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篇·归家（下）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们启程沿着通商的古道，返回神女峰大寨。
睿睿骑着大马，前前后后负责照看众人，我和阿锦则跟在队尾慢慢地走。阿锦特地为我们的大青牛满满，找来了一辆运送辎重的大板车。板车由当当拉着，满满有精力的时候，便下来走一走，累了就卧在板车上歪头吃草。
私下里阿锦也并不摆大巫的架子，路况好的时候，他便拉着我一起坐在板车上；路况稍差的时候，他不忍当当辛苦，便牵着我的手跳下车，和我一起在后头帮当当搭一把手；有时候碰上险峻的山道，不仅满满需要下车，就连睿睿都会牵着大马过来帮忙。
“咱们这一路上条件简陋，弟妹且忍一忍！”淌过一条湍急的河，睿睿拧干湿漉漉的衣裳，冲我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他这话倒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们有大青牛丶有板车丶还有大马，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地还在对着歌。这笑语欢声，分明是很好的，怎么就简陋了？
睿睿说完就跑路了。阿锦见我疑惑，给我解释说：“你不用管他，他看什么都简陋。”
我点点头，“中原想必是很好的吧。”
阿锦道：“睿睿曾经和我说，他在中原的时候，出门乘的都是八匹马拉的大马车，还有十二个婢女捧着果盘熏香，跟在车后头走。”
“八匹马拉的大马车？”我惊讶极了，瞧着眼前的小道，并排走两匹马都困难，“那他们中原的路，应当是很宽很宽的吧。
阿锦颔首道：“是很宽。我听睿睿说，中原王都里的那条朱雀大街，比我们原先寨子里对歌的广场还要宽。站在道路两边，喊话也听不见。而且那路是石板铺成的，又平，又宽，又直。马车在路上飞驰的时候，一点都不颠簸，车里竖一枚铜钱，都不会倒下来的。”
“好厉害！”我叹服道。
我们渡过了河，道路渐渐平缓开阔了。我於是在板车上坐下，又缠着阿锦，请他给我讲些中原的稀奇事。
阿锦想了想，又对我说：“中原还有青楼。林睿对我说，原本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逛青楼。”
我问阿锦：“什么是青楼？”
阿锦一指道路两旁的繁花，道：“将这山道两旁的花朵，全都换成俏生生丶水灵灵的大小夥子。小夥子一边儿对你甩毛巾，一边儿往你头上扔水果。这就是青楼了。
我点点头，“原来是水果大市场啊。”
阿锦的脸上一瞬间闪过疑惑的神情，“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
“都说中原地大物博，想必会有很多我们这里吃不到的水果吧。”我听阿锦讲那些中原的事情，不由心生向往，也想要去凑一凑那样的热闹，“如果有一天能去中原玩耍，阿锦和我一起逛青楼吧！”
阿锦握住我的手，温柔地笑了，“好，我们一起逛青楼。”
我和阿锦在板车上坐着，阿锦从原先那条抢亲的红绸上裁下一段，搓成两股红绳，编出了两条相思结。相思结他一条我一条，系在手腕上，红艳艳的格外好看。我也摘了许多新鲜的花朵，给阿锦编了一顶五颜六色的花冠。
我把花冠戴在阿锦的头上，“我的阿锦真好看。”
阿锦拉着我，跳下牛车钻进了树林子。
队伍走了好几日，我和阿锦也钻了好几趟树林，终於到了神女峰大寨。神女峰大寨名不虚传，果然是很大。我和阿锦与众人一道，吃了接风洗尘的酒席，又再次宣布了婚事，这才牵着满满和当当，一道回了阿锦的家。
阿锦的家在古祭坛之后的深山里。这里有一汪宽阔的绿窟水潭，碧如翡翠，深不见底。水潭四周峭壁环绕，峭壁高耸入云，高处凿开了洞穴，挂着一座座古时留下的悬棺。阿锦的小楼就峭壁之下丶水潭中央的一片绿草地上，背靠着悬崖，显得既神秘，又清冷寂寥。
这周围没有小船，水潭中央也无从到达。我正奇怪着，想开口询问阿锦如何回家，阿锦却率先握住我的手，对我说：“阿江，一会儿你不要害怕。”
我点点头，“我不害怕。”
阿锦这才动了动手指。只见宁静的绿窟水潭忽而波澜起伏，由水底浮现出无数白骨，搭成一座白骨的小桥。
阿锦带我踏上骨桥。
大青牛当当显然是见惯了这骨桥的，没犹豫便踩了上去。满满却牛蹄子颤抖，显然是不敢走。我正准备回头去牵满满，却见当当居然主动退了回去，来到满满身后，用舌头舔它的牛臀，鼓励它向前。
满满被舔得没办法，不得不抖着蹄子踏上了骨桥。
我瞧着满满和当当的感情这样好，心里也很欣慰。
这骨桥我是不怕的。毕竟我身为巫祝，与阿锦也是师出同门。不需要阿锦解释，我大概也能参透这骨桥的原理，知道这是尸蛊的妙用。可与此同时，我心里明白，就算是让我再研究个五年十年，想破了脑袋，我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更没办法用尸蛊搭出这样稳定的一座白骨浮桥。
阿锦的天赋太高。
从前还小的时候，我就时常觉得，阿锦像是不属於我们这里。他太过出类拔萃，和每个人都不一样。那时我听闻我们的小寨子外头还有更大的寨子，便想着阿锦将来一定会去更大的寨子。现如今十年过去，阿锦已经果然去了最大的寨子，是成了整个南黎最厉害的大巫。
他和睿睿联合了各个寨子，做成了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
他功成名就，然后找到了我，想要和我一起在这里安家。
我心里觉得甜蜜。
阿锦见我确实不怕，这才稍稍放松了牵着我的手。他对我解释道：“这些年我们去了不少地方，我也和许多大巫斗过蛊打过架。有些战利品是邪恶的法器，很是危险。我把它们收藏在了这座小楼里。为了防止有人闯进来，误动了东西，我才用了这骨桥的法子。”
我赞叹道：“阿锦可真厉害。”
我们走过了白骨桥，卸下了行囊，满满和当当便在草地上卧下了。我和阿锦来到小楼。小楼很是阴森，一进门的房间里，站着四具高大的骷髅架子，都是由尸蛊操纵的尸傀儡。傀儡手里拿着手腕粗细的铁索镣铐，正是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仔细一看，墙壁上的不少地方，也都安了锁扣，倒是有点牢房的意思。
我瞧着阿锦猛地一惊，那表情很微妙，就像我回到家里，忽然发现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有关上大门，家里好吃的好玩的，已经被寨子里的顽童洗劫一空。
一时间我也很是疑惑。
我走到墙边，试着扯了扯墙上的锁扣，发现它们钉的非常结实，倒像是真要用来囚禁什么东西似的。
我以为这屋子还有别的用途，於是问道：“阿锦，你屋子里这么多锁链镣铐，还有这些锁扣，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阿锦沈默片刻，道：“这是一种装修风格。”
我没有想到阿锦喜欢这样的装修风格。毕竟从着装的风格上看，阿锦他还是挺阳光烂漫的。不过他身为大巫，心理阴暗才更加符合设定，这样的装修风格，其实和他也很匹配。我想或许打扮的五彩缤纷，只是阿锦外表的一种伪装吧。
“倒是很特别。”我接受了阿锦装修风格上的偏好，“阿锦，你不介意我在这屋子里种一些花草吧？”
阿锦的视线并不与我接触，“当然可以。这里今后就是你的家了，你想种什么都行。如果你不喜欢这些锁链，我这就把它们丢掉。”
阿锦说着便开始收拾那些锁链。
我连忙阻止他，“阿锦，你不用把它们丢掉的。”
阿锦停下动作。
“如果这是阿锦喜欢的东西，那就留下它们吧。”我开始盘算要如何改造这座小楼，使它阴森与温馨并存，既照顾到阿锦的需求，也能兼顾我个人的喜好，“就把它们放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不，我还是把它们收起来吧。”阿锦的表情十分古怪。
我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想了想，从行囊里取出一包黑色的花种，“我这里有一些牵牛花的种子。过两天我做几个花盆，把牵牛栽种在这锁链的下头，让花藤顺着镣铐爬上去。这样开花的时候，一定也十分好看。”
阿锦见我是真的并不介意，这才不再坚持。
我拿出几盆石莲花，准备将它们摆在窗台上。走近窗台之后，我才发现，阿锦家里的窗户竟然是从外头钉上了的，只能打开很小的幅度，连个头都伸不出去。
我好奇地问他，“阿锦不喜欢晒太阳吗？这对健康可不好啊。”
阿锦沈默了一会儿，“……我让傀儡们去把外头的钉子拆掉，把窗户打开。”
他操纵着尸傀儡去外头干活，外头很快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我继续参观着自己的新家。一边走我一边想，阿锦他一定是很缺乏安全感，才会把自己家里造得固若金汤，简直像个牢房。这楼门一锁，就是一只小鸟也难飞出去，他还要再额外派四个傀儡守在这里，实在是有些紧张过度了。
我踏上楼梯，继续向楼上走去。阿锦听见我的脚步声，忽然追上来，急迫道：“阿江，阁楼那里我很久没收拾，积了许多灰尘。你先别进去！”
“没关系的，那我正好帮你收拾收拾。”我走上了阁楼，瞧见眼前的场景，瞬间瞪大了眼睛。
阁楼里空空荡荡，四周的墙壁上订着铁架子，架子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药杵。我以为这是阿锦炼制丹药的房间，然而除了各种型号的药杵之外，该有的东西一概没有，唯独房间中央摆了一只大铁笼，铁笼里头还有一张小床。
我感到十分费解，“阿锦，这个大铁笼，是做什么用的？”
阿锦站在我的身后，“……原本是装老虎用的。”
我吓了一跳，“这里有老虎？”
阿锦道：“后山上头原本有的，不过前些年，睿睿带了些人，把老虎们狠狠捶了一顿。后来它们得了教训，就再也不敢靠近寨子了。”
“那么里头的这张床，一定就是给老虎睡觉用的了。”我点点头，但随即又开始感到疑惑，“既然这里已经没有老虎了，那么这个大铁笼是做什么用的？”
“都说了是装老虎用的。”阿锦闪烁其词，“总之，阿江，你就别再问了。”
……可老虎不都已经被赶走了吗？
我拿起一只形状奇怪的翡翠药杵，放在手中把玩，只觉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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