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塔夫的城堡深处,修奥斯的父亲——也就是约尔.德.塔洛夫公爵,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因为修奥斯对过去刻意的遗忘,记忆力良好的他幼年时期的回忆总是有些模糊。
即便如此,透过那份对幼年的朦胧的回忆,修奥斯仍然可以覆述出父亲当时对他说的话。
“修奥斯,贵族是完美的种族。”
从那时候开始,修奥斯就很讨厌父亲狂妄自大的发言。
“拥有最接近永恒的生命的我们,地位理应超越地球所有生物,并居於统治地位受所有生灵膜拜。”
一名诞生於特定家族的纯血贵族,大部分都会在幼年时期,接受有关於“贵族”本身的教育。这是一种主观色彩极为强烈的教育,是强迫对家庭没有归属感的贵族,接受家族这个“利益共同体”概念的“教育”。
这种教育为幼小贵族所灌输的观念,和可以从其他渠道获知的一般知识不同,着重於整个家族的荣耀,反覆强调家族的必要性——归根结底是贵族家长减少下一代背叛几率,间接为自己谋求利益的手段。
遗憾的是,贵族不仅有可以独自存活的力量,更缺乏对同类的容忍力。所以不论长辈如何教育,纯血后代对上一辈的顺从,多半是因自身力量不够强作出的妥协。从头到尾,能完全听从长辈指挥,成为上一代棋子的家夥,几乎可说一个也没有。
不管纯血贵族生长再怎么缓慢,到最后还是会成年。成年之后的贵族无需上一代庇佑,上一代贵族也不会喜欢不听命令的后代。於是,贵族这个没有太多感情的自私种族,会简单地抛开亲缘关系,完全视彼此为阻碍。
於是,比起守护自己家族,新生贵族得到足够力量后,取代长辈成为新的支配者,才是更常见的戏码。如果后代足够温和,多半会选择主动远离所谓的家族。也不是说没有贵族与后代生活在一起的情况,只要其中一方足够软弱,干脆地被另一方支配,自然就不会产生冲突。运气好的话,在两代贵族产生正面冲突之前,有一方提前丧命,这样的发展也很多。最好的发展是双方棋逢对手,谁也奈何不了谁,和平的分道扬镳,这样事例最罕见。
贵族这种冷血的世代交替,除却手段凶残无情外,和人类的世代交替大体上是等同的。
无法自然死亡的贵族,也不可能自然地进行世代交替。不想等待的新生贵族,既然付诸暴力可以直接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继续妥协?
话虽如此,但只要其中一方退让,稍微忍耐一下的话——不,贵族的生命太过漫长,这一瞬间的忍耐足以让很多贵族馀生抱憾。对人类来说也许仅仅是人生一点小小瑕疵,却会在很长时间折磨着贵族。
更何况,若是可以容忍丶原谅对方的话,贵族从一开始就不会产生杀意。贵族是天生的猎人,即便是身处战场也绝对不会误判目标。贵族进行的所有杀戮,毫无疑问都是彻底的谋杀。
如果是能在关键时刻消灭的对象,必然从最初就可以舍弃。
可是,万事万物从无绝对
无论是多么小的几率,即便是千分之一丶亿分之一丶兆分之一,“一”还是存在。只要存在,就不能断定“一”不会发生。
鲜血染红了地毯的同时,父亲身体的重量从剑尖传达到修奥斯的右手。
即便父亲攻击自己,自己受到生命威胁,为什么一定要杀死父亲呢?
难道没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吗?
当修奥斯刺穿父亲心脏时,他比原来更清晰意识到某个“矛盾”存在。
“父亲,”
“你胜利了……”
如此喃喃的父亲身体,慢慢瘫软在修奥斯怀中,然后巨大疼痛感击穿修奥斯的脊椎。
“咳!”
猛然从喉中涌出的血液,让修奥斯剧烈咳嗽起来。但是,父亲并没有给修奥斯喘息机会的意思,即便修奥斯狼狈地趴在地上滚动身体,意图躲避父亲的功绩。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冲击,总是会精准地击中修奥斯的要害。
最后,修奥斯所有力量几乎都因公爵密集的攻击消耗殆尽,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的他,只能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父亲……”修奥斯轻声求饶,“我并没有不遵从命令的意思,请给我一点的时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吗,很可惜,我不会给你离开的机会。”修奥斯的父亲,或者说称为塔洛夫公爵的陌生贵族,正用冰冷的眼神凝望着修奥斯,“你必须要留在这里。”
公爵脸上始终挂着修奥斯熟悉的傲慢表情,贵族特有的美貌,修饰了公爵这份惹人憎厌的傲慢,反而令公爵充满魅力。
“好不容易得到了纯血后代,就这么轻易放走的话,我的损失也太大了点。”
“……我以后……
因为精神太过紧张,修奥斯几乎没办法说出完整句子。
“以后?”公爵嘴角上扬,“看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打算放过你。”
“我保证不会
“谁都会这么说。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下一次我未必能抓住你。”
“除此之外,难道没有解决办法了吗?”
“我一直在说的,就是解决办法啊。”
此刻,修奥斯感到一种陌生的力量包围了他。隐约认出这股力量源自何处的修奥斯,突然明白公爵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纯血后代’,这么简单杀死你,岂不是浪费了吗?”
如果公爵要杀修奥斯,刚才就可以动手,为什么非要浪费口舌与他对话呢?
从最初开始,公爵的目的并非是将其置於死地。当然,公爵更没想过原谅修奥斯。
“父亲,住手!”
修奥斯并不清楚承受这股力量的后果,但是,他必须阻止公爵的行动。此刻,已经被逼上绝路的修奥斯,比任何时刻都希望公爵认真倾听他的话语。
虽然公爵从来没有和修奥斯沟通的意思,但修奥斯产生莫名的自信,认定此刻的公爵会停手,聆听他的心声。
“父亲,停止!”
也许是修奥斯的错觉,公爵的表情忽然产生了细微的变化,而那股力量聚集速度也放缓了吧。
“你想说什么遗言?趁着现在快点说。”
公爵为什么会给修奥斯喘息的机会?也许是因为傲慢吧。修奥斯如此说服了自己。
“我想以您的力量,还是可以继续控制我,我是不可能逃出您的手掌心的。”修奥斯拼尽残馀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父亲大人,没有下一次了,难道不能放过我吗?”
“说得倒是好听。”
公爵为什么会认同修奥斯蹩脚的奉承?也许也是因为傲慢吧。
“父亲大人,我是您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背叛您。您的教诲我没有忘记,所以……”
“唔,我是这样说过。”
一向口齿清晰的公爵在回应修奥斯的时候,吐字忽然含混不清起来。
“等等,你……这个家夥。”发觉事情有什么不对劲的公爵,想聚集起力量,让修奥斯闭嘴。“住口……”
然而,公爵所呵斥的对象:修奥斯,已然沈浸於自己妄想中。
“我很敬爱父亲大人,啊啊,应该说我很想敬爱父亲大人。”修奥斯陶醉地低语着,精神完全摒弃了外界干扰,一味诉说着自己的梦想,“像人类一样,家族可以和平相处,不需要这样对立……”
如此诉说的同时,修奥斯也越发坚信自己所言之正确。他说出的言语鼓动了自己灵魂,然后他的灵魂制造出更多言语。
“我想向世界证明,人类能办到的事情,我们一样可以办到。不,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因为我们是贵族啊。”
修奥斯完全无视眼前的现实,甚至忘却了自己父亲刚刚想伤害他的事实,只是想更接近自己的“理想”。
为什么贵族做不到呢?凭什么贵族做不到呢?为什么事情一定要如此去解决?
“父亲大人,我们难道不可以像人类一样相处吗?”
“你在胡说什么……像你说的这样做,我不就一定要退让吗?”公爵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开始回答修奥斯不算问题的问题,“能退让的话早就退让了,如果不退让的话,就是无法这么选择而已。”
对公爵来说,修奥斯是“好不容易得到的纯血后代”,也仅止於此。他并不是基於繁衍的欲望与女性贵族诞下修奥斯,而是出於其他目的这么做。其他贵族也大多如此,大部分并不爱自己的后代——所以当子嗣威胁到自身存在,或者想逃跑的时候,几乎所有贵族都可以毫不留情地采取对策。
“我又不是为了养育你……才让你出生的……”
贵族不会很苛刻地对待自己的后代,因为贵族的后代是很难得。是的,就像一件贵重无比的稀世珍宝一样,是破坏了很可惜丶可以利用的“珍稀”之物。
公爵的眼神开始失去焦点。
“如果我们像人类一样聚集在一起,一定能成就更加强大贵族王朝……”
“你如果不能乖乖遵从我的意志……我……”
修奥斯完全没发觉到自己说出的话,和公爵所说的话,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公爵与修奥斯这两个贵族,实际上都只希望对方听从自己。
如公爵所言,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公爵既不能让修奥斯走,更不希望修奥斯反客为主支配自己。公爵与修奥斯这二人建立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平等存在。
“父亲大人,为什么呢……如果能像人类一样……”
修奥斯直视着公爵的眼睛,完全没有发现公爵扭曲而痛苦的表情。
“……父亲大人……”
修奥斯缓缓地擡起手来,他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
下一刻,修奥斯看见父亲展露温柔的笑脸。
很多时候,谎言远比真相更可靠。
如果现实充满着血淋淋的绝望,看似有希望存在的谎言更能聚集人心。人们都相信谎言的话,那么谎言将会变得比真实更有力,足以改变难以撼动的悲哀真相。只要这种事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不可能实现的梦,也会实现。
那一天那一刻,修奥斯发现了某个“矛盾”,也发现了解决“矛盾”的方法。欺骗也好,虚假也罢,只要能实现目的就好。
修奥斯希望自己有一个“像人类一样”的家庭,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这样的家庭。
然而,谎言始终是谎言。没有人真心愿意守护的谎言,仅仅是谎言而已,永远不会成为现实。这个世界并不存在,能直接战胜真实的谎言。
修奥斯看着放在桌上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异常扭曲,显然写字之人承受极大的痛苦。修奥斯拿起纸条,低声念出上面的内容。
“我承认您的胜利,感谢您的仁慈。
约尔.德.塔洛夫”
此时此刻,修奥斯仍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能力的盲点。也没有理解公爵,之所以会写下“感谢您的仁慈”的理由。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纸条,内心多少有一些遗憾。
“果然,那不是父亲大人本意……他多少已经原谅我了吧。”
时间稍过片刻,修奥斯的眼神又恢覆了神采。
“看来我的力量很有用,这样一来贵族“像人类一样”活下去也……”
只要相信,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真。这就是修奥斯的力量,这是无比伟大的力量!
然而,没有灵魂能够永远坚定,毫不迷惘。
对修奥斯而言,仿徨便是灭亡的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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