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临近下午两点,林浅把会议的资料准备好,给厉致诚送了进去。
有些意外——他站在落地窗前沉思。
林浅把资料放下,刚想转身出去,就听到他清冽的嗓音传来:“你跟我一起参会。”
她微怔之后,心头一喜,脸上沉静不变:“好的。”
这种机密而重要的战略性会议,他让她参加,就代表着信任。
呵呵呵……boss虽然年轻没经验,还是挺知人善用的嘛。
——
会议室里灯光通亮,长条形的橡木铜雕色会议桌旁,就坐了八个人,分别是厉致诚、顾延之、分管生产技术的副总裁、分管职能部门的副总裁,以及营销总监、生产总监和财务总监和采购总监。
这也是爱达如今的核心管理团队。
厉致诚在正中的位置就坐,林浅当然不能坐在圆桌旁,而是坐在斜后方靠墙的一张椅子上。
会议由顾延之主持。尽管讨论的是很严峻的话题,他的态度还是挺洒脱淡然的,环顾一周后,不急不缓地说:“那就开始吧,我先说两句。今天的会,是要讨论我们爱达未来的方向。现在什么状况,你们比我和厉总都清楚。厉总接手公司时间不长,今天会议的目标和要求是:实事求是、充分讨论、统一方向、严格执行。好,财务部先说。”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林浅听得还有些小激动——没想到顾延之讲起这种“官话”还一套一套的,但仔细一琢磨,你又发现他每个词都在点子上。
顺带再看一眼boss的脸色——很平静专注。只是西装革履的他坐在一堆中年人中,实在显得太俊逸,也太年轻。
这时财务总监已经打开幻灯片,在简短的概述后,他切入了主题,也丢出了个重磅炸弹:“我们核算过了,在支付完‘致癌物事件’的全部赔款后,在计算应收应付账款等等……整个集团短期内能够灵活调动的资金,大概在——”他顿了顿:“200-500万元间。”
会议室内陡然安静下来,人人面面相觑。林浅亦是听得心头一抖。她摊在膝盖上的软皮本上,左上角还写着个数字“1000万”。现在她默默地把这个数字划掉,改成了200万。
原来情况比她哥预计的还要糟一点。
200万啊。现在这个年代,200万能干什么?更何况是对个拥有数千人的公司。
她忍不住又抬头看一眼厉致诚。只见他坐得笔直,一只手搭在桌面上,脸微微仰着,正看着财务总监的发言,倒是很沉得住气。
林浅脑子里却冒出两天前,浩浩荡荡的车队送他来公司上任时的排场。
两相对比,突然觉得有点同情他。
室内沉闷而又难堪地安静了一会儿后,换营销总监发言了。
他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干练男性,叫薛明涛,看着挺沉稳儒雅的。林浅了解他的情况:前任ceo大肆进军海外时,薛明涛这样的老臣并不受重用,反被架空。现在改朝换代,他算是重新掌握了营销大权。憋屈了这么久,必然蓄势待发,企图打一场营销翻身仗。
果然,他提出了一套非常完善的营销系统工作计划。
他从公司的高档皮具包、日常休闲包、特殊功能包和箱体包四大类产品出发,同时细化到下属十多个小品类,逐项分析现在的市场环境、我们与竞争对手优劣势对比、内部提升的办法、营销策略和计划。譬如男士登山包质量不过硬,就提出改变产品材质、加强质量监控;又譬如拉杆箱终端营销力度不够,就提出加大广告投入、增设销售队伍……
不得不说,这是一份非常详实深入的计划。如果不是拥有数年营销经验、并且对整个市场和公司销售情况十分了解,绝对做不出来。这份计划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张指路的地图,有整体目标和计划,又细化到具体每个单品的执行。听完之后,令人心里感觉十分踏实。
营销工作,本就是爱达这种公司的核心,也是这次会议的重点。所以他侃侃而谈之后,其他几位管理者交头接耳,低声讨论,气氛明显被激活了。
而顾延之脸上也噙着淡淡地笑,朝营销总监薛明涛频频点头。甚至连厉致诚,都拿起了纸质资料,一边听,一边一页页仔细翻看。林浅还看到他用笔在上面做了一些记录。
而林浅的感觉也是非常受教,就像被上了一课。
她甚至蠢蠢欲动,希望薛明涛提到明盛集团项目,以验证她之前的观念没错。
然而却没有。在做完整体报告后,薛明涛的结束语是:“下一个五年,再造爱达营销帝国!”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林浅略略有点失望。
会议室内又安静了一会儿,所有人都有点若有所思,亦有人暗暗看向厉致诚,想看这位新的年轻的总裁,对于这样一份目前为止最靠谱的发展计划,有什么具体看法。
就在这时,他放下了手里的资料,抬头看着众人。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集中在他身上。
“很好的计划。”他缓缓地说,“我会仔细再读。”
薛明涛脸上就闪过一丝喜色。林浅在心里点了个赞:boss有气势!不动声色。
谁知厉致诚话锋一转:“有人向我建议,拿下明盛集团项目,可以救活爱达。你们怎么看?”他讲这话时,坐姿挺俊如松,神色平静自若。
他身后的林浅,心里轻轻“咯噔”一下,心跳就有点加快了。
有人……就是说她么。
薛明涛安静了一秒钟,从桌上文件夹里找出一份报告,递给厉致诚:“厉总,明盛集团项目,我们也做过swot分析。这个项目当然非常好,如果能赢得,能迅速改变爱达在行业的地位,也能打开一个新的市场。
但是说实话,这个项目有新宝瑞和司美琪两个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我们前期完全没有介入,他们却已经跟了几个月,人脉都打通得差不多了。我们之前从未涉足过国企客户领域,现在想去竞争,成功几率很小。而且他们现在对我们防得很死,就算能拿到项目,我想也是惨胜,利润很薄或者没有利润,得不偿失。”
厉致诚沉吟不语。
而林浅尽管只是个旁听记录的角色,薛明涛的话,却也令她感觉到巨大的压力。的确,她之前只考虑了这个项目的好处,可以救活爱达,所以想法还是乐观了。而薛明涛提到的这些现实困难,而她并没有深想过,几乎都是营销工作的死穴:起步晚、没人脉、没资金,拿什么跟人家拼?
这时,一直沉默的、分管生产和技术的副总裁却开口了。
他已年近五十,叫刘同,是当年跟着徐庸董事长打江山的一号功臣和老臣。对着厉致诚,他没有其他人那种谨慎和试探,他的神色是坦荡的,甚至带着几分长辈的威严。
“致诚。”他说,“我不同意再去搞什么明盛项目,拓展新的市场领域。爱达不就是被这种思路搞垮的吗?难道又要重蹈覆辙?我们是做箱包的,最大的市场在全国数亿终端消费者,这块市场被人夺走了,我们就要抢回来。那些政府、企业的采购,根本是杯水车薪,要求高还利润低,我不同意做。我同意明涛的看法,扎扎实实,重新把市场做起来!”
他生性耿直,讲得也是一脸正气坚决,亦有人听完连连点头。的确他所言的,正是大家心头之恸。
而林浅听得两道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刘同是向厉致诚开炮,可厉致诚却一直沉默不语。他不讲话的样子本来就挺有气势的,这下大家更加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现场气氛就稍稍有些僵了起来。
林浅听得。顾延之看了看众人神色,跟分管职能部门的副总裁交换了个眼色。
这位副总裁开口打圆场:“要不我建议这样,我们的意见,厉总都听到了。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什么,往哪个方向开展——或者厉总再综合考虑一下,稍后再议?”
众人纷纷点头,林浅想: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大伙儿都看着厉致诚,刘同也是对事不对人,又说:“我讲话比较直,致诚,你一定要慎重考虑。”
然而谁也没想到,厉致诚朝刘同点了点头,复又看向众人,嗓音低沉如静水潺潺:“我不需要再考虑。”
林浅顿时愣住了。不光是她,所有人也一怔。
又听他接着说道:“今天中午我已经有了决定:拿下明盛项目,不惜一切代价。”
——
下午。
林浅坐在自己的小隔间里,整理着刚才的会议纪要。可心情莫名有些骚动不安。
只因厉致诚刚刚在最高决策层会议上的那句话:“今天中午,我已经有了决定。”
重点在于“今天中午”。那时他们在吃火锅,她力荐他拿下明盛项目。
可以理解为,是她的话,对他起了重要影响吗?
林浅又激动,又觉得压力前所未有的大。
而且,他那样力排众议的表态,无疑令现场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刘同当场脸色就变了,薛明涛也没出声,行政副总裁也是一愣。
然而在所有人开口前,他竟然又讲话了:“公司处于动荡期,必须上下一心。现在我是绝对控股方的代表,拥有一票否决权。所以今后,我做决定之前,可以有无数声音;我做决定之后,只可以有一个声音。散会。”
……
此刻,他办公室的门掩得严严实实,刚才顾延之和刘同进去了。也不知道三位大佬在里面讨论什么,起初还能听到刘同激烈的声音,这时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过了一阵,门终于打开了。林浅立刻站起来,就见刘同沉着脸走出来,顾延之跟在他身后神色挺平静。也看不出两人情绪如何,他们也没理会林浅,直接回了各自办公室。
林浅又等了一会儿,才拿起整理好的会议纪要进去,给厉致诚过目。
毫无疑问,今天他在会议上的表现,会在公司掀起轩然大波。经理们和员工们会怎么评价他?
j□j、j□j、不近人情?
还是意志坚决,有自己独立的想法,十分自信?
而对林浅来说,外表清冷而沉默的他,居然会如此强势和果断,有点超乎她的预料。
——
夕阳已经斜沉,将办公室里涂抹上淡淡的金辉。
厉致诚就坐在正中的沙发里。与平时清冷料峭的姿态有些不同,此时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脸色沉静,似在沉思。而面前的茶几上,还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茶杯,显然是刚刚刘同和顾延之留下的。
林浅步伐轻盈走过去:“老板,这是会议纪要。”
他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沉黑平稳,接过纪要,低头看了起来。
室内静悄悄的,唯有他翻动纸页的声响,还有门口金鱼缸里汩汩的水声。林浅难得地有些忐忑,但开始开口了。
她的开场白是:“今天听了薛总和刘总的意见,我也觉得挺深刻挺有道理的……”
厉致诚再次抬头看着她。隔得这么近,他的轮廓显得越发清晰俊秀,那目光沉沉冷冷:“动摇了?”
林浅突然发觉,这个boss跟人讲话虽然简练无比,但都是直接迅速地点明要害,总让你要缓一缓,才能应对。
她原本还想讲得委婉点,现在索性坦言,摇头道:“不,我没有动摇。我想说的是,他们分析得很全面,很有道理。但是这种思路太关注内部,如何解决问题,如何提高自己。可是现在外部竞争环境很激烈,行业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年前。不是你产品质量做好了,人员素质提高了,就一定能赢得市场。因为人家也做得很好。
我之所以坚持瞄准明盛项目,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项目一定能成。而是我觉得,坚持传统那一套,肯定不行。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新宝瑞和司美琪现在如果是大象,爱达就是只小羊羔。小羊羔能通过提升自我战胜大象吗?我觉得不能,它只有施展奇袭,才有可能获胜。”
她讲得是挺畅快,直抒胸臆。讲完之后,就瞅着厉致诚的神色。
而他始终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那英秀的容颜始终沉静冰冷。
对于她的长篇大论,他只回答了三个字: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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