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只身来到北平,已经差不多十天了。
每天,都是各处转悠,拿着志远的照片,向人打听儿子的下落。
也暗暗的打听,古蝎子的消息。
十天下来,差不多跑遍了整个京城。
无果。
无果!
这多么让人沮丧、多么让人崩溃!
可海山不敢沮丧,更不敢崩溃,因为他是远儿的爹!是远儿唯一的亲人,是远儿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这天午后,日头猛烈,烈日下,海山看见不远处有个大车店,就走了进去。
天气热,他的水壶早空了,要补水,另外车把式们走南闯北,见得多,和黄包车夫、警察、货郎子、街边的乞丐等人一样,是海山重点问询的对象。
海山拿着志远的照片,向在凉棚里歇凉闲聊的车把式们一一问询,不少人露出不耐烦和嫌弃的表情。
海山一个大男人,更兼一身本事,一身傲骨,可为了儿子,这一年多来,他一直都是,在无数次的心里不舒服之后,还是耐着性子,陪着笑脸,低声下气的请人再看看,有没有见过照片里的人。
大车店里人人都说没见过,就在海山要走出大车店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人在骂儿子:“你个败家子儿!又让老高诓了一毛七去!算盘拔拉开了,都还算错,你是猪脑子吗?!二十好几的人,还不如一个孩子,人家不用算盘,九种货,不同单价,就一个心算,都分离不差!”
海山心里一动!
远儿的心算能力,他是知道的,在家时,算别人的药钱就从来没算错过,而且全是心算!浑河堡和附近村屯,好多人都知道,他老杜家有个数术神童,就连奉天城里洋学堂的老师们,都说像志远的这种能力,万里无一,需好好培养,不能浪费了这种天赋!
海山立即回身,走向那对父子,这对父子是帮人拉货的车把式,刚才海山已经把志远的照片给他们看过,可他们说没见过。
“大叔,您刚才说的那个会心算的孩子,多大啊,在哪看到的?”海山陪着笑,问那对父子中的父亲。
那人白了海山一眼,没说话,一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的表情。
海山也是个很会来事的人,见状笑笑,立马先到边上西瓜摊,买了个西瓜,让卖瓜的切好块,用案板棒着,捧到这两父子跟前,赔笑道:“天热,来,吃西瓜!这瓜是瓜老板在井水里湃过的,快,趁凉!”
到两父子吃上了瓜,海山又把瓜捧给在场的其他车把式,到人人都有了,放下案板,又选了两块好的,再次递给那两父子,边陪笑边向两父子打听:“两位,不瞒两位说,我那被拐走的孩子,打小心算就被人称作鬼才,家里的草药,十多种,不同单价,他心算的总价,很少有错的,所以我想和两位打听下,你们说的那会心算的孩子,看是不是我家丢的那一个。”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着海山的瓜,两父子中的儿子先开了言:“我们帮人拉货到唐山,没到唐山之前,有个地方,坡陡,路还烂,马拉得不得劲儿,有个男孩子上来帮忙推坡,推完说求给点吃的,我们就从干粮里拿了个烧饼给他,在坡顶休息的时候,我爹和我核计着进了城,要找人借个算盘,把货价再核算一遍,因为路上遇到风雨,折了些货,交货的价要重新计算。”
两父子中的老子接言道:“那孩子听了,说不用算盘,他可以帮我们算,算得那个快,说了个数,我们当时不信的,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可到了唐山,交货时再细细一算,竟然就是那个数,丝毫不差!交了货,从唐山回来的路上,又见到那个孩子,我还又给了他一个烧饼,当奖赏呢!”
“那孩子多大啊?就一人?一直在帮人推坡?”海山问。
“十多岁吧。就一个人,带着条狗,哦,对了,他像是有落下了什么毛病的,腰不能弯。我们回程时在宁河到唐山的路上再见到他,他说他要回奉天老家去,没钱坐火车,要先走路去山海关。还向我们打听怎么走才近呢。”
十多岁的男孩?奉天?
有门儿!海山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把志远的照片捧到两人面前:“求两位再细看看,是这个孩子吗?”
两父子对看一眼,这照片刚才他们都看过,当时,他们都不耐烦的说了声:“没见过!”
现在仔细看看,还真有点像。
两父子中的老子,伸手要过了照片,仔细端详,海山有多刻意讨好他们,他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心痛孩子的父亲,他也为人父,能理解海山的心情,不帮帮海山,心里不舒服。
“之前看着不像,现在仔细瞅瞅,还别说,真的有点像。”老头像是自言自语,又看了好一会,把照片给儿子看,两人嘀咕了一会,老头把照片交还给海山,这一回,语气肯定:“是他!这是孩子小时候的照片吧,现在那孩子就一个小叫花子,头发长,人瘦,所以先前一搭眼,没看出来,可细细看,是他,那双眼睛没变,凤凰一样漂亮的眼睛!”
海山差点没晕过去!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祖宗显灵,让老天爷,终于眷顾到他杜海山了,他终于得到了孩子的确切消息!
海山立马从身上摸出两块大洋,塞到两父子手中:“求两位,和我仔细说说……”
志远经唐山,到达了滦县。
离山海关,还有二百多里路。
可志远生病了,走不动了。
瘫在县城大路边邮局建筑物侧面太阳的阴影里,看着不远处路边的邮筒,眼里含着眼泪,额头滚烫、头晕目眩,意识都开始模糊。
之前,他做了一件事,就是给浑河堡的家里,寄了一封信,告诉他爹爹海山,他在路上染病不起,即将客死他乡,让爹爹别再为找自己而奔波。
志远感觉到大限将至,所以勉力完成了写信投信。
那信,就投在那邮筒里,邮局的人说,贴好邮票的信投邮筒里,过一个时辰就会有人取走然后开始投递了。
这是志远最后能做成的事,他要看着邮递员把信取走,不然,死都不放心!
志远好后悔,前天,天实在太热,路上他喝了一个水沟里的脏水,之后就开始吐泻发烧。志远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再忍忍,找到干净的水再喝!
小白在他身边转着,哀伤地低嚎。
志远感觉浑身都痛,头晕目眩,一直紧盯着的邮筒,都开始慢慢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夏日带着热烫的风开始变清凉了,吹在身上,让人舒服了些,晕晕沉沉之间,志远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大叔,您看看,您见过照片上这个孩子吗?”
“大娘,您看看,您见过照片上这个孩子吗?最近从唐山要饭过来的……”
……
这声音……
好熟……
志远仍在迷糊。
天啊!这是爹的声音!
志远猛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难怪风凉了,原来昏睡中已到黄昏,天已经快全黑了。
志远瘫倒的地方是个死角,看不到什么东西,想起身,却没有力气,狠心一滚,从角落里滚到路边,循声张望。
他看到了!
看到了他爹!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他肯定,那是他的爹爹!
“爹……”志远呼喊,可此时,他除了人烧得滚烫之外,声音也因喉咙肿痛而差不多完全失声,那声音根本就发不出来。
志远呃呃的拍拍小白,小白似乎明白了什么,冲着海山的背影狂吠。
可海山,没有回头……
志远眼巴巴的看着他爹的背影,越走越远,这时有人走过,志远拉住那人的裤脚,想求人帮忙。
那人被志远吓了一跳,赶紧甩开志远的手,走开了。
志远再看,海山已经走得没了影子,痛摧心肝,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晕了过去。
天很快就黑了。
海山走出了县城,继续赶路!
他已经通知了庆三爷他们,托他们从山海关向西寻找,而他,则从唐山向东寻找。
走着走着,海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身后的滦县县城。小小县城,没多少能用上电的人家,只有零星的几点灯光。
他要找他的远儿,滦县县城这里没有,他要抓紧时间继续前行去找。
可为什么,心里惴惴不安,好象把什么宝贝,遗忘在了他身后的这座县城?
可这县城,街上的人都问过了,没有人说见过远儿啊……
海山继续前行,可没走出几步,又停下了。
心里不知为何,有种悲戚的,让他想流泪的感觉。
海山又一次回头张望,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回头张望。
夜幕下的小县城,静默着,并没有什么特别。
海山继续前行,可越往前走,心里的那种悲戚,却越来越强烈!
海山再一次,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县城方向。
难道,他的远儿还在他的身后?这是父子连心,远儿给他的感应么?
海山想了想,县城很小,就一条街,一路问人走过来,可有遗漏?
应该没有遗漏吧……
海山细细的回忆着,在他快走出县城时,身后似乎有狗叫,那狗叫得蹊跷,大街上怎么突然有狗狂吠?
他当时看到前面有挂大车,急着赶上前去问询车把式,并没有回头。
据那对见过志远的父子说,孩子身边,带着一条狗!
海山突然双眸里精光暴涨!回身拔腿就往县城里奔!
跑回城里,在小街上,就见前面有一堆人在围着什么,海山拉住一个路人,问前头什么事,那人说,有个小叫花子,晕死在路边,他有条狗,很通人性,叼着路过的人的裤脚,往那小叫花子身边拉,意思是让人救他主人,那堆子人都是看热闹的,主要都是看那条狗的!
海山听了,疯了似的冲前,排开众人,人圈里,有人端着碗,正给地上躺着的一个孩子灌水。一条白色的小土狗在边上呜咽。
海山上前,一把就推开了那人,把地上的孩子的脸捧正一看,孩子人事不醒,双眼紧闭,虽然又脏又瘦,可海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远儿!”
海山这一嗓子吼得,连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仿佛动颤了一下。
海山喝令众人散开,围着只会让空气不流通,然后就是动作极快的帮志远急救,当志远慢慢的睁开眼睛,海山小心翼翼的把他抱在怀里。
“远儿!没事了,别怕,爹在!”海山一个大男人,却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一下一下,不停的亲着志远的眉心。
志远没想到,再醒过来时,自己会在爹爹的怀里,看到的会是爹爹的脸!这脸胡子拉碴,比以前的爹爹老多了、憔悴多了,可这,确乎是爹爹的脸!
志远害怕,这不是真的,只是自己在作梦!
老天爷哪有那么好,让一个又大又油滋滋的大馅饼,砸在自己的脑袋上。
海山的泪,一滴又一滴的滴在了志远的脸上,滚烫的,烫得能把人的心,化开。
这不是梦!
老天爷这回是真的开了眼,一直走霉运的自己,终于开始转运了!
志远说不出话,只伸出双手,环着海山的脖子,再也不肯放手。
阅读白山梦雪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pangu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