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素失踪了。
阿东昨晚将议事延期,今日一早便起身去了。及至晌午,才有人匆忙进来禀报,说是黎素不见了。
阿东一颗心便急速沉了下来。他问伺候黎素的小厮,最后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小厮老老实实回答,阿东离开后,房门紧闭,平日里黎素也总是嗜睡,他以为这一回跟往常一样,便没有多心。直到晌午,饭菜都准备妥当,敲响了黎素的门,半天没有应答,这才发现不对劲。
阿东几乎站立不住,手扶住椅背,才勉强支撑身体。回想片刻,原来昨夜黎素肯将头枕在自己肩上,面对面贴身睡下,并不是释怀,只是骗自己放松戒备!
“青、红二位堂主各自领暗卫跟我下山,白堂主即刻封锁山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幻海山。”
众人领了命,各自准备去了,不多时便整装待发。阿东回到黎素的房中,仔细查看半晌,将书柜上每样物品旋转一番,轻轻扣动床板,却不见有任何异动,遍寻不到机关的踪迹。
本来这一场初雪,来的十分及时,至少他可以从雪地上找到一些线索。但偏偏到了清早,雪便停了,地面上一点积雪早化作了水,无从辨别黎素的脚印。
阿东手里一直攥着一张纸条,那是今早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白望川说自己正有探访幻海山之意,不日便会到达。他请阿东放心,黎素与腹中孩子皆无性命之虞。
阿东将它攥在手心里,力道太大,十指骨节苍白。他只怕一时半刻找不着黎素,普天之下,能救他的也只有白望川,再这样耽搁下去,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他会没命的。
黎素走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山的机关密道,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想要离开其实不难。
最难的是,方圆数百里都布满了阿东的眼线,他根本走不远。若依旧以男儿打扮示人,身份更昭然若揭,无论到哪里,都是个活生生行走的标记,恐怕刚逃到山脚下,就会被捉回去。
黎素在密道中就已经换了女子的衣裳,如今到了镇上,放眼望去,他与别人并无不同,不过是个待产的妇人。
最擅长的易容术当然也有用武之地,茫茫尘世,竟再也找不到黎素这个人了。
阿东马不停蹄赶到山下,此地除幻海山外,另有三个方向共七个小镇,若再延伸开来,便如大海捞针,无从下手了。
他指了指南边,道:
“阿北跟我往南去,青、红分别往东西方向去寻。我已向众司传了信号,镇上的司节使可任意调度。”
说罢,一行人便分成了三队人马,带着暗卫浩浩荡荡出发。
如今正值隆冬天气,夜里开始飘雪,黎素本就畏寒,肚里更有了孩子,下山之后,他应该会凭本能往南边走。
阿东跟自己赌了这一局,他只希望黎素的心同他是一样的,少一些波折。他一个人怀着孩子在外头流落飘荡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在幻海山落了脚,实在是折腾不起了。
进城之后,阿东即刻召唤司节使赶往据点,商议片刻,派了人在城门口暗中巡视,又在各个镇上布下天罗地网,他知道黎素有了拖累,根本走不快,一定就在自己周遭。
然而两天两夜过去,竟无一丝消息。
他在街上,看见个人行迹匆匆,背影有七八分像黎素,心念一动,立刻叫住他。待那人回过头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黎素,神采气度也有云泥之别。
阿北后脚赶过来,见到这情形,便低声道:
“大哥忘了,主人如今早不是这样的身形。”
阿东垂下眼,半天才勒了马的缰绳,道:
“是了。”
然后略一挥鞭,策马离开。
一无所获,阿东内心被焦急和忧虑填得满满当当。
他自然清楚黎素的易容术天下无双,亦最怕这一点,若对方有心要躲他,根本不需要远走高飞,在他眼皮底下就可以重新来过。
这两天,他们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孕妇,每个进出城门的都检查过了,共计五百余人,没有一个是黎素。
连城外乡野间的茅屋、城内的独门宅院,都一一搜查打听过,并无可疑迹象。
这一晚,阿东住在白堂主分管的司节使宅院中,与他商议对策。
夜深了,众人各自散去,他睡不着,披了外裳走到院子里,满地白霜,红叶凋零。他忆起很多年前,在望川宫里,也是一个初冬的夜晚,黎素折了一片叶子,吹成曲子陪他入睡。
凝神静气,忽然有断断续续的声响传过来,阿东内力深厚,听力极好,循着声音绕过三进院落,终于靠近了。
原来是个小婢做事情不利落,刚撤下的一套茶具都摔碎了。阿东定睛一瞧,这上好的点金青瓷盏,正是方才司节使奉茶用的那一套。
只听那管家似的人物喝骂道:
“毛手毛脚的丫头片子,做事一点不牢靠,这是主子最爱的青花盏!”
那小婢一边抽抽噎噎哭个不停,一边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瓷器渣滓,管家还不解气,又道:
“凛月便是这样教你的么?”
那姑娘用手背抹了泪,使劲摇了头道:
“月姐姐口不能言,小如又蠢钝不得要领,难免出岔子,下次再也不会了。”
管家冷哼一声,严厉问道:
“她人在哪里?”
“她……她洗了一整□□物,这时候应当睡下了。”
管家踹了小婢一脚,让他带路去找凛月。
“若那小蹄子当初不勾搭外人,珠胎暗结,也不至于丢了端茶奉水的差事,如今只能在众人眼皮子之外做些杂役苦事。就算如此,还是便宜了她!我今天倒要问问她,怎么教导你的,这个过失,谁来承担!”
小婢忙抱住管家的腿,求他开恩,说昨日天寒,月姐姐做到夜里三更天,动了胎气脸色煞白,今日顶着痛起来做事的,不可再受惊吓。
那管家还要发作,却见阿东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双腿发软,径直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原来这套青瓷盏价值连城。”见那管家连连摆手,又继续道,“不如我去问问上官司节使,折磨老弱妇孺,是不是有起死回生,失而复得之效。”
管家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阿东捡起唯一还有些样子的茶壶,只是壶盖磕破了,比起其他几个杯盏,可谓天差地别。
他却由高处松了手,那名贵茶壶立刻摔了个粉碎,惨不忍睹。
“你同上官说,这套茶具是我摔碎的,不必牵连其他人。”
管家惶恐至极,嘴里反复念着“不敢”、“请主上开恩”这类话,阿东眉头一凛,继而眼中慢慢凝了神采,唇边似笑非笑,转身便走了。
及至第三日,起床前小厮便将衣裳叠好放在脚凳上,阿东掀开床帏,拿了焕然一新的衣物,脸轻轻埋了进去,继而抖擞精神,将衣裳穿戴整齐,却伸手把右边衣袖处撕出了一寸来长的口子,又往周遭洒了些尘土。
他走出门,瞧见送食物与衣服来的果然是昨日的小婢,此刻正守在门外等着吩咐,还未离开。
阿东对小厮耳语几句,小厮去跟那女孩子说了,吓得她跌坐在地上,半天才开口道:
“主上恕罪,奴婢……奴婢将衣物送来的时候,一路上并未磕着碰着,怎就……怎就坏了呢。”因昨夜阿东帮她向管家解了围,这女孩子心存感激,恐惧的心情也就少了几分,回过神后忍不住开始解释。
“如果不是你的过失,那便是洗坏了。”阿东云淡风轻地开口。
那小婢更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不会的,月姐姐做事一向小心。”她不敢说拿来前已经检查过了,完好无损。这样一来,撇开了自己和凛月的责任,那无疑将矛头直指眼前这位高不可攀的首领大人了。
“我不想追究责任。这样罢,赏罚分明,这件衣裳是谁洗的,你便让她将袖子缝好洗净,我明日要穿。”
这名叫小如的女孩子立即飞奔回去,却不敢说衣袖上有处破损被主上发现了,只怕凛月担忧,谎称自己拿衣裳过去的路上,滑了一跤,衣服扯破了,求她帮忙缝补洗濯。
这一日还是照常搜寻,毫无进展。用晚膳的时候,阿东淡然道:
“不知早上送去缝补的衣裳如何了,或者找家裁缝铺子照着样子做一件。”
上官司节使惊道:
“主上所说何事,竟无人向我禀报。”
阿东喝了一口汤,抬头道:
“小事一桩,我让他们别说的。只是刚回来沐浴,没有看到换洗的衣裳,这才问一问。”说罢,便将早上的事不着痕迹简单讲了一遍。
上官听了,立时便坐不住了,即刻跪下道:
“是属下失职,考虑不周,让主上因这些繁琐小事烦心。”
说罢,便要叫人去唤那二人过来,却被阿东止住了。
“我去看他。”
即刻便抛开左右人等,只带了上官和阿北二人前往。
上官当然摸不着头脑,不过主子要去,只得无条件奉陪。一路上战战兢兢,回想这三日不曾行差踏错半步,若果真因为这点小事惹得首领不高兴,恐怕要在白堂主面前以死谢罪了。
“有人知道我们要过去么?”绕过后花园的假山和湖泊,在僻静处,阿东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临时起意,绝无可能。”上官立刻回答。
“大哥,我们时间不多了,何必在意这些小事,找人做它十件八件不就成了。”阿北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念叨。
“闭嘴。待会儿到了,没有我的应允,你莫开口说话。”阿东沉声呵斥,余下二人明显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都缄默不言,不久便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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