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江湖皆知,一时间,不论名门与外道,纷纷在山脚的小镇上驻足扎营,有人要声讨,有人要道贺,各怀心思好不热闹。
阿东早命人对幻海山严加防守,一个外人也不许上山去。山下那些“颠倒纲常,泯灭人伦”的议论,一概不许传到黎素耳中。
黎素听到了,只是笑一笑:
“旁人要说,让他们去说便是。他们越是骂我,我便越要活得恣意,叫他们恨得牙痒痒,又奈何不了我。”
白望川私下对阿东道:
“果然是黎左使的行事风格。”
阿东笑而不语。
及至行礼前一晚,灯火通明,笙箫齐鸣,幻海山变为一片红海,到处都张灯结彩,山上覆着雪,雪上染着红,逶迤而下,如临仙境。
这一夜,幻海山如同白昼,除守卫外,教众们三五成群,喝得酩酊大醉。
阿东却与黎素分开了,按照习俗,成亲前一天,两个人不能见面,更不可同床共枕。
他自然是不把这些繁文缛节放在眼里的,无奈黎素却不肯依他:
“既要成亲,便按成亲的规矩来,难道明日同出一间屋,再去拜天地么?”
转头却抱了白猫儿放在床上,占了阿东的位置,抓它的尾巴逗得不亦乐乎。
阿东只得将猫收走,义正言辞道:
“主人即将临盆,这小东西数月未洗澡,满身跳蚤,断不可同它亲近。”
黎素无话可说,阿东又请来白望川睡在外间,若黎素夜里身体不适,好有个照应。
这样熬过了一夜,大半是守在房外的,只到了更深露重的时辰,想到明日总得有个好气色,行一场美满无憾的礼,不辜负黎素这一番全身心的托付相与,阿东这才勉强回自己房中睡下了。
到了大礼这一日,黎素格外容光焕发,一早便起身梳洗,中午照旧坐在院子里晒了会太阳,给孩子念诗经里他喜欢的段落。
下午同白望川说着话,喝了枣茶,特意将自己先前做好的梅花糕、红豆饼等几样点心拿出来,一一铺陈在石桌上,请他多吃一些。
白望川笑道:
“还是不打算对阿东坦白吗?”
黎素忽然红了脸,却不肯落了下风,只道:
“我听不懂白先生在说什么,那日该说的,我已经在裴大哥墓前都说了。”
白望川点了点头:
“也罢,反正阿东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个。”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继续,“他只要你平安。”
黎素低垂了眼,白望川瞧了他一眼,又换了个话题:
“生产那天,恐怕会有些疼,我准备了一些麻沸散。”
“白先生费心了。”话刚说完,又禁不住犹疑担心,“对孩子会不会……不太好?”
“如果我说会,难道你要硬生生捱过去?”
“再难捱的苦黎素都遍尝了,先生不必顾忌我。”
白望川此时喝了一口茶,才渐渐开了口:
“我总算知道阿东为何一开始便不肯要这个孩子了。”
“先生却不知道,一开始我也不想要它。我以为它是个祸害,我自己因它变成了不阴不阳的怪物,更不知接下来十个月该怎样熬下去。我灌了藏红花,可是药效还没发作,就后悔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旁人怎么看,其实都不重要。我还是我,但是有了它,我才能在那些生不如死的时刻一次次挺过来。”
“这些你都对阿东说了么?”
黎素摇了摇头,道:
“我不必什么都告诉他。”
“关于麻沸散,你大可放心,无论对你,或是孩子,绝不会造成半点伤害。”
黎素抚着肚子道:
“先生一定要笑我战战兢兢,不像个男人。其实,我甚至一度担心,男儿生子会有什么好结果,腹中这个会不会一出来便是个怪胎,有一阵子,常做噩梦,翻来覆去都是它,时而不过一个肉团子,时而三头六臂,又或者不成人形。”说到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些日子,黎素每夜都要在噩梦中惊醒,枕边都是湿痕,脸上尤挂着泪。
“还好这些阿东也并不知晓。放心,虽然此事隐秘,但早有先例,而从你的脉象上看,孩子似比寻常人家的更健康,不必多虑。”
晚间,黎素终于穿上了那件金丝滚边的正红色长袍,一路拖曳着由厢房走到厅堂,他身姿挺拔,站得笔直,长袍宽松却颇具美感,即使身怀六甲也不觉得突兀,只让人感叹赏心悦目。
白望川主婚,二人拜了天地,凌九重站在他背后,散落在人群里默默地看。
最后对拜的时候,黎素艰难起身,意欲同阿东面对面行礼,却被他捉了手。阿东冲他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担忧与心疼。
黎素却坚持继续,他用只有阿东才能听到的声量道:
“傻子,若是夫妻不对拜,怎么能叫成亲呢?”
头磕在地上,感觉厚重而踏实,余光瞥了一眼对面,发现那个人也在悄然注视着自己,默契到一同起身,黎素费了些力气。他将双手支撑在身侧,左膝顶地,正要借力小心抬起右膝,却被阿东温柔搀扶而起。
阿东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吻上了他的侧脸。
蜻蜓点水一般,却惊得黎素措手不及,连教众们都目瞪口呆。
阿东索性牵了黎素的手,头也不回地带他离开了。
脚步轻快,黎素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喜悦,他摇了摇阿东的手,开口道:
“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阿东拾起二人十指紧扣的双手,小心亲了黎素的手背:
“是我的错。”说罢,将黎素腾空打横抱起,几个如松柏般站立在廊亭中的守卫眼睛一眨不眨,却飞红了脸。
快走到新房门前,猫儿蹿身而出,绕着阿东脚下打转。说来也好笑,不知谁想出的主意,将一白一黑两只大猫儿也拾掇一番,背上各自顶了一朵喜庆的大红花,绑得牢固结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大白猫简直步步紧逼,饶是阿东也差点甩不开他,好不容易抢先一步进了屋,立刻用脚将房门“啪”地合上,留那两只黏人的小东西在屋外“喵呜”叫唤,过一会儿大概是察觉这大喜的日子,将主人偷走的那个男人并没有额外准备小鱼干,且房门紧闭,他守着主人像它们对待自己的猎物一般看得极牢,便悻悻绕着屋子转了两圈,最后离开了。
如今刚到正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白日短暂,黑夜却漫长到似要不着边际。
阿东慢慢将黎素放下来,仔仔细细地望着他,等将人从头到脚都看够了,才忽然想起方才鲁莽,手上没有轻重,不知黎素被他弄痛了没有,正欲开口,黎素瞧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只道:
“我好得很,别紧张。”
阿东绷不住笑了,这一刻他好像依旧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开心就笑,难过就哭,并不懂得隐藏情绪。
“主人可是饮酒了?”
黎素茫然摇了摇头:
“怎么会,我饮食一向小心,如今更是……滴酒不沾。”
“既然如此,为何你的脸……这样红?”说罢,便将双手抚上黎素的脸,只觉得手心滚烫,似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那不过是……”望川宫黎左使向来洒脱不羁,又怎会因成亲洞房这些事羞红了脸,他不肯继续说下去,猝不及防间,却被阿东小心翼翼径直抱起。对方托着他细瘦的后腰,看他护着自己圆润沉重的肚子,微微一笑,抱住他在屋内快活地转了一个大圈,这才肯将人放下。
黎素轻轻喘息,而后定定看向他:
“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东愣了愣,讷讷开了口:
“主人。”
“……”
黎素不再理会他,自己走到窗边,径自去闻下午刚摘回来插在青瓷瓶里的梅花。
这花香叫人心旷神怡,阿东拉住他的手,仿若沉醉道:
“素素。”
黎素却抬头去看窗外的雪景,整座幻海山早已是白茫茫一片了,瑞雪压弯了树枝,猫儿们在雪地里打了滚,抖擞干净雪粒,又往别处去了,只在愈来愈深的积雪上留下了一串如花瓣般可爱的小小脚印儿。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温暖绵长。
阿东牵了黎素的手,将他扶到床边:
“窗边透风,莫着凉了。”
说罢,他又自铺了大红喜纱布的桌上端了两杯酒来,一杯递给黎素,一杯拿捏在手中,怔怔望着他,像是看不够黎素的眉眼耳鼻,半天才柔声道:
“今日本不该劝你喝酒,可毕竟是大喜的日子,这是百果酿制的,醇厚却不醉人,我已问过十三,他说少饮一些,活血通筋,不碍事的。”
说完,自己坐到黎素身边,与他肩并着肩,手穿过他的臂弯,同他共饮了交杯酒。
黎素只小口抿了一些,美酒入腹,果然毫无灼烈之感,只觉得浓醇微醺,齿颊留香,在冬日里身子更暖和许多。
阿东又劝黎素吃了些菜,心疼他一整日为大礼所累,专挑些滋补暖身的热菜,直堆得小碗里满满当当,却还不肯停下来。
“行了,再摞下去就要倒了,你自己也吃些。”
阿东口中答应着,目光却始终不愿意离开他身上,静静伺候他吃完了,这才接过他的碗,一气将剩下的食物一扫而光,让人进来收拾,又备了热水,黎素乖顺得如一只大猫,任他揉搓擦洗干净了,不时缓缓喘息,舒服得昏昏欲睡。
黎素只觉得被人从水中抱起,裹了张大布巾放到床上仔仔细细将水滴都擦干净了,尤其是头发,已近半干,没来由一阵安心,头一偏便要睡过去。
却不知阿东为他重新穿上的,正是那件金丝滚边长袍外加素纱罩衫的正红色喜服,且连亵衣都省去了,只堪堪将衣带系在腰间,遮蔽满目的春光。
黎素喝了些果酒,虽不致醉到不省人事,却活脱脱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葱段般修长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脖子,从衣领滑下来,仿佛有些热了,伸手便要去敞开喜服。
阿东握住他的手,止住了他。黎素刚要开口,睁了眼,却见一张红色丝织的帕子落下来,轻轻柔柔覆在他脸上。
接下来,无数吻仿佛遮天蔽日般无止无尽向他袭来,好不容易趁着阿东离开他的唇,流连脖颈的时候,才得以断断续续开了口:
“你……你这是做什么?”
“洞房花烛夜,还能做什么?”虽然看不到阿东的眼睛,但是黎素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喑哑的克制的,勾勒挑动着他的心弦。末了,他甚至伸出手来摸了摸黎素的发,温热的吐息叫人面红耳赤。
黎素并不是矜持的人,但是这一刻,他却握住了阿东的手。
阿东望着他被红丝巾遮住的面庞,下面的眼睛一定微微湿润了,他想到黎素眼角含情,顾盼神飞的模样,暗叹,这个人从此总算是他的了,心中一软,难免循循善诱:
“素素可记得,十三叮嘱你的事?”
黎素点了点头,半晌又将头扭到一边去,并不想理他。
十三曾私下提点过二人,黎素男儿受孕,异于常人,房事不必频繁,但还需正常些,有助产减压之功效。否则阿东岂敢贸然行事,至多亲他吻他,唇舌伺候着走遍他全身罢了。
阿东透过大红丝帕抚摸他的脸,顺着眉心向下,走过多情的眼、挺直的鼻、微翘的唇,果然如新人初入洞房一般,心跳得快极了,幸好有这喜帕,替他遮一遮,让黎素不至于见到他那浑然忘我直欲将人吞食入腹、剥皮拆骨的危险神情。
倒也不能简单归结为床笫之事,那是一段更令人血脉偾张的新开始,浸入黎素的生命,比单纯占领他的身体更叫阿东动容。
阿东的吻落下来,黎素浑身发颤,颠倒着说了些胡话,阿东问一句,他答一句。
“我从十三口中得知,吃了人形果虽可受孕,但也要遵循一个先决条件。”
“甚……甚么条件?”
“双方情深意重,除却巫山不是云。”
黎素一怔,禁不住阿东反复亲吻胸腹,只深深后仰了头,一截白皙颀长的脖颈露出来,这一动作,倒叫对方有了可乘之机,那喉结处被他啃咬着,差点说不出话来:
“连人形果,我也是后知后觉,又怎么会知道……知道那些。”
阿东却也不逼他承认,只以牙齿衔住那条帕子,缓缓揭开了,果然露出黎素一双泪眼,连腮边都湿润微凉。
黎素之所以没有反抗,也未擅自拿掉喜帕,是因为他早闻到了阿东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侵略味道。
阿东将他脸上的泪悉数吻干了,含住那嫣红的唇细细品味,软糯香甜,再往深了去,口舌纠缠,酥麻灌顶,他看着黎素近在眼前卷翘浓密却低垂着欲掩盖心事的眼睫,不由心猿意马起来,半天才舍得松开他。
“新婚之夜,为何却落泪了?”
阿东虽然被他勾出了一些恶劣的趣味,却更是打心底里疼惜爱护他,即刻抱住他安慰。
黎素不肯说话,阿东只设身处地为他想了片刻,便明白过来,他被十三叮嘱过,于情~事上推脱不掉,可毕竟怀了孩子,孕期不知为何,羞耻心竟远胜于从前。
“主人只记着医者的话,却从来不看阿东的心。如若不是十三叮咛,必不肯与阿东琴瑟和鸣的。”
“不,不是的。”
“怎么不是?”
黎素两颊潮红,想是果酒起了些作用,双眼迷惘,他小心翼翼抱住阿东的脖子,唇贴过去,只循着自己的心,慢慢轻轻地吻了起来。
阿东即刻从善入流,深深地回吻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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