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涛感到自己七窍都在生烟,他恨不能要砍掉这只伸过来的同样白净的手。他觉得自己像根木头似的戳在这儿而没有半点行为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他抓起桌上的大檐帽,向门外大踏步地冲去,跟正要进来的张伟健险些撞上。
张伟健一见这场面,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随手带上门,挡住了怒气冲天的“醋海涛”,笑眯眯地像老朋友似的问那“肇事者”:“哟,这么快就把药送来了?真是救死扶伤的楷模呀。”说着,拖出把椅子说:“来来来,请客人先坐下。黄参谋,你就别冒充客人了,还用我请你呀,坐吧。”
张伟健坐到艾楠的床边,挡住了浑身不自在的艾楠。从那人手里接过治烫伤的特效药,看了说明,聊了会烫伤方面的事情,上班的号声响了,一直阴着张脸一声不吭的黄海涛站起来,说了句:“我上班去了。”就用开大步大步流星地走了。
张伟健站起身来,右手握拳捶了捶后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她一改刚才那副热情周到的样子,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来面目。她居高临下地问坐在椅子上的那人:“哎,亲切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那人笑了起来,一副略知一二的样子,说:“您是张指导员吧?火车上艾楠说了一路您。我叫陈忠明。耳东陈,忠诚的忠,明天的明。”
“毕竟是做学问的,连姓名也解释得清清楚楚文文绉绉的。哎,我说陈忠明,你下午不上班啊?”
“我们单位不坐班,有一定的自由度。”
“有这样的好单位?那你们应该算是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喽?怪不得爱闹个事呢,无事才能生非嘛。”
陈忠明笑了,说:“我是初次跟军人接触,你们很有意思,很特别。”
“是吗?”张伟健假装有兴趣地问:“有比较才有鉴别,军人跟老百姓是有区别,这跟你的比较专业很对口,够你研究一阵子了,对不对?”
陈忠明扶了把眼镜,文绉绉地夸奖说:“您很有质量,层次比较高,不像个当兵的。”
张伟健不买他的夸奖,脸一沉,说:“你这是什么话?地方上的知识分子怎么连个起码的不得罪人的话都不会说?照你这么说,当兵的就没质量?层次就不高?”
陈忠明红了脸,很窘地说:“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的确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别光嘴上道歉了,把你带的西瓜切开,用实际行动道歉吧。”
初次登门的研究院的研究员陈忠明,被连队的指导员张伟健支使得团团转。
副连长艾楠,则一直低着脑袋,照着陈忠明送来的药枵的说明书,往脚上涂药。她涂得很专心,也很仔细,直到心跳恢复正常,脸上的热浪完全褪下去,才好不容易地涂完。
张伟健打电话大骂黄海涛。
——黄海涛!你真是个十足的、彻头彻尾的笨蛋!你真给我党我军丢脸!你怎么就那么没风度?你跑什么跑?像个临阵脱逃的败将!
——我说话你别插嘴,否则别想让我再帮你!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是看在老乡的分上帮你,我是因为咱俩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才帮你的,免得你到嘴的鸭子再飞了!
——你跑什么?你是艾楠艾小姐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男朋友,怎么你倒搞得像情略者?
——噢,你的女朋友是个引不起任何人注意和兴趣的丑丫头,你就安全了?就幸福了?至今仍有人冒着风险打你女朋友的主意,说明你女朋友有质量,有档次,你该骄傲和自豪才是啊,怎么堂堂的上尉军官把自己搞得像个山沟里的农民?
——你真是个混蛋!对付不了侵略者,就诽谤自己的女朋友!别人对艾楠感兴趣,对她献殷勤,那是别人的事,跟艾楠有什么关系?
——那当然了,如果有男人对我感兴趣,我幸福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拒绝?你真小看我了’我跟我老公照样这样说!
——黄海涛,我可是好心好意提醒你,别光顾着吃醋了,把自己搞得那么没风度,把自己的女朋友往别人怀里推!
——我是过来的人,又是旁观者,我自然有权力指挥你战斗。你放心,我不会袖手旁观的,胳膊肘没有往外拐的道理。
——好了好了,黄上尉,你就准备战斗吧。你是个军人,又占据有利地形,天时地利人和让你一人全占着了,再斗不过那个老百姓,你就从十九层通信大楼上一头跳下去牺牲了箅啦。
通信部队女兵多,女军官也多,肥水基本上都灌溉在自家的土地上,外流的极少。因此,通信部队里双军人的家庭就特别的多。好像通信部的领导们也鼓励这种自给自足的封闭式的自产自销。艾楠她们的团长就在分房会上公开他的观点:“梧桐树上要落自家的凤凰,分一套房子解决两个干部的住房问题,房子就不会这么紧张了,我这个团长也就当了。”
多少年来,通信部队的青年男军官和青年女军官们的恋爱故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到今天,基本上没什么很特别很精彩的篇章了。
他们一般都是自由恋爱。通信部队具备自由恋爱的所有的气候和土壤。
先是两人偷偷地眉目传情,然后是在电活线路上互吐衷肠,再然后是避人耳目地私订终身,等到身边的人看出名堂,一对新人基本上就要浮出水面,脱颖而出了。身边的人对此基本上不给予特别的关注,顶多说一句:“噢,他俩呀,挺般配的。”通信部队圼,好马配好鞍、势均力敌的夫妻真是太多了。
黄海涛和艾楠的恋情太符合通信兵的恋爱公式了:他大她两岁,比她早当两年兵,这在年龄和军龄上很般配;他是机关一杠三星的正连职参谋,她是连队里一杠两星的副连长,这在军衔和职务上很般配;他高高大大仪表堂堂,她苗苗条条眉目清秀,这在身材和长相上很般配;他自学了党政课程拿了个大专文凭,她政院函授毕业学历相当大专,这在学历和文化水平上很般配。这么多的般配,基本上就打上通信部队爱情的烙印了。
知识分子陈忠明隔三差五地给副连长艾楠打个电话。电话的内容很纯洁,几乎可以搞通播,让全团官兵集合起来一起听。
这样正常的电话,这样正经的内容,艾楠副连长实在没有什么过硬的理由拒绝。
接陈忠明的电活,艾楠既觉着轻松愉快,又觉肴身心疲爸。艾楠也搞不懂,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怎么会同时跑到她身上?于是,就把这种感觉说给张伟健听。
张伟健开始干脆就不相信,说:“不可能!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是非此即彼的感觉,怎么吋能同时出现?”并开玩笑说艾楠出现幻觉,神经系统出现了海市蜃楼。
艾楠再三强调的确有这种感觉,并时时受到这种感觉的侵扰,张伟健才正经起来,下巴额抵在椅子背上想了半天,才说:“噢,我明甶了,可能你是在同文化欢娱的同时,对军事的一种内疚。”见艾楠没听明白,就尽量往通俗方面说:“也就是说,你在跟陈忠明聊天的愉快中,潜藏着对黄海涛的一种塊疾。”
艾楠半信半疑,说:“怎么会呢?我们又没说什么,有什么可愧疾的?”
虽然艾楠对张伟健的分析半信半凝,但毕竟她听进心里去了。因此艾楠每次接了陈忠明的电话,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男朋友黄海涛。告诉黄海涛今天什么时候陈又来电话了,问了些什么,讲了些什么,详详细细地不厌其烦,像是在考验黄海涛的肚量,又像是在表白自己的清白。
黄海涛因为有了张伟健的警告,就一再提醒自己要大度一点,想得开一点,有男子汉的味道一点。黄海涛每次都是竖起耳朵听,生怕漏掉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却尽量漠然,像陈忠明不箅什么似的不放在心上。可每次最后都不忘问一句:“讲了多长时间?”像个要收电话费的老太太。
终于有一天,黄海涛知道这次通活长达四干多分钟时,就再也漠然不下去了。
在黄海涛的单身宿舍里,黄海涛正蹲在电炉子前炸艾楠爱吃的带鱼。艾楠坐在黄海涛的单人床上,跷着二郎腿吃得津津有味,同时,说陈忠明的电话说得也津津有味。艾楠有点得意忘形了,只闻到炸鱼的香味,没闻到黄海涛身上的焦味。
黄海涛站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一脚踢翻电炉子上的油锅,油锅在水泥地板上打了几个滚,才好不容易停稳了。满地的油渍,炸得半熟的鱼在地上吱吱啦啦地冒着油泡。艾楠吃惊地望着激动的黄海涛,小心翼翼地问:“海涛,你怎么啦?”
黄海涛背冲着艾楠,喘着沉重的粗气。艾楠上前扯了扯他,又问:“你怎么啦?疯啦?”
黄海涛扭过身,脸色铁青,声音都变了。他说:“艾楠,今天你索性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是在跟我谈’还是在跟他谈?”艾楠瞪圆了眼睛,好像不知这话从何说起。黄海涛一字一句地说:“艾楠,你要是跟我谈,就安分守己地好好跟我谈,别跟我谈着,又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艾楠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她哽着嗓子,问:“黄海涛,你跟我说清楚了,我跟哪个男人拉拉扯扯了?”
“哪个男人?这还用问吗?电话一扯就是半个小时四十分钟,这正常吗?这还不箅拉拉扯扯吗?”
“我不是每次都告诉你了吗?我跟他光明正大隐藏什么了吗?”“你隐瞒倒还好了呢!我就受不了你每次跟他通了话,还来给我学舌,以示你的清白!”
艾楠心里很不好受,像是受了委屈,又像被人揭了疮疤。艾楠立在充满了油烟味的屋子中央,眼泪很急很快地往外淌,怎么也淌不完似的。艾楠希望黄海涛上来哄哄自己,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黄海涛的动静。艾楠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停了一会,慢慢拉开门,要往门外走。
这个时候,门被黄海涛从身后伸过来的胳膊给推上了。艾楠站在黄海涛粗壮的胳膊圈里,平时海涛对自己的好全涌了上来。艾楠手掩着面,大声地抽泣起来。
黄海涛从身后抱住了艾楠,抱得很紧,生怕艾楠跑掉似的。他喑着嗓子说:“艾楠,咱们结婚吧。你不知道,最近我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你看。”黄海涛扯了一把头发,摊开手掌,艾楠透过泪眼,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满掌的青丝。
艾楠告诉张伟健,“以后陈忠明再来电话,你就说我不在。”躲开陈忠明的电话,艾楠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轻松得要命。连张伟健都看得出这种轻松,张伟健逗她:“艾楠,轻装前进是不是特轻松,特舒服?”
过了十几天的轻松闩子,艾楠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看谁都不顺眼,干什么都不顺手。张伟健看她在屋子里摔摔打打的,皱着眉头说她:“艾楠,想不到你还上瘾了,猛一戒瘾,还不太好受哩,是不是?”
艾楠不得不佩服张伟健的慧眼,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陈忠明的电话好像是上瘾了。
陈忠明那不紧不慢的江浙普通话,那慢条斯理的佩伲而谈,那些艾楠从未领略过的新名同新知识,那种对问题看法的深刻和独特,还有,那慢悠悠的幽默,都令艾楠着迷。电话里,陈忠明将艾楠引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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