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他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急呀?
他说有点儿信不过她的保证,怕她雇下别人。
他说得老实。她听得笑了。
那一年菜蔬过剩,很不好卖。卖不是小伙子分内的事。她雇他时双方面讲明确的,他只负责大棚里的菜蔬生长得好坏。但小伙子连他分外的事也主动承担起来了。幸亏有他尽心尽力,那一年她的大棚没亏损……
她更不当他是外人了。遇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便愿与他商议,听听他的看法。他也简直将她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眼里总是有活儿。从早到晚干这干那,使她看着过意不去……
她每每问他为什么不知道累呀?
他憨厚地笑笑说,从小就喜欢干活儿。
连她的女儿,也觉得他是除了妈妈外第二可亲的人了。
当年十一月份,她一想到往年过春节母女二人的寂寞,不免地忧上心头,怨挂眉梢。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他留下来陪她母女过春节行不行?
他犹豫片刻,坦率地说,那得允许他先回家乡一次,将老父老母送到至亲家去。他说否则他会觉得愧对父母,怕父母在春节喜庆的日子里备感冷落。
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他是一个有孝心的儿子。也认为他的要求合情合理。提前与他结了工钱,放他走了。
春节是一天天地近着了。
过去一天,她就不免这么想——一个有孝心的儿子,怎么会已经回到了家乡,却不与老父老母团团圆圆地过春节,反而千里迢迢地赶回别省异地陪东家母女过春节呢?
东家就是东家,雇工就是雇工,双方之间是有利益得失的互相算计的呀。关系处得再好那不过也是表面的现象呀。
然而他二十八那一天竟回到了她家,还带回了些他家乡的土特产。
多了一个男人,那一年春节,她的家里多了往年春节缺少的、除非男人才能带给一户人家的生气。
那一年春节女儿过得很开心。
她自己脸上也每浮现着少有的愉快微笑了。
她不是一个感觉粗糙的女人。渐渐地,从小伙子在她面前常常无缘无故地脸红这一点,她看出他是爱上她这位女东家了。
而她自己呢,夜里扪心自问,也不得不承认,她也是多么的喜欢上他了啊!
但一想到她名分上是有丈夫的女人;一想到她大他三四岁;一想到两年来他一直是她的雇工,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清清白白;一想到他们之间如果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即使无人知晓,自己在他面前还能维护住女东家的庄重形象吗?而倘若被外人觉察,口舌四播,自己还能在村里抬得起头来吗?
于是她又故意在他面前处处不苟言笑,严肃得十分可以了……
而那小伙子,他的身是雇工,他对女东家的感情——不,让我们照直了说就是对女东家的爱吧,是没资格主动流露的呀。对于一名雇工,那将是多么不明智的事啊!她对他好,那是抬举他;而她某天上午说辞退他,他是不可以滞留到下午的啊!正因为他爱上她了,他希望自己别被辞退。正因为他怕被辞退,他比刚到她家时话更少了,更循规蹈矩了。
他像一只蚌,将对女主人的爱,严严密密地夹在心壳里。
在她那方面,亦如此。
她是妇道观念特别强的女人。
他是特别本分的小伙子。在乎自己的品行端否,像传统的少女在乎贞操的存失。
爱这件事,在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注定了是不自然的,极为尴尬的。
它明明发生着了,却又被两个人处心积虑地,协力地掩盖着。尽管他们的心灵与肉体都是那么地渴望彼此亲近,彼此占有。哪怕是偷偷摸摸地,以类似通奸的方式……
爱对于那一个男人和那一个女人,成了自己折磨自己也相互折磨之事。
然而他们的关系一直清清白白的。
他们从来也没想过那一种清清白白对他们各自的意义究竟何在?
因为,相对于人性,相对于爱,甚至,仅仅相对于本能的情欲和性的渴望,一对暗暗爱着的男女之间那一种清清白白的意义,是根本不可深思的。一旦深思,便极可疑。一旦质疑,便会如窗上的霜花遭到了蒸蒸热气的喷射,化做微不足道的水滴,并显现它的晶莹所包含的尘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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