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贫瘠之地,爹娘都好,我便稍稍放心了。我心下感动,语气也不觉便得温柔,道:“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又担忧道:“边地苦寒,爹爹的腿脚一直也不大好,若是身子骨酸痛可怎么好呢?”
玄清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新月的弧度,他说:“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发不好。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费心的呢,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然而也不愿意玄清多心,于是矜持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微微黯然,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然而面上转了笑意,半是嗔道:“只是王爷的谜语九曲十八转,要猜到当真是繁难不已。”
“若是简单的,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弹指笑着,似乎是在细细品味白菊茶的清雅滋味,“昨日是中秋,我料想你必定会想家,所以特意选了个难解的谜题,也好舒缓一下你的思乡之情。”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心里这样一点点地温暖着,仿佛茶盏中被水浸泡开了的一朵朵白菊,舒畅地伸展着。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寂寥了下来。
正巧浣碧捧了一大束菊花进来,不过是寻常的银丝蟹爪菊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姿态自然,洁白如霜,亦十分清雅可观。
浣碧只远远站在南窗下,认真换了花束插瓶。因她在,我一时也不说话,玄清也不便说,于是只沉默着相对坐着喝茶。
片刻,浣碧抱了换下的开到大半残败的黄菊下去。她走得匆忙,一点细碎的花瓣从她的怀抱中漏了下来,焦黄到发黑的颜色,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
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阿晋说话一向爽利,若他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轻轻道:“他很多嘴”,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道了?”
我的手指淡漠地划过桌面,道:“知道了。我只是为王爷高兴。”我慢慢道:“沛国公尤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才有了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我微微沉吟着笑道:“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当然是真心恭贺。”
他只是默不作声。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射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尤静娴。”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1)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2)”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并不是好婉辞的啊。”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纵使母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1)、(2)、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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