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叫我安蒂诺。”
在和煦的阳光下,那个苍白的意大利男子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
凌子寒勉强抬起手,与他握了一下。他的手冰冷,有些微颤抖,显得十分无力。安蒂诺握住,让自己手中的温暖能够传过去。
海因茨觉得他们握得太久了,于是探手过去,轻轻抓住安蒂诺的手,不露痕迹地拉了回来,随即微笑着对凌子寒说:“安蒂诺是我们这里的首席科学家。”
凌子寒点了点头。他脸上的神情一直很淡漠,仿佛对什么都已没有了探究的兴趣。
安蒂诺其实是一个常见的意大利姓氏,也许这个安蒂诺不是首领,而是医生,也许他有父亲或者兄弟姐妹才是最高首领。这些只能找机会慢慢地旁敲侧击,而不是现在来问。
他再次转过头来,看向远处的渔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战友们都陪在身旁,觉得心里并不孤单。他静静地微笑,随即闭上了眼睛。
安蒂诺感觉得出凌子寒的状态十分差,不只是身体虚弱,心理上更加消沉,这对他下一步的试验非常不利。想了一会儿,他温和地说:“乔尼,给我讲讲你的情人吧。”
凌子寒睁开眼睛,出神良久,才无精打采地道:“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在一次旅行中相遇,然后相爱。一段时间后,就发现彼此的生活习惯和爱好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都不可能为对方而改变。他很漂亮,对物质的享受十分热爱,在城市里做高级白领,非常讲究品味。我比较喜欢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不喜欢都市,常常出差,到原始的大自然中去,在物质上没有什么要求,与他也是聚少离多。一开始两个人还互相包容,尽量退让,后来也就疲倦了。有一次我出差,回去后就发现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新人,然后我就离开了。就这样。”他干巴巴地说完,精神显得更差了。
安蒂诺注视着他,眉头微微皱着,思索了半晌,才对海因茨说:“乔尼累了,送他回去休息吧。”
海因茨笑道:“好。”接着一挥手。
旁边立刻过来两个黑衣人,将凌子寒推了回去。
凌子寒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中途有不少医生轮番过来用仪器检查他的状况,确认他不需要抢救才作罢。
等到凌子寒终于醒来时,他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杰克带着欧阳豪生进来,笑着说:“你们都是中国人,不妨好好聊聊。乔尼,开心些,没什么大事,你能挺过去的。”
凌子寒静静地看了看他,眼神十分空洞。
杰克按了一下墙头的一个按钮,将床头抬起来一点,让他靠得舒服些,这才出门而去。
欧阳豪生坐在床边,关切地问道:“孩子,你怎么样?”
凌子寒微微一笑:“有点累。”
欧阳豪生看着他瘦得已经略微凹陷的脸,充满疲倦的眼睛,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几天就脱了形?”
凌子寒苦笑了一下:“给他们做试验。”
欧阳豪生大吃一惊:“什么试验?总不会是731吧?”
凌子寒闭了下眼睛,轻轻地说:“差不多。”
天花板上立刻传来了安蒂诺的声音,用英语冷冷地说道:“乔尼,不要把我最先进的试验跟一个世纪前那些日本人的拙劣东西相提并论,那是对我的侮辱。”
欧阳豪生和凌子寒并没有吃惊。学习中文早就是全世界的时尚了,他能听懂中文一点儿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等他说完,欧阳豪生没理他,继续问凌子寒:“你多大了?”
“26。”凌子寒温和地答道。
欧阳豪生笑道:“比我儿子大4岁。”
“是吗?”凌子寒的情绪好了一些。“令郎可好?”
“还行吧,在清华读书,今年毕业。”欧阳豪生的声音很醇厚,听上去令人感觉十分亲切。“等他完成了学业,我打算让他从基层干起,至于将来能不能独当一面,就得看他的悟性了。”
凌子寒微笑起来:“一定行的,所谓虎父无犬子嘛。”
“那可不一定。”欧阳豪生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你吃饭了没有?”
“没胃口,吃不下。”凌子寒淡淡地笑着。“我的消化系统好像已经被破坏了。”
欧阳豪生怜惜地看着他:“还是要尽量吃东西,这样才能保证身体的需要。无论如何,都要坚持,绝不能放弃。”
凌子寒想了想,轻声说:“那我喝点粥吧。”
很快,一碗清淡美味的燕窝粥便送了进来。
欧阳豪生接过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吃下去。
凌子寒吞咽得很艰难,但还是努力吃完了,随即礼貌地道:“谢谢欧阳先生。”
“别那么客气。佛家云:修百年才能同舟。我们能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相遇,也是难得的缘份嘛。”欧阳豪生将空碗放下,用柔软的毛巾替他擦了擦嘴,顺便帮他把脸和手都擦了一下,这才欣慰地笑了。
凌子寒一直眼前发黑,头疼欲裂,觉得柔软的枕头就像是铁板一样硌人。他勉强忍耐着,关心地问:“他们对您还好吗?”
欧阳豪生点了点头:“还比较客气,也没有虐待。”
“那就好。”凌子寒似乎放心了,支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欧阳先生,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欧阳豪生连忙替他掖了掖被子,温柔地说:“睡吧,好好休息。”
凌子寒喃喃地道:“欧阳先生,您能每天来陪我聊会儿天吗?我晚上……老做噩梦……”
欧阳豪生一怔。这却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他沉默片刻,温和地说:“我尽量争取。”
凌子寒似乎安了心,渐渐地睡着了。
在暗沉沉的梦里,凌子寒总在仿佛身在地狱,看到许许多多面目狰狞的魑魅魍魉往自己身上扑。若以他的身手和胆量,即使真的白日见鬼,只怕也是一脚踹过去,绝不会害怕,可现在却在梦中满身冷汗,不断挣扎着想逃,却又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魔鬼狞笑着,将自己拖向更加黑暗恐怖的深渊。
等他冷汗涔涔地醒来,竟然比没睡之前还要累。
不需要使用仪器,他自己也能感觉到,曾经旺盛的生命之花正在慢慢枯萎。
安蒂诺和两个头发花白的医生很快出现在他的房间里,眼中有了一丝忧虑,大概是很担心他的试验会中途夭折吧。
凌子寒对他的光临一点兴趣也没有,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又闭上了眼睛。
安蒂诺和那两个医生低声谈论着。
“不行,不能让他再这么睡了……”
“说不定会再也醒不过来……”
“已经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以前那些人基本上都是向精神分裂症、狂躁症发展,他倒有些像是悒郁症,这也很不寻常……”
他们的声音很轻,时隐时现地飘过凌子寒耳边,他却一动也不动,仿佛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过了好一会儿,安蒂诺操纵着轮椅来到床边,将微凉的手放上凌子寒的额头,慢慢地叫着:“乔尼,乔尼。”
凌子寒努力睁开眼睛,迷蒙地看向他。
安蒂诺看到那双曾经充满了愤怒、不屈的眸子里现在满是忧伤。
他微微一怔,一向冷淡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就仿佛是一位医生面对着垂死的病人一般,耐心,充满关怀。“乔尼,你怎么样?”他轻声问道。“还好吗?有什么感觉?”
凌子寒根本没发觉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他只觉得非常疲倦非常疲倦,脑中嗡嗡作响,面前的人说话的声音像着隔着几层帘子传过来,听得很不真切。
他深深地努力呼吸着,试图将乱成一团的身体内部整理一下,却收效甚微。
看着眼前人的脸,他想也不想便说:“安蒂诺,跟我讲讲你的家庭好吗?你有情人吗?父母是做什么的?也跟你一样是医生吗?”
安蒂诺看着他混乱的眼神,茫然的神色,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呆滞,不由得转头看了看旁边的那两位专家。其中有一位是出色的临床心理学家,立刻对他点了点头。
他便转过头来,微微倾身上前,温和地说:“我出生在西西里……”
凌子寒听着他的声音,一直发僵的身体明显地开始放松,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地展开了。
那个心理学家立刻对安蒂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效果明显,继续讲下去。
“这些年来,那里很乱,常常在夜里听到枪声。我父母亲都是医生,一心救死扶伤,不问是非。有天夜里,几个人拿着冲锋枪闯进我家,杀了我的父母,将我打成重伤,听他们的骂声,好像是我因为父亲救治了他们本来想杀的一个什么教父。那个教父派人赶来救我们,却来迟了,只救回了我,可我还是残废了……后来,教父送我去学医,让我像我父母一样,将来当个医生。一开始,我为了想让自己站起来,所以选择了神经生物学,专攻神经修复技术。后来,知道要治好自己的病不太可能,也就放弃了,转而研究神经编码……乔尼,我痛恨那些杀死我父母的人,痛恨那些没完没了的争斗。我要把人类的思想彻底改造,让世界变得和平安宁,人人安居乐业,没有不满,没有怨恨,没有罪恶,没有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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