这颗毛豆,他仔细地看了又看,还数了数,结果他说:“发了七根芽。”
这时就听万小三子放了一个响屁,万全林高兴地说:“通了,通了。”他看了看万小三子的脸,又说:“咦咦,脸不肿了,脸不肿了。”脸其实还肿着,只是万全林感觉它不肿了,万小三子也感觉不肿了,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我:“要不要擦点紫药水?”我说:“你也可以当医生了。”就给他耳朵里擦紫药水,一边说:“你嘴巴吃了不够,还用耳朵偷吃毛豆?鼻孔里有没有?屁眼里有没有?”万小三子说:“屁眼里的留着给万医生吃。”万全林冲我哈哈大笑,万小三子的耳朵刚一好,他就神气起来,这种人就是这样。我说:“你笑什么,万医生又不是我。”
万全林走出去的时候,注意到我们院子门口又有了药茶缸了,就舀了一碗药茶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又叫万小三子来喝,说:“不苦的,香的。”可万小三子不要喝,他耳朵不疼了,嘴巴就老卵起来,说:“香不香,掏屎坑。”万全林说:“你不喝白不喝,我再喝一碗,算是替你喝的。”他就是喜欢占便宜。这口药茶缸,我爹每年从芒种开始一直搁到立秋,里边是我爹自己泡制的中草药汤,用来消暑健脾的。有人经过,就喝一碗,也有人怕苦,建议我爹搁一点糖精,被我爹骂了,就不敢再瞎提建议了。
万全林喝了一肚子的药,饱得直打嗝,转身再找万小三子,万小三子早就不见了踪影,气得万全林大骂:“小棺材!”刚才因为万小三子耳朵里有颗毛豆,就把他急得上跳下蹿的,这眼睛一眨,毛豆没了,他就开骂了,而且还骂得那么重那么毒。不过农民骂人向来是不知道轻重的,你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更不能追根究底。如果追根究底,要弄清楚“小棺材”是什么,那就麻烦了。小棺材就是小孩子死了躺在里边的那个东西。骂小棺材,不就意味着咒小孩死了躺在棺材里吗?那可万万使不得。可农民就习惯这样,开出口来就骂人,也不知道自己牙齿缝里有没有毒。大人相骂,骂得这么毒也就算了,可骂小孩也这么毒,何况还是自己的小孩,你跟他们真没商量。
下一天一早,上工的哨子还没有响,万全林就来了,他夹着一卷纸,踏进医疗站的门就说:“万医生万医生,我给您送锦旗来了。”我爹万人寿双手去接的时候,万全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纸卷移了个方向,交到我手里。万人寿说:“这是锦旗吗?这是一张红纸头。”他用手指蘸了唾沫到纸上捻了一下,手指头就红了,万人寿说:“蹩脚货,生报纸染的。”万全林说:“本来我是要买锦旗的,可是锦旗卖完了,我就买了红纸,请蒋先生写了这个条子。蒋先生说,一样的,只要意思在,锦旗也好,纸联也好,都是一样的。”万人寿冷笑说:“锦旗卖完了?锦旗卖得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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