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入秋的时候,我的身体越发笨重了。天气晴好的日子,芳若每天都来陪我至上林苑中走上一个时辰散心,以便生产时有所助益。芳若显是受过吩咐,很少与我说外间的事,偶尔见我走的累了,亦只默默陪我坐着,并不多说话,而眼中的关怀和心疼却是无所掩饰的。
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芳若姑姑见四下无闲人时,小声感叹道:“早知有今日之祸,当日奴婢宁愿不用心教习娘娘,免得入宫反而受此罪过。”
我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南飞,紫奥城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像极了我刚入宫那一日,那时的我,对前途怀着怎样的惴惴而揣测。一如现在的我,从不晓得前路会往何处去。我淡淡笑道:“姑姑和本宫都不是圣人,怎能知晓来日之事。在哪一日,都不过只顾得眼前罢了。”
芳若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其实皇上是很关心娘娘的。”
“是么?”我轻微扬起唇角,算是微笑,“是关心本宫还是本宫肚子里的孩子?”秋日的暖阳似一朵芙蕖盛开在身上,我微眯了眼道:“姑姑这话若是对几位新贵人说,想必她们听了定然比本宫高兴。”
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远远地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正是去岁入宫的几位贵人,祺贵人已晋为祺嫔,瑞贵人也晋了瑞嫔,眼下两人颇得玄凌恩宠,福贵人与祥贵人不甚得意,依旧未得晋封。祺嫔遥遥看见是我,行了一礼致意,祥贵人似是不情愿,扯一扯祺嫔嘟囔道:“皇上不过也给她嫔位的待遇,和祺姐姐你是一样的人,何必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祺嫔未置可否,瑞嫔一向出尘,行礼之后只向我微微一笑,丝毫不理会祥贵人的话。旁边福贵人向祥贵人蹙一蹙眉,示意她噤声,又向我一笑算是致意,祥贵人却睬也不睬她,独自袖着手先走开了。
我对祥贵人的话只作充耳不闻,芳若见她们走远,笑笑道:“福贵人真是个实诚人。”
跟随在芳若身边的小宫女端着果盘子,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么?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皇上请走,害得福贵人整三个月见不到皇上,她也奇怪,见天儿笑,倒没什么不高兴的。”
芳若狠狠瞪了那小宫女一眼,道:“贵人也是你可以背地里胡议论的么?你下去,以后不许再上前伺候。”
小宫女一脸委屈,只撇了嘴不敢哭,我淡淡笑道:“芳若姑姑也太小心了,她的话本宫只当笑话来听而已。”
芳若方缓和了道:“娘娘有着身子,何必听这些好不好的话呢。”
我只道:“好不好的事自己都做过,还怕听听么?”
彼时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灿烂又虚幻,坐得久了,身上有些凉浸浸的,我支撑着起来,道:“随便去哪里走走吧,坐得久了有些凉。”芳若答应着,和浣碧一边一个扶了我起来。
我甚想去看看眉庄,然而芳若每每留意,总是不成。而眉庄每接近我三丈以内,芳若必和颜悦色请她远离。虽然和颜悦色,却有玄凌的旨意在,眉庄终究只是遥遥望了我片刻,即得转身离去。
我沿着太液池缓步行走,秋光如画,风荷圆举,尚未有凋残零落之意。上林苑永远是这样美,春色无边,秋意浓华,连冬日里也有用绸绢制成的花叶点缀,就像这宫里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进来,鲜红的嘴唇、光洁的脸庞、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开不尽的春花。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上林苑里开得最艳的一朵花。
当日玩耍的秋千依然还在,只是秋千上引着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只留了萧黄一索,秋千上空荡荡的,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而秋千旁那棵花开如绡的杏树早已黄叶金灿。我有一瞬间的走神,仿佛还是那样青葱的岁月,我偶一回头,遇见长身玉立的玄凌。所有的一切,我避不过的,就这样绮丽地开始了。当年自己的话依稀还在心上,“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仿佛是一语成谶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该回去了。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贝炖鹧鸪,这时吃最滋润不过了。”
我闻言不觉苦笑:“杏子炖鹧鸪?杏花原本开过就算了。”
浣碧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涨红了脸。我见她尴尬,便岔开了道:“我正好有些饿,一起回去吧。”
正要起身,见玄清带了几个内监正从前头来,于是芳若先上前,请安道:“王爷安好。”玄凌想必未曾嘱咐过芳若若我遇见皇亲时是否也要阻拦,芳若一时未及反应,玄清已经泰然走近,与我互问了安好,道:“许久不见贵嫔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便便大腹上时有一瞬的欣喜和无奈,很快道:“小王还未来得及恭喜贵嫔,在此贺过。”
我端然笑道:“王爷客气了。”我顿一顿:“王爷是去向太后请安么?”
他脸上有温润的笑意,道:“刚从皇兄处过来,正要去看望太后。”他澹澹而笑:“来得仓促,未及给贵嫔送上贺礼。”
我微微一笑:“多谢王爷。”我的目光无意划过时停驻在他腰间的笛子上,随口道:“久不闻丝竹之声了,本宫觉得舌头的味道也寡淡了呢。”
他会心,道:“娘娘喜欢听什么?小王以此为贺吧。”
“《杏花天影》。”我脱口而出,然而随即又后悔了。这首曲子,是我初见玄凌时吹的,现在听来,还有何意义呢。
玄清低一低头,取了笛子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我退开两步,静静听着,当时还年轻,只晓得曲子好,曲中的深意却并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绪,好景不常在、此身无处寄的悲凉。曲未便,情却不同了。
玄清的神气认真而专注,而依稀是见过的。我的目光自他面上拂过,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我所中意的那个人,到底是身为皇帝的玄凌,还是在漫天杏花中旖然而出的那个温文男子。
曲未终,我温然出言打断,道:“王爷想必急着去向太后请安,本宫不便打扰,王爷请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悲悯的光泽,道:“贵嫔请便。”他仿若无意对身边的内监道:“听说太后秋日气燥没有胃口,本王府里常用银耳枸杞炖汤来进补,等下命人从王府里取了送去吧。”他的关切含蓄得不露痕迹,我只漠然远立。
那内监陪笑道:“这有要紧的,等下让内务府拣好的进给太后娘娘就成了。”
另一内监道:“那是王爷对太后的孝心,岂是内务府的东西可比的么?”
玄清但笑不语,似想说些什么,最后只道:“贵嫔好自珍重。”匆匆离开了。
回到棠梨宫中静静卧着休息,浣碧在我身边摇扇道:“不知是否奴婢多心,总觉得祺嫔小主应对小姐的样子有些古怪。”
我托着腮,一手翻看着宫人们为孩子准备的小衣裳,轻轻“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浣碧认真想一想,道:“奴婢只是自己疑心罢了。去冬公子进宫来时曾提到祺嫔小主的二哥管溪要在重阳迎娶二小姐,为何已经八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并未上心,只思量着若我前一胎真因皇后和陵容而落,今番怎会这样一点动静也无,尽管我求了玄凌的旨意要求皇后担待我孕中一切事宜。于是轻轻一哂,“我如今这个样子,人家怎么敢随意和我家攀上亲戚。”我按下衣服,道:“谁知道管家的人是在观望呢还是不敢,这样的亲家,玉姚不嫁也罢。”
浣碧点头,不平道:“小姐不过是一时失势,怎么也怀着皇上的骨肉呢,他们何须如此?”
我微笑掸一掸袖口,道:“世态炎凉你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做什么这样动气。帮我去把这些衣服收好吧。”
浣碧应声去了,过得片刻又转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瓷碗,却是一碗银耳枸杞,她笑道:“方才的炖鹧鸪小姐进的不香,不如尝尝这个吧。奴婢刚叫小厨房做了出来的。”
我道:“好端端做这个做什么?”
浣碧抿嘴儿一笑,道:“方才王爷特意叮嘱了的说这个能开胃,奴婢不敢不上心。”
我心下明白,故作奇道:“咦?怎么我不晓得王爷叮嘱了你的?”
浣碧急急道:“王爷好好的提什么太后胃口好不好的话,又何必当着咱们的面说。先前小姐又说到舌头寡淡,奴婢这么揣度着。”
我打趣道:“哦,怎么王爷的话到你耳朵里就格外清明呢。”
浣碧羞红了脸,转了身绞着衣带道,“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奴婢晓得王爷关照咱们宫里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小姐何必开奴婢的玩笑。”
我笑过,道:“好好好,看在你的用心,我吃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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