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婢生子这个身份，周之泰一直想要摆脱，可从跻身官场的那刹，一双无形的双手就始终在操控着他。
他反抗过，愤怒过，可最终还是妥协了。
原因很简单，这世道，这官场，跟他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在圣贤书上学的种种，跟现实对照时，是那样的讽刺。
一个是美好的。
一个是肮脏的。
在崔呈秀点明他的身份，周之泰平静了下来，脑袋低垂，没有人知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廉宪！”
“廉宪！”
此等态势下，李夔龙、田吉几人表情复杂，看了看周之泰，又看向崔呈秀想说些什么，但却被崔呈秀伸手打断。
表面平静的崔呈秀，此刻内心很激动，他知道他触碰到一个真相，如果他能顺着这几条线查下去，那一定能查到什么！
“你说的没错，浙江出现抗税一事，的确是有人在暗中操控。”不知过了多久，周之泰声音沙哑道。
“此事与两淮匪乱是有牵扯的，之所以会有此等事情出现，根就出在朝堂之上，天子御极以来，一直在乾纲独断，不听朝臣规谏，做了很多损害他人利益的事。”
“当初有人找本官时，本官是拒绝的，毕竟闹腾出此等风潮，天子也好，中枢也罢，定不会坐视此事不管。”
崔呈秀静静地听着，然手上却对身后指了指，田吉见状，忙撩袍朝一旁走去，遂将周之泰所讲如实记录。
“事实上，你的猜想是对的。”
崔呈秀双眼微眯道：“谁都没有想到戚金率部至两淮，就真的闹腾出不小的动静，浙江抗税出现没多久，戚金就在两淮大开杀戒，这无疑打乱你们的不少部署吧？”
“是。”
周之泰平静道：“原本按当初所想，是要让两淮匪乱兴至扬州府，这样长江以北的漕运就要停摆，而浙江发生抗税风潮，就能设法让长江以南漕运停摆。”
“中枢也好，京畿也好，北直隶也罢，就是靠漕运来供应的，一旦漕运出现问题，那漕粮就断了。”
“漕粮断掉，对以上会造成多大影响，不用本官多言，想必你崔呈秀也应该清楚吧？”讲到这里，周之泰抬起头，盯着崔呈秀。
崔呈秀点点头道：“知道，人为的粮荒就出现了，届时粮价将一日三变，被哄抬到世人难以接受的地步。”
“是啊。”
周之泰有些感慨道：“此事真要做成，那北直隶就必定大乱，可惜戚金这一杀，叫很多人都怕了。”
说到此处，周之泰露出嗤笑。
显然对于一些人，他是瞧不起的。
“所以浙江出现抗税一事，就是在京的浙楚两党，跟浙江这边的人鼓捣出来的？”崔呈秀眉头微挑，盯着周之泰说道。
“这浙江不平静时，湖广那边同样不消停，特别是长江，往返的江船络绎不绝，若本宪没有猜错的话，长江走私也由来已久了吧？”
周之泰错愕的看着崔呈秀。
他没有想到崔呈秀竟然知晓此事。
“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一条横跨东西的长江，这里面藏着的秘密太多了。”崔呈秀似笑非笑道。
“漕粮也好，漕银也罢，仅占其中的一小部分，这点本宪没说错吧？从茶叶、瓷器、丝绸、生丝等，到盐铁糖等各类紧俏品，掺和其中的人就如过江之鲫。”
“呵呵~”
周之泰笑了起来，盯着崔呈秀道：“看来本官是看走眼了，你这个廉政院酷吏头子，本事倒是不小啊。”
“败在你手里，本官心服口服了，你说的没错，两淮匪乱也好，浙江抗税也罢，这都是个引子而已。”
“这…的确是个引子。”
崔呈秀眉头微挑，却戏谑的盯着周之泰，“要是叫一些人知道，你周之泰表明是他们的人，背地里却为另一帮人做事，那他们会作何感想？”
没由来的，周之泰的手微颤一下。
“你，你这是何意？”
周之泰看向崔呈秀道。
嗯？
而田吉、李夔龙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流露出各异的神情，显然他们也都没有想到自家廉宪会说这话。
为另一帮人做事，这是何意？
“不明白？”
崔呈秀眉头微挑，似笑非笑的盯着周之泰，“你刚才讲这么多，其实无非就一点，那就是告诉天子，告诉朝廷的一些人，别把事情做的太绝了，别把人都往死路上逼，不然东南诸省会发生什么，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而两淮匪乱也好，浙江抗税也罢，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场闹剧，如果此事到此就结束的话，最好的结果，就是在京的一些人被抓，在地方的一些人被抓，而陛下也到此就不折腾了。”
“这样一来的话，一些被藏的极深的事就能保住，比如东南诸省治下的官田，比如织造被窃取的那部分，比如东南诸省的盐。”
周之泰沉默了。
尽管他努力表现平静，但此刻的内心却慌乱起来。
“你可以不说话。”
崔呈秀继续道：“不过你适才的态度，就让本宪笃定了一点，若本宪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还是在京的某位学生吧？”
“周之泰，你的确是不简单啊，为了摆脱婢生子这层身份，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想要毁掉一些东西，本宪自诩算是狠人了，可是跟你相比，还是差了点啊。”
“你根本就不懂！！”
周之泰突然激动起来，愤怒的盯着崔呈秀，“你自幼饿过肚子吗？你被人指着骂孽种畜生吗？你经历过母亲被打，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吗？”
“你没有！！！”
“原本以为逃离了那里，就可以摆脱这一切，可是这想法是何其可笑啊，既然无法摆脱，那就彻底毁灭吧！！”
看着情绪激动的周之泰，崔呈秀突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个人，尽管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但是他却有过类似的经历，这世间有太多的事，不是靠一个努力就可以改变的，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看似很近，实则却像一条鸿沟，根本就无法跨越，知道的越多，到头来换来的只是更多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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