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篇·重逢（上）
中原人常说南疆荒蛮闭塞，黎人擅蛊尚武，好勇斗狠。说得好像我们就是一群健壮的猴子，成日聚在一处茹毛饮血，一言不合就抓起虫子糊对方一脸。
事实上吧，我们南黎，山美水美人更美。我的同胞们不爱争斗，通常情况下，对於暴力吞并别家寨子毫无兴趣。炼蛊的人更是寥寥，即便是上千人的寨子，也未必能有一位精通蛊术的大巫。大多数黎人一生平静安稳，连一只蛊虫也没有见过。
我不一样。
我特别惨。
这是我第二次目睹自家寨子被围，情况比上次还要糟糕。一片混乱中，对面那位批发纹身，英武不凡，据说是中原人出身的寨主跨坐马上，扯着嗓子大吼：“贵寨的大巫呢，麻烦出来一下！”
我知道我要完蛋了。
按照寨际惯例，当两个寨子间发生争斗的时候，双方的大巫可以进行一项名为斗蛊的活动。如果进攻方输了，就要主动退兵，当作自己没有来过。而如果进攻方赢了，被攻打的寨子就要放弃抵抗，甘愿服输，双方从此抛却嫌隙，合二为一，像手足兄弟一样相亲相爱。
听起来似乎是个公平合理的方案。
然而，要是被攻打那一方的大巫能赢，又怎么会轻易让别人围了寨子，被逼到斗蛊的地步呢？
所以大多数时候，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我举起手：“我是这个寨子里的大巫阿江。”
对方寨主甚至没有正眼看我，一气呵成，倒背如流道：“你好，大巫阿江。我们来自神女峰大寨，我是寨主睿睿。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负隅顽抗是没有意义的。你们最好直接投降，弃暗投明。当然，作为寨子里的大巫，你有权选择斗蛊，但请注意，如果你不幸落败，将会成为我寨大巫阿锦大人的奴隶。”
简单来说，在一定赢不了的情况下，拒绝斗蛊，大家一起倒霉，斗了，我一个人倒霉。
“阿江师父，你千万别和他斗蛊！”我的徒弟阿楠一脸焦急。
“阿江……”我的未婚妻秧秧几乎快要急哭。
“阿江大人，我们都是有血性的男儿。我们要反抗到底，决不让你受辱！”家住大石头底下，和我同名的黑皮阿江握紧了弯刀。
大家都坚定地认为我斗不过大巫阿锦。
我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大巫阿锦与寨主睿睿，南黎的传奇人物，一个是千年难遇的巫术奇才，一个是精通排兵布阵的武林高手。来到我们这里之前，他们已经一路挑了十三个大寨和无数不知名的小寨。一统南黎，指日可待。
人家厉兵秣马，说不准还想着北定中原，而我呢，整日种草养花，预报天气，偶尔给人看看病，刚过二十就开始养老。
我要是能赢，那可真没天理。
“阿江啊……”我们的老寨主，我未婚妻秧秧的老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仿佛突然又老了十岁。
我心中其实早已做好了选择。
当初，如果我们的师父没有做出那样自私的选择，寨子里那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不会死的死残的残，即便侥幸活下来，也成了做苦力的奴隶。
我的阿锦也就不会死。
“我选斗蛊。”我望着骏马上的睿睿，一字一句，毫无犹疑。
睿睿一挑眉，还没来得及说话，秧秧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带着哭腔道：“阿江，你的身子这样弱，要是被抓去做奴隶，你会……你会……”
她说不下去了。
我会怎么样，会死吗？
可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给那个大巫阿锦做奴隶啊。
我推开秧秧的手。
今日，我但求一死。
我其实早活够了。在十年以前，看到我的阿锦的尸体被撕得粉碎的那个瞬间，我就已经活够了。只不过我这条命是阿锦用他的性命换来的，我不忍心糟蹋，才苟延残喘，直到今日。
“小美人儿，你要是不放心，就和你男人一起呗！”睿睿望着秧秧，恶意地笑了，“反正我们阿锦大人一向开放，兼容并蓄，海纳百川……”
睿睿的措辞中原风格十足，秧秧显然是没听懂，但也知道不是好话，又羞又恼地红了脸颊。
“秧秧，你退后。”我将秧秧护在身后，“此事与你无关。”
秧秧低下头，啪嗒啪嗒地掉起金豆子。
“她是你的妻子？”山岩上忽然跃下一头健壮的大青牛。大青牛毛皮鋥亮，扎着五色的彩带，配着绚丽的鞍鞯。牛背上载着一位身披七彩雀羽的巫祝。那人戴着狰狞的木雕面具，却依然看得出他风姿飘逸，格外不同。
我知道，他一定就是神女峰大寨的大巫阿锦。
早听说那位大巫阿锦容颜过分俊美，因此总爱戴着色彩艳丽的恶鬼假面，用彩穗遮住头脸，以此震慑敌人。
我长得也好看，但我不遮着，更不会将自己扮作野鸡。
“秧秧是我的未婚妻。”我如实道。
大青牛围着我与秧秧转了两圈，拱开秧秧试图牵我的手，强硬地挤到我们二人中间。
“哦，那就是还没成亲呢。”面具下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一样清脆空灵，莫名地有几分耳熟，“你爱她？”
爱她？
这问题有些突然，却不难回答。
我不爱秧秧。
对於秧秧，我甚至称不上多么喜欢。
答应要娶她，一来是寨主有恩於我，而她痴缠我数年，那求而不得的模样，总让我想到自己，着实可怜可悲。二来是想着阿锦在天上，大概也希望看到我好好活着，娶妻生子，过上平凡安宁的生活。
我不爱秧秧。
这一点，我早和秧秧说明白了，而她也很清楚，我心里有一个死去的恋人。
我不愿撒谎，但这并不代表，当大巫阿锦问我爱不爱秧秧时，我会当着全寨人的面，说出我不爱她这样的话。
秧秧不应该被这样羞辱。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大青牛打了个响鼻，喷了我一脸鼻涕。
“……和我有什么关系？”大巫阿锦低笑一声，摸了摸大青牛的背脊，缓慢道，“阿江，如果你想斗蛊，就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大巫阿锦面对众人，朗声道：“如果你们寨子的大巫阿江输了，我不仅要他做我的奴隶，我还要他——做我的妻子！”
我：“……”
你们这些叫阿锦的，性子都这么恶劣么？
我忽然想起当年，我们还在师父身边的时候，阿锦冷不防就会拿出几条小蛇，从背后揣进我的衣领，或是在我的床铺上塞满一被窝的蜘蛛，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收集来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偷偷猜想，阿锦他，会不会也是喜欢我的呢？
可是，阿锦那样优秀丶那样耀眼，师兄喜欢他，师弟喜欢他，师父喜欢他，师父的闺女果果和彩彩也喜欢他。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他。而我资质平庸，既沈闷又无趣，连朋友都没有几个。
他真的会喜欢我吗？
我一直不能确定。
后来寨子陷落，阿锦找出躲藏在山洞里的我，冒死将我带出那些举动，无一不印证了我的想法。然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喜欢，就为了救我而死了。
我也没来得及对他说，我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他。
我……爱他。
睿睿轻佻的口哨声将我拉回现实。听到大巫阿锦的宣言，他们寨子的人马全都躁动起来，喜气洋洋地欢呼：“阿锦大人要娶媳妇儿啦！”
与之相反，我们寨子里的人则显得十分屈辱，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像是上千只兔子聚在一起开会。
“你！”秧秧指着阿锦，“你怎么可以这样强迫人！”
大巫阿锦笑了笑，对我道：“阿江，你也可以不答应。不过那样的话，你们寨子里的人，最后还能剩下几个，那就只有山神姆姆才知道了。”
“我答应你。”
横竖我此番决意求死，他若想做什么，那就对着我的尸体做好了。
“好！”睿睿抚掌大笑，“若我们输了，便立刻退兵，此生不再踏足此地！”
我颔首。
双方达成共识，斗蛊便可以开始了。
“你的坐骑呢？”大巫阿锦问我。
我摇头。
我的大青牛已经很老了。那青牛是当年阿锦留下的，我不想再养别的牛，更不忍心骑它。
大巫阿锦发出一声嗤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骑在大青牛宽阔的脊背上，居高临下地向我伸出手：“走吧！”
他要带我去斗蛊的场地。
斗蛊不像斗蛐蛐或者斗鸡，它攻击范围大，对於围观者一样有很强的杀伤力。据说在古时，曾经有精通蛊术的大巫决斗，整座山峰都笼罩在毒雾之中，方圆数里的一切生灵全都化为血水。
因此，为了避免伤及无辜，斗蛊多选在荒郊野岭无人之处，或是设有结界的祭坛中。
我握住大巫阿锦的手，他把我拉上牛背。
“祭坛在……”我还没来得及为他指路，大青牛已发力跃上山岩，钻入深林，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罢了罢了，埋骨之地，或许还是深山老林无人之处比较好。
“你当真认不出我是谁么？”颠簸的牛背上，大巫阿锦忽然回头问我。
我楞了一下。
这不是很显然吗？
“……神女峰的大巫阿锦？”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难道是刚才在寨子里的时候，他没有正式做自我介绍，感觉有些遗憾，现在要补上一个？
大巫阿锦冷哼一声：“阿江，你这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呀，都有未婚妻了。”
大青牛停下脚步，甩甩尾巴，哞哞叫了两声，示意已经到了合适的地方。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先前我一直并未多想。毕竟在南黎，叫阿锦的人实在太多，和叫阿江的人一样，多得像这大青牛身上的牛毛，数不胜数。
可此时一旦有了这样的猜测，我再看大巫阿锦的身形与动作，便觉得和我的阿锦的确有七分相似。
可是，阿锦他明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他被……
“你……”我心乱如麻，想去摘他的面具。
大巫阿锦却一把打开我的手，冷冷道：“来吧。你的蛊虫呢？”
我哪里还有心情斗蛊。
大巫阿锦比我想象中更加强大。我心乱如麻地放出本命蛊，可我的那只蛊虫甚至不敢靠近他。而他叹了口气，像是终於厌烦了这场游戏：“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是毫无长进。”
一串诡异的咒语，我的结界被轻松破开。冰凉小蛇爬上我的后颈，摩挲着游过背脊，钻入肌肤。
狰狞的木雕面具贴近我的脸，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同毒舌吐信，低沈沙哑：“你这辈子，就是被我睡的命，居然还敢离开我，居然还敢妄想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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