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进化过的事物都具有美感,最美丽的事物就是进化程度最高的。今天的每一种生命有机体都从40亿年进化历程中受益,因此,从球状硅藻到水母再到美洲虎,所有生物都展现出我们称为美感的深层次特性。这就是自然界的组织和物质吸引我们的原因,也是合成具有同等光彩的生命如此之难的原因。(人类的面部美属于完全不同的现象,一个人的脸越符合理想的普通人脸,对我们的吸引力越大。)生物的复杂发展史赋予了它迷人的外表,无论从多近的距离观察,它都经得起审视。
我有一些朋友在好莱坞从事特技效果制作,为《阿凡达》和《星球大战》系列这样的电影提供栩栩如生的虚拟生物,他们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开始他们按照物理法则设计虚拟生物,后来根据不同进化阶段的形态予以美化。2009年电影《星际迷航》中冰冻星球上的怪兽曾被设计为白色(虚构的进化形态),但是在成为白雪皑皑的世界里顶级的捕食者之后,它不再需要保护色,于是部分身体转变为鲜红色,以展现它的统治地位。在电影拍摄过程中,设计者曾经给同样的生物设计了数千双眼睛,这些器官虽然没有在屏幕上表现出来,但它们塑造了它的形态和行为。看到屏幕上的怪兽,我们已经“认同”这种幻想的进化过程的结果,视之为真实的、具有美感的。有时导演甚至调整虚拟生物的设计人员,从而避免产生雷同形态,让观众感觉更深刻、更有层次、进化程度更高。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这些创造世界的男巫师们以相同的方式制作美妙的人造品。他们利用greeble之类的软件绘制不同的图层,在一个框架上添加反映现实事物的令人信服的外壳,或者增添复杂的表面细节,营造虚构的历史情境。在近期的一部电影中,为了构筑一座使人印象深刻的城市,他们在底特律用数码相机拍摄破旧的建筑物照片,然后根据对历史上大灾难和城市重建的回忆在这些废墟周围加上现代建筑。细节的辨识率固然重要,但展现历史意义的虚拟层更重要。
真实的城市展现出相同的进化之美的本色。纵观历史,人类认为新城市都是丑陋的。曾经有数年的时间人们不断逃离年轻的拉斯韦加斯。很多世纪以前,新建的伦敦城被认为是外表可憎的怪物。在若干代人的时间,伦敦每个城区每天都要为居民提供服务,接受他们的检验。能够使用的公园和街道被保留下来,无法使用的被拆除。建筑物的高度、广场的面积和屋檐的倾斜度都经过改造以满足当时的需要。但不是所有缺陷都被去除,也不能完全去除,因为一座城市有很多方面——例如街道宽度——不能够轻易改变。因此,城市问题的解决措施和辅助设施逐代增加,提高了城市的复杂性。在大多数现实城市,例如伦敦、罗马或上海,最窄最短的巷道被政府征用作为公共空间,最狭小的角落成为商店,最潮湿的桥洞住满了人。几个世纪以来,持续的填充、无休止的替换、重建和复杂化——也就是进化——创造了极其令人满意的美感。最著名的美景胜地(威尼斯、京都、伊斯法罕)是那些展现相互交错的悠久历史年代的城市。这些城市的每一处角落都承载了漫长的历史,像一幅全息图一样嵌入其中,每当我们散步经过,就会感觉它展现在眼前。
进化不仅仅包含复杂化这一个方面。两把剪刀中,一把可能经过千锤百炼,具有高度的美感,而另一把则没有。二者都需要两块展开的金属片在中心处连接。但是在那把经过长期改进的剪刀上面,两片锻造而成并被打磨的刀刃外形体现了数千年裁剪积累下来的知识。金属刀刃的细微扭曲蕴涵了这种知识。虽然我们的大脑因为缺乏专业知识而无法理解其中奥妙,但我们认为这样古老的知识是一种美。它展示的不仅是流畅的线条,更多的是经验的连续性。具有吸引力的剪刀、漂亮的锤子和外观雅致的汽车在形态上都传承了前代制作者的智慧。
进化之美对我们施加了魔咒。按照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ErichFromm)和著名生物学家E·O·威尔逊(www.youxs.org)的观点,人类天性热爱生命,发自内心地对生物产生兴趣。这种基因自带的对生命和生命过程的偏爱培养了我们对自然的亲近感,确保人类繁衍生息。我们乐于探索自然的秘密。我们的祖先在森林里度过了漫长岁月,寻找梦寐以求的药草,追踪稀有的绿蛙,享受极乐生活。关于这一点,可以向任何一位渔猎采集者了解他们的野外生活。我们热衷于发现每种生物所能提供的用处,学习有机体传授的丰富知识。这种爱依然充满我们的细胞,它解释了我们在城市饲养宠物、栽种植物的原因,也说明了为什么当超市里的食物更加便宜时我们仍然种植瓜果蔬菜,为什么我们喜欢在大树下静坐。
但我们同样具有技术崇拜的心理,即一种对科技的迷恋。人类借助自己创造的工具实现从智人向现代智人的转变,就本性而言,我们天生就有创造物品的喜好,部分原因是我们本身就是被创造出来的。另一部分原因是:每一种技术都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们热爱所有的孩子们。我们热爱科技,至少有时候如此。承认这件事让我们感到尴尬。
工匠们总是热爱他们的工具,按照惯例制造出工具,保护它们免受外行人的毁坏。它们是高度私密的物品。当技术发展到个人之手无法完全掌控时,机器成为共同的选择。到了工业时代,普通人在很多场合接触到比曾经见过的任何自然组织还要庞大的复杂技术设备,于是他们开始拜倒在这些设备的脚下。1900年,历史学家亨利·亚当斯(HenryAdams)多次前往在巴黎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他常去大厅参观在橱窗里展示的令人惊叹的新型发电机和发动机。他以第三人称的形式叙述了自己受到的启示:
(对亚当斯而言)发电机成为无穷尽的象征。当他渐渐适应机器排列的宏伟长廊后,开始感觉40英尺高的发电机是一种包含寓意的力量,很像早期天主教徒对十字架的感觉。与地球本身每年或每日按部就班的传统运转方式相比,这个巨大的轮子给人的印象更加深刻,它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长度与胳膊相当的空间里旋转,仅仅发出低沉的声音,不会惊醒与电机框架距离很近的沉睡的婴儿,只是偶尔响起能够听见的嗡嗡的警报声,告诉大家它为了不流失电能而承担了极细微的多余压力。在博览会结束之前,已经有人开始向它祷告。
将近70年之后,加利福尼亚作家琼·狄迪恩(JoanDidion)前往胡佛大坝朝圣,她的文集《白色相册》(TheWhiteAlbum)讲述了这段旅程。她也感觉到了发电机的心跳。
自从1967年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看见胡佛大坝之后,它的影像从未完全离开我的内眼。当我在某地——例如洛杉矶或纽约——与某人交谈时,这座大坝会突然完整地浮现在脑海里,它那距离我数百或者数千公里的保持完好的凹面闪烁着白光,与崎岖不平的红石峡谷呈现的铁锈色、灰褐色和淡紫色形成对比。
……当我重游大坝时,我与开垦局的一位仁兄一起穿过大坝。我们几乎没有遇见其他人。升降台在我们头顶运动,似乎遵从自己的意愿。发电机在轰鸣,变压器发出嗡嗡声,我们站立的铁栅在脚下颤动,100吨重的钢管向下插入水中。最后我们来到水边,从米德湖中抽出的水咆哮着分别流过30英尺高的水闸、13英尺高的水闸,最终进入涡轮机组。“摸摸它”,开垦局的人说,我照着做了,很长时间我就站立不动,手放在涡轮机上。这是奇妙的时刻,一切含义尽显无遗。
……我穿过大理石铺成的星座图,开垦局的人告诉我,这张图绘出了两侧昼夜等分点的转轴,而且永远不变,随时等待所有能够看懂星座图和大坝落成日期的人。他说,这张星座图预示了何时人类都将消失而大坝将保留下来。在他介绍的时候我没有细细琢磨,但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品味他的话语,此时风儿哀鸣,太阳落至山后,只留下一抹余晖悬于半空。以上无疑就是我常常想到的景象,但我未能深刻认识到其中的意义:发电机最终将脱离人的控制,完全与世隔离,在这样的状态下铸就它的辉煌——向无人存在的世界输水输电。
当然,大坝不仅引起敬畏和赞赏,而且让人心生恐惧和反感。高耸的大坝使目标坚定的鲑鱼和其他产卵鱼类的洄游受阻,而且造成洪水淹没家园。在技术元素领域,厌恶和敬畏常常结伴而行。我们对待最大的科技创造物,就像对待让我们既反感又敬畏的人一样,它们激起了我们最深切的爱与恨。另一方面,没有人曾经被红杉搭建的教堂厌恶过。在现实中,没有大坝——即使是胡佛大坝——将永远矗立在星空下,因为河流有自己的愿望,它们在大坝的楔形面后面堆积泥沙,这样河水最终将漫过大坝。可是在这个人类劳动的结晶耸立的时候,它赢得了我们的敬畏。我们可能认为发电机将永远转动,就像我们感觉自己的心脏必定永远跳动一样。
对人造品的热情涉及面广泛。几乎每一件人类制造的事物都有崇拜者。汽车、枪、饼干桶、钓竿卷盘、餐具,随便举例。时钟“令人惊奇的精密度、勤奋和实用性”得到一些人的喜爱。对另一些人来说,吊桥或者像SR71和V2这样的高速飞行器所具有的美感是人造品的最高峰。
麻省理工学院社会学家谢里·特尔克把单人推崇的特殊技术种类称为“唤起情感的事物”。这些技术元素的片段是图腾,成为帮助爱好者自我定位、回忆或思考的跳板。医生也许热爱自己的听诊器以及证章和工具;作家也许珍爱某支特定的笔,认为它均匀分布的重量推动文字自动涌出;调度员可能中意他的非专业无线电设备,渴望它来之不易的细微差别成为只为他敞开的通向其他王国的魔法门;程序员也许因为计算机的根目录操作代码具有本质的逻辑之美而一见倾心。特尔克说:“我们的思维与我们喜爱的事物同步,而我们所喜爱的就是与我们思维同步的事物。”她推测,大多数人都以某种技术作为自己的思维标准。
我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承认喜欢互联网——或者万维网——不再让我感到难堪。不论你怎么评价我们在网上的家园,我认为它具有美感。人们热爱家乡,愿意为保卫它而牺牲,正如人类悲惨的战争史证明的那样。我们第一次与互联网/万维网遭遇时,将它描述为分布非常广泛的电子发电机——人们用来接收信息的装置。它的确是。可是当互联网日渐成熟时,它更像是我们的科技家园。这是一个没有路标、几乎未开化的地带,在这里也许会真正迷失自我。有时我走进网络世界,就是为了让自己迷失。在那种令人愉快的松懈状态中,我所有的确定知识都淹没在网络的汪洋中,换来的是未知信息。尽管它的创造者在设计过程中融入自己的意图,但它仍然是一块未开垦的荒地。它的边界尚不知晓,也不可能知晓,它的秘密数不胜数。由交织在一起的观念、链接、文档和图片组成的带刺灌木丛产生了像密林一样丰富的差异性。网络散发着生活的味道。它的知识如此渊博,它悄悄地将链接的卷须伸入一切事物,一切地方。现在的网络涵盖的范围远非我所能比拟,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这样,当我遨游于其中时,也因为它而得到扩展。离开它后,我感觉身体某个部位被切除了。
我发现自己从网络中受益颇多。它是意志坚定的行善者,总是在奉献。我用激动不安的手指抚摸它,它被我的支配,就像情人。想要了解神秘知识?这里。预测未来?这里有。前往隐秘去处的地图?这里有。它很少出现不能尽如人意的情况,更神奇的是,它似乎每天都在进步。我想永远淹没在它无止境的丰饶中,停留,沉浸于它梦幻般的拥抱里。臣服于网络如同经历原始的徒步旅行,被不合逻辑但令人舒心的美梦所牵引。在做梦时,你从一张网页、一种观点跳跃至其他网页和观点。这个时刻,你在网上看到一块墓地,人们在坚硬的石头上雕刻一辆汽车;下一时刻,有人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笔写新闻;接着你被一名哭泣的婴儿牢牢吸引,接下来一位头戴面纱的妇女发表长篇演讲,论述忏悔的美德,再接下来是慢动作播放城市高楼的顶部被炸成上千块碎片的情景。今早我在网上冲浪,前几分钟里经历了所有上述梦幻时刻。网络带来的白日梦触及了我的梦想,激荡我的心扉。如果可以发自内心地喜爱一只不能引导你前往陌生人住所的猫咪,为什么不能热爱网络呢?
我们的技术崇拜受到技术元素的内在美驱使。无可否认,这种美过去被掩盖了,当时它尚处于初级发展阶段,不是很赏心悦目。与自然母体相比,工业化给人的印象是肮脏、丑陋和愚笨。那个阶段的技术元素有很大一部分仍然伴随着我们,展示它的丑陋。我不知道,这种丑陋是否是技术元素成长所必需的阶段,或者更智慧的文明是否能够更快地度过这个阶段,但是科技的运行轨迹——现在已经加速延伸——源自生命的进化,这意味着技术元素保留了生命进化所有的内在美,等待人们发现。
科技不希望只有功利色彩。它希望成为艺术,美丽而“无用”。既然科技天生就具有实用性,那么要成为艺术,将是漫长的过程。实用技术老化时,往往会转向娱乐用途。想想帆船、开放式敞篷车、钢笔和壁炉。当灯泡价格极其低廉时,谁会想到还有人使用蜡烛呢?而使用蜡烛现在是典型的富人的无用之举。今天一些最常用的技术未来将成为美丽的无用之物。也许100年后人们携带“电话”,仅仅是因为他们喜欢携带物品,即使他们可能通过身上佩戴的某物品与网络连接。
将来我们会发现自己更容易爱上科技。机器进化过程中的每一步都能赢得我们的心。不论是否喜欢,机器动物(首先从宠物的层次开始)将让我们产生感情,这已经发生在仿生性能最弱的机器动物身上了。互联网显示了人们有可能产生的热情。与很多爱情故事一样,人网之恋从热恋和痴迷开始。全球互联网近乎有机的相互依存和自然形成的感知力赋予它野性,而这股野性抓住了我们的感情。我们被它的美丽深深吸引,它的美丽来自进化。
人类最先进的技术很快就会将模仿者甩在身后,它将创造显而易见的非人类智能、机器人和非地球生命。所有这些创造物将释放出经过进化的魅力,令我们惊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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