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果不其然一场大雪。枝头也好,红砖也罢,都是覆了一层雪白。其实北地入秋后,不全是满目苍夷的,至少山中松柏,小竹,尽是绿意!
据称此地自古以来,山中多生小竹。细的约莫筷子粗细,粗的也才拇指般而已,于是此地便唤做小竹山,约莫方圆五十里地界而已。当中有一山谷,三条溪流蜿蜒至山谷汇而成河,小还是小的,算是河岸,窄处也才丈许,宽处八九丈而已,由于百年来周围村寨于溪中取沙石,虽不宽,却可以泛起小舟,古时称之为同谷溪。两侧房舍倚山而建,多是红砖砌墙,青瓦覆顶,因小竹山之名,也便叫做小竹镇了!
除了白杨与松柏,山中最多的就是那细竹,也无别的。于是家家户户门口都有竹子编的小筐,搁置门前养花种草,有些泛着绿意,可大多都是泛黄的!
小竹镇,其实说小镇才是!只是一条同谷溪,由三条溪流汇聚之地而下,两边略平缓的地方建了一些房舍。中间是同谷溪,两侧是房舍,多是商户。正溪流上方,两侧房屋中间,各自有能并排站三个成年大汉宽的栈道,只是两边是不通的,只有上下各两头才有小桥与人互通!小竹镇是这小竹山最繁华的地方了,每月三六九,都是逢集只有腊月三十这一天,是例外。称作是鬼集,只有上半天,据说是给阴间人采购年货的时间。而小竹山地界儿那些村寨,大多都会来人采购家用及农用物。
小竹山家境殷实的人家,多是这镇上的商户!只不过周围村寨都瞧不上这些做生意的!而镇里人,也是瞧不上周围村寨人的。村寨人觉得都是农人,你们这些卖各种物件儿的,连个一亩三分地都没有,米面肉全靠买,那年遇上天灾,不饿死才怪!而小竹镇的商人,都觉得是,一些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斗大的字不识三个!没见识。
只不过,村里人要或买或换各种所用之物!而镇里人赚的都是这些村里人的钱!所以双方甭管心里再嫌弃,都是笑呵呵的。哪怕打一边儿走过去的农人,看到溪对面出来提桶由溪中打水的商户,尽管隔着一条溪,却都要笑着打招呼的!混个人情总是不错的,买灯油时,总能少个几厘钱的!
也有一处意外!这五十里地界儿可不全是叫什么村什么寨的!有一个地方,便直接唤做了小竹山!其实是一个村子大小,四五十户人家,可偏偏与别的地方不同。种地还是种地,买卖也须得到小竹镇,可唯有两点例外就是,这里全是小竹,旁的树木竟是一点儿都没有!整个小竹山五十里地界,唯一一座学孰便在此地!
这个村落建在不高的一座山。房屋由上至下错落有致,呈一个尖角!最高处那几栋小楼,就是小竹山唯有的学孰!依次而下,房舍错落,每排都有一条足以两辆牛车并排的青石路。连小竹镇可都没有青石路!
之所以学孰建在此地,之所以连镇治所在的小竹镇都没有的青石路这里有。全是因为此地三十年前出过一个大人物——原名叫做陈土生!因其出生时先天双腿不足,无法立地。早先是可以医治的,可农家人,哪里负担得起那种医药物!在张汉竹六岁那年,他母亲便将其双腿拧断了,断了能治好的念头,从此以后便不用负担那种足以令人倾家荡产的药钱了!本姓是陈,可三十岁发际后,被郡守大人请去做师爷,离家之际,脱了族姓,改姓了结拜大哥的姓,亦改名为汉竹!
今日大雪纷纷,又是冬至!各家都忙于包饺子或是到祖坟敬香!小竹山亦是如此。若是站立南山上,就可以看到北侧小村,除了最上面的几间房屋没有炊烟,别家都是烟雾缭绕!若是有那些文人雅士看到这场景,定要大呼美哉!满山透着绿的白雪,还有略浊的烟,好一副人间美景!
学孰下方的一条路,已经看不见青石了!唯有一片雪色。一家红砖做的院墙,小竹编的已经泛黄的门前,有一个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的男童,最多也就是八九岁!大雪纷飞,男童赤脚站于雪地之中,眼泪在眼里打转,双脚不停的在雪地里跺着,脚边其实已经没有雪了,该是站了许久了!
男童偷偷顺着竹子大门的缝隙朝内望,片刻之后快速挪动至一块废弃的石碾盘旁边,用那石碾盘挡住一些部位,可大半个屁股还是在外面露着的!这是打从左侧过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男子起先没太注意到男童。是那男童先看到中年男子过来,挪了挪地方,只留个上半身能被那人瞧见!就是这一挪步,被那人发现的。
“吆!流儿,光屁股蛋站在这里干嘛呢?练功啊?昨个儿老爷子我教你的剑法练的怎么样了啊?”那中年男子双手拢起袖子,扯了扯灰色布袍,走到男童站立的石碾前,蹲下来笑嘻嘻的说道。那被称作流儿的男童哪有心思搭理他,下意识又把屁股挪了一下,瞪着眼对中年男子小声说了一句:“混蛋老爷子!等我熬过这一难,看我不把你的茶罐儿都变成我的尿罐儿!”男童表情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虽然没有哭出来,可言语中,任谁都听得出是哭腔,可始终没有把眼泪流出来。中年男子笑骂一句,站起来往旧竹子大门那边走。走了三步,到了石碾一侧,男童赶紧把身体往左侧挪了一大步!中年男子砖头看了看男童,又看了看大门,叹息一口,终究是没进去,转身顺着那条已经尽是白雪的青石路,往男童右边而去。几步之后回头一个夸张的笑脸,缓缓说道:“你那还没有金鱼大的鸟儿,小时候我家鸡都不爱琢,你躲个屁!”说完哈哈笑着往前走去。
男童一下涨红了脸,怒吼道:“老混蛋!六爷家院边上坎儿高,青石板滑,小心摔死你!”那中年男子依旧笑着不回头,片刻过后已经过了男童说的六爷家院边,只是没摔倒,男童顿时有些心情不好!
看着眼前被那个人踩过才隐约看得到青石的路。又挪了挪位置,左右路上各瞄了一眼,又使劲儿搓了搓手,剁了剁脚。哈了一口气,前面都是白雾!其实心里还是比较庆幸的,因为没看到同龄的人在家门口走过,不然直接还怎么混!
男童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怎么都有一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让我进去。
想起这个,又是一脸委屈!眼泪打转,可始终没有掉出来,只是使劲儿搓着手。他其实心里想着,为什么不拿鞭子抽自己一顿,哪怕像上次一样吊起来打,打的背上都是血,他也认了。哪怕退一步,脱光了再浇一盆凉水,让他站在雪地里。都可以的,可是为什么要站在门口啊?我虽然小,可是也要脸的啊!
想着想着,就更委屈了!
只是这时,忽然有一道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小男童顿时脸色有了笑意!
“张木流!给我滚进来!”院子里一个浑厚男子的声音传出来,男童赶紧拍了拍脸,把笑意褪去,换成哭丧着的脸,推开泛黄的竹子大门,迈步进去。手里拿着一边找得旧了扔掉的锅盖,挡着小腹。
男童进院子后也不说话,往正中间一个房子走去。正中间房子门口站着一个穿青色布袍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孩子。正中间一把藤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几岁的样子而已!
中间男子瞪了一眼名字叫做张木流的男童,小男童没有立即把锅盖丢掉,而是看了一眼一侧的妇人。那妇人抱着孩子朝里屋走去,张木流才把就剩下一半儿的锅盖轻轻放下,然后跪在台阶下方的雪地里,正对着男子。然后口中喊道:“爹!”
年轻男子男童也不抬头,眼里露出一抹失望。“为什么要打小竹镇的小胖子?他哪里欺负你了?他敢欺负你?为什么要砸了老夫子的砚台!为什么要折断老夫子的狼毫?说不出来就一直跪在这里!”
张木流低着头,泪水已经滴在雪里,脚掌厚的雪就融化了一个小洞。只是丝毫不做声!也不抬头。这时那个妇人抱着一堆衣服,还没有出门就听见声音不喜道:“张玉明!你差不多得了,那是你儿子唉,我这后娘都看不下去了,你还要怎么样?真要冻死他吗?”
妇人说完也不管叫张玉明的男子,独自快步走下台阶,拖着张木流,可张木流不肯起来!妇人无奈回头看向张玉明,男子哀叹一声:“小祖宗,起来吧!冻死你了我白养你这么大!”说完站起身想屋内走去。
张木流这才起身,身体已经打颤了,妇人细心的帮张木流穿好衣服,最后扣上长袍纽扣。张木流光着脚走上台阶,在没有雪的石板上使劲跺脚,妇人接过来一块破布,他擦了擦了脚,穿好鞋袜。背对着妇人,挥袖擦干已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回头对着妇人笑道:“谢谢燕姨!”
“你叫什么?”房内传出一声怒吼。张木流赶紧改口。
“谢谢小娘!”
妇人摸了摸张木流的头,拉着他的小手往厨房走去,烤火!
外面那条又看不出是青石的青石路,若是往右边一直走,到头一个丁字型的路口,有一身着灰色布袍的中年男子,正拉着一帮小孩儿在斜坡滑雪,本是松软的雪,已经给他们溜的反光了。总之几天内要是不出太阳,这条路绝对会滑到走不了人。
饭桌上,张木流和张玉明各吃各的,也不说话。妇人则是在一旁逗孩子。吃完饭,张木流说先去睡了,回了自己屋子。张玉明也没有说话!
这天夜里,来了两个人。一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一脸的歉意!还有一个中间男子穿着布袍。三人坐在火盆旁,一黝黑茶罐儿在炭火边儿煨着,三人轮番往自己的茶盅倒茶。年轻男子和白发老者,脸上皆是有些愧疚,一旁的被张木流称为混蛋老爷子的中年男子,则是捧腹大笑。
张木流回到屋子后,挪开木床。然后撬起一块儿青砖,从里面掏出来一截儿木头,木头是中空的。打从里边儿倒出来一把东西,约莫二三十颗。捧在手心里眼泪终于决堤而下了!这是一把葡萄籽儿,吃完葡萄剩下的。是那个他已经记不起长什么样的娘亲,和自己俩人吃完吐的。只记得娘亲说留着籽儿,种院子里,以后就不用买了!可怎么我收好了还没有种,你就不见了。再后来燕姨来了家里,我其实已经知道你不会回来了,可我还是留着葡萄籽儿!那是我唯一能记起一点儿的了。燕姨她对我不坏的,可我还是想娘亲!
小竹镇的姓南的胖子,比张木流高,还比他胖。可张木流愣是把小胖子打得鼻子都歪了!因为南胖子说张木流的娘亲跟别人跑了。
学孰的老夫子,别说小小的小竹山,哪怕这樵西县的县太爷!更大些,渭水郡的郡老爷,都是礼遇有加的!可他张木流就是敢砸碎老夫子心爱的黑砚台!就是敢把老夫子时长拿出来擦的狼毫折断!
因为老夫子说:“你父母就不知道,养子须教子?”
今日冬至!雪犹未止!
舒燕哄着怀里的孩子,看着自家男人挑灯夜读!她其实听见了先前三个人的对话的。她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大人的事情,为什么要苦了孩子啊!
张玉明忽然起身,说了一句你早些睡!转身出门而去。出了家门往高处去,过了最高处的学孰,其实已经是山了!雪花乱舞,陡峭的十分夸张的山路,在张玉明脚下竟然半点不滑!甚至,愈走愈快,步步生风!
次日早晨!张木流早早起身,放好了搂在怀里一夜的葡萄籽儿,归置好被子,拿起一旁桌上放的书,缓缓放进与自己一般高的箱笼。推开窗户一看,果真还是鹅毛大雪!
背起看起来硕大的箱笼,推开竹门,往其实不远的学孰缓缓而去!出门右拐到了尽头丁字路口,差点没一下滑倒!心里想着昨天受罚又错过了一场大事!可惜!
老夫子今日并无责怪他,而南胖子今日也未来听讲!刚开始还纳闷儿,可休息时间玩儿起来就什么都忘了!老夫子布置了课业,张木流就发愁了。写的话就不能玩儿了,不写又会挨板子!愁啊!拿出笔墨放在桌子上后,忽然脑袋一扭,向旁边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童!这男童是一个叫白杨寨的村子里的人,离这里足足二十里地,每天都要走一个多时辰来上课。张木流今天早上看到他箱笼上头的篷布积雪比昨天他脚边的还厚。想了半天,眨眨眼道:“周兄?课业做了吗?”
那高个儿男童笑道:“尚未起笔!”
张木流翻了个白眼,拉起高个儿男童就出去滑雪了。课时打盹儿,放课便滑雪。中午时,张木流回家吃饭,那些个离家远的,便从箱笼拿出薄饼干粮。吃完饭张木流老早就跑去学孰,放下箱笼问那高个儿男童课业做了吗?男童回复一句尚未!张木流就很高兴了!拉着几个同窗就去玩儿了,当然高个儿男童是绝对要拉着的!
下午时分,即将放课,老夫子讲完了课业。学生们都已经在归置东西往箱笼塞!一个黝黑女孩捧着一摞纸到老夫子面前,低语几声,然后听见老夫子怒吼一声:“张木流!又是你一个人不交课业,留下抄书!抄完再回家。”
张木流先是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那个高个儿男童,男童微微一笑。张木流也不言语,转头后把刚刚放进箱笼的笔墨取出,任凭老夫子走后的喧闹变作只剩他独自一人的喧闹!默不作声。抄完书后,雪已经停了!他背着箱笼,看着白茫茫的世界映出一些金灿,浅谈一笑便回家了!
这天吃过饭后,张玉明抛给一把木剑给了张木流,张木流捧在手心,喜爱的不得了。当即耍起来了隔壁老混蛋光棍教他的剑法!找了一根麻绳,将木剑绑在背上,蹦着跳着就到了那个中年汉子家!那中年汉子正坐于火盆旁喝茶。看见张木流便大笑道:“流小儿?今天不练你那光腚神功了?”张木流脸顿时黑了,不过马上笑嘻嘻的跨过门槛儿,熟络的自己找了小板凳,坐火盆边上,拿着一根小铁棍儿,搅的灰尘大起!坐了好一会儿了,中年人都喝了两杯茶了!张木流缓缓说:“刚刚过来时看见下庄王家大院里的几只狗,在追你家鸡!去的晚了可就……”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老混蛋一溜烟就没了,耳边只听到骂声:“我家大公鸡要是被狗咬死,我割了你那小的鸡!”
张木流十分畅快!左右一看,无人。于是便宽衣解带,赏这老混蛋一杯仙酿!完事儿麻溜儿跑了!
少年时总是盼着长大的,总觉得时间好慢!其实可以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的!一顿饭,就比老爹高了,那不是最好吗?
一处满山遍野都是竹子的小山村,让人感觉气味都是香的!日头尚未西陲,一群背着蒸笼的学子一哄而散。一穿着青色长袍,束发于顶的少年,背着箱笼走在青石路上。往左踢一个石子儿,往右一记王八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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