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城门前的杂物已被清理一空,只有城墙上的弹坑血迹,还能看出先前攻城的惨烈
城头上下此时到处皆是着甲持刀的军卒,数千龙骧禁军将城门各处围得水泄不通
城门前,何腾蛟与马进忠等湖广诸臣,以及衡州城中的乡绅代表陶万里等人皆是站在城门前方
天气寒冻,城门前冷风穿城而过,但此时城门前何腾蛟等人皆是恍如未觉,只是静静等在城门之前
两刻钟以后,一辆张挂着龙旗的宽大马车在众多禁军的护卫下,终于出现在官道之上,向着城下驶来
马车很快在人群前方停住,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内走出,何腾蛟等人见得那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也是立时跪在地上,行礼参见
“起来吧”
何腾蛟等人听得前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而后又是谢恩行礼,这才从地上起身
何腾蛟马进忠等湖广诸臣低着头站在一侧,透过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前方的桂监国,领军亲征,闽浙大捷,兵入湘省,斩刘承胤,夺取永州,封锁湘桂
明廷湘省这一年以来的种种变动,几乎皆出自这位新任的桂监国之手,
马进忠等湖广诸将更是因此差点被逼得全数战死衡州,两边在湖广其实早已暗中斗过数轮,但实际上,直到今日何腾蛟等湖广诸臣,才与这位桂监国殿下第一次见面
湖广诸臣在查看朱朗,而朱朗此时亦是在打量着身前的湖广众臣
朱朗看着站在前方身着绯袍的老者,忽然轻声开口
“何总督,孤想见你一面,可当真是不易啊”
马进忠等人闻言,此时心中皆是一紧,桂监国此时语气虽然颇为平静,但任谁都能听出这定不是什么好话,臣子想见君王当然不易,但哪有君王想见臣子不易的道理
何腾蛟闻言,脸上神色也是微变,这是桂监国见过湖广众臣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绝对不会是无意之语
他知道监国殿下说的是去年湖广督府违背朝廷旨意,拒不入朝参见的事情,这也是后来湖广一系列事件的开端
何腾蛟嘴巴微张,正欲开口辩解,但何腾蛟看着前方那个神色平静的青年,心中不知为何却是闪过一丝惊惧
何腾蛟嘴巴微张,数次欲言,但每当对上对面青年的目光之时,先前已经准备好的种种借口,却皆是难以出口
何腾蛟沉默片刻,却是忽然再次跪在地上,颤声说道
“老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马进忠等人见得直接跪地请罪的何腾蛟,也是神色愕然,但对面的监国殿下却只是冷哼一声,而后便再无回应
此时监国殿下不说话,众臣也同样不敢言语,场中一时间变得一片寂静
城门前冷风呼啸,转眼间便是半刻钟过去,何腾蛟跪在地上,脸色却是越来越白
何腾蛟守城之时本就有伤在身,此时在冷风中吹了一阵,身形却是开始摇晃起来
章旷看着地上几欲倒地的何腾蛟,心中却是闪过一丝不忍,章旷犹豫片刻,却是忽然出列行礼,恭声说道
“殿下容禀,何总督领着我等督府诸臣血战守城,两月以来总督尽心竭力,几无一日能得安寝”
“守城危急之时,总督更是屡屡身先士卒,以致身受数创,至今未愈,总督纵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殿下暂息雷霆之怒,纵是殿下心中有怒,也可待总督伤势稍复,再行问责,如此亦可彰显殿下仁德”
朱朗看着下方的章旷,脸脸上神色却是忽然一冷,直接喝道
“功劳?苦劳?”
“你等若真有功劳苦劳,此时便该在长沙,在岳州,在武昌,而不是缩回这衡州,等着朝廷来救”
“你等湖广诸臣驻与湘省数载,滥征滥派,湘省赋税甚至已征收至十几年后”
“湘省百姓民不聊生,朝中弹劾你等湖广督府武臣的奏疏成百上千,早已高过桌案,你等未得安寝,湘省百姓可得一夕安寝否”
“自甲申以来,朝中形势一夕数变,无力支援湖广”
“朝中也知你等难处,督府也好,湘中武臣也罢,你等向百姓肆意摊派征饷,朝廷也任你等施为,替你们担下了这苛虐的罪名,数年来朝中可曾向你等要过一毫湖广赋税”
“但你等征夺湖广赋税以后,都做了些什么”
“隆武朝时你等便上疏朝中,说要聚兵恢复,年年上疏,年年北伐,但这几年下来,你等恢复了哪一城哪一地”
“先是岳州失陷,而后又是湘阴,长沙,最后一路败回衡州,几乎失陷全湘,这就是你等说的北伐,这就是你等说的恢复”
“你等徒坐湘省数载,耗尽湖广财赋,文恬武嬉,拥兵自重,甚至公然聚兵,违抗朝中旨意”
“此时你等竟还有脸提什么功劳苦劳,就凭你等在湘省所作所为,朝中就是将你等这些湖广督臣武臣尽皆处斩,你等也是死有余辜!”
章旷原本见得监国殿下如此苛待何腾蛟,心中原本还有些不忿,但此时听得监国殿下冷喝,心中却是忽然恐慌起来,直接跪在了地上
而身后的马进忠王进才等湖广诸臣,见得监国殿下动怒,脸上也是一慌,齐齐跪在了地上
郝永忠低头跪在地上,眼睛余光看着道旁佩刀持剑的禁军士卒,心中却是忍不住升起一阵恐慌
郝永忠亦是经年巨寇,自加入顺军以后,郝永忠跟着顺军杀人破城,死在他手中的兵卒百姓,连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有多少
这么多年杀戮下来,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让郝永忠感到恐惧了
但此时郝永忠心中却是抑制不住的升起阵阵惶恐,这种恐惧与领军与人厮杀完全不同
领军交战时,哪怕敌方的兵力是自己这边的五倍十倍,郝永忠都不会有多少恐惧,兵力再悬殊,只要一心想走,战场上总是有机会逃生的
但此时却完全不同,郝永忠只觉自己如同落入蛛网的蚊虫一般,四面八方皆是天罗地网,根本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若是对面的桂监国要杀人立威,只要几个甲士上前,便立时能将他就地擒杀,自己此时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郝尚久忽然发现,自己的生死在这一刻,已经全然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场中湖广诸臣跪了一地,而监国殿下在湖广众臣跪下以后,也再未言语
场中再次沉默下来,随着时间推移,马进忠郝永忠等人心中却是愈发恐惧起来
过得不知多久,跪在地上的马进忠这才再次听到声音,朱朗忽然迈步向前,走到湖广众人后方,一个身着红色员外袍的中年男子身前
此人名为陶万里,在此次守城中倾家散财协助守城,此时乃是以城中义民代表的身份,得以出城迎接圣驾
朱朗看着身前的陶万里,开口说道
“陶卿危难之际立身城中,倾家散财,协助守城,此等义举孤亦有闻,陶卿与湖广督府之人不同,于朝廷有功无过,不需随他们来跪,起身吧”
陶万里闻言,也是神色紧张,待得一旁的内臣提醒了数次,这才啊的一声,赶紧起身谢恩
朱朗见得陶万里的惊惶模样,眉头却是微皱,朱朗沉默片刻,还是继续开口道
“陶卿乃乡中德望,既是湘省之民,又亲历此番守城,陶卿觉得,何腾蛟等湖广诸臣是否该杀”
陶万里闻言,额头却是立时滑落一滴冷汗
此时何腾蛟马进忠郝永忠等湖广诸臣虽然皆是低头跪在地上,但陶万里分明感觉何腾蛟等人,此时皆在注视着自己
陶万里下意识看了一眼监国殿下身后,身着红色飞鱼服的李承志,但李承志此时却只是恭敬站在监国殿下之后,脸上面无表情
陶万里脸上神色紧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才开口说道
“小人虽只是乡中百姓,但亦是我大明子民,协助朝廷守城,乃是我等百姓应为之事,不敢当殿下夸赞”
“小人乡野之人,见识亦是浅陋,如何敢妄议湖广朝中大事,何总督及诸位大人是否有罪小民实是不敢妄言”
“只是自东虏寇湘以来,每至一地必然纵兵劫掠残杀,东虏夺长沙,长沙大掠,夺湘潭,湘潭大掠,两地百姓为清兵杀掠者不可胜数”
“何总督自抵衡以来,殚精竭虑,席不暇暖,此番若非何总督及马将军郝将军等诸位大人拼死守城,衡州此时必已被东虏所破,城中万民亦将受戮于东虏”
“我衡州百姓得何总督及诸位将军护持,这才得以保全,此时如何忍言诸位大人功过”
陶万里说完,便又是跪了下去,但此时监国殿下却并没有回应,而是直接迈步向前离去
陶万里见得监国殿下一言不发忽然离去,心中却是愈发慌乱,又是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李承志
但此时李承志却已经跟着殿下迈步离开,只留下仍是神色惊惶的陶万里跪在地上
马进忠等人听得陶万里所言,心中也是一松,这陶万里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话里话外皆是为他们求情
而且这求情的角度还找的极好,连他们自己听完都觉得自己当真是临危舍命,扶救百姓的忠义之臣
马进忠等人低着脑袋跪在地上,脸上神色稍定,但过得许久,众人却迟迟没有听得监国殿下回应
马进忠等人低着脑袋对视一眼,心中此时忽然又是一紧
朱朗站在城门之前,此时城门虽已被清理了一遍,但仍可看出衡州守城的惨烈
城墙之上到处皆是碎裂的砖石弹坑,靠近城楼的地方更是被轰出几个一米多深的豁口
衡州诸臣发现朝廷援军赶至以后,这些原本已经被填上碎石的缺口,却是再次被清理出来,此时城墙上的几个豁口清晰可见,让这面城墙显得愈发残破
城门不远处还堆着一堆半人高的铅铁圆球,这些圆球有大有小,皆是此战之中清军打入城中的炮弹
城中战后搜捡,竟搜得炮弹近万枚,足可见清军攻城的惨烈
朱朗又是看了一眼城头上方的黑色棺木,而后这才转身向着后方走去
马进忠等人跪在地上,只见得一双明黄锦靴从身前行过,而后再次在众人前方停住
众人见得桂监国走回,心中也是再次提起,监国殿下此时却是忽然开口
“城头那副棺木是怎么回事”
何腾蛟闻言一语不发,只是沉默跪在地上,一旁的马进忠见状,却是忽然开口
“回禀殿下,东虏攻城第一日,何总督便亲自抬棺上城,以示决死守城之意”
“东虏攻城期间,总督不避锋矢,亲自坐镇城头,自身更是身受数创,最危急时总督身受箭伤,数次扑跌于地,仍自嚎呼奋战,军中士卒感佩总督忠义,皆奋力效死击退东虏,这才等来朝廷援军”
此时马进忠等人与何腾蛟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与其为自己表功,不如为何腾蛟表功,何腾蛟乃是朝中大吏,若是他能脱身,才能更好的保住他们
监国殿下闻言,又是沉默许久,这才轻声开口
“听闻何总督手臂为贼箭所伤,如今伤势如何”
何腾蛟此时身上官袍残破,左臂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手臂两侧更是被木板夹住,垂在身侧
而马进忠郝永忠等湖广众将与何腾蛟一样,此时皆是身着守城之时所穿的残破衣甲
何腾蛟闻言,却并没有多言,只是恭声回道
“半月前东虏攻城甚急,贼将欲折我军士气,忽然拼死突至城楼,臣一时不察,为贼将箭穿左臂”
“但幸赖诸军用命,东虏终是未能得逞,此事已是半月前之事,箭伤已由医师处置,些许小伤,不敢劳烦殿下过问”
何腾蛟说完,便又是跪在地上沉默不语,朱朗看着地上的何腾蛟马进忠两人,也是微微点头
这两人果是机警之辈,只是稍微窥得空隙,便一左一右搭着梯子爬了上来
朱朗沉默片刻,这才继续开口
“清虏南攻,湘省沦陷,黄朝宣投敌降虏,曹志建张先壁望风而逃,你等虽是守湘不利,但危难之际仍能誓死守城,终归还是难得,与黄曹等不忠不义之辈,不可同日而语”
“你等沦陷湘省本是罪不可恕,但危难处方见忠奸贤良,此时国事飘摇,正是用人之时”
“何总督既为朝廷受虏一箭,那孤便也与你等一箭泯恩仇吧”
马进忠等人闻言,脸上立时闪过一丝喜色,但还没等他们开口谢恩,上方的监国殿下又是冷声喝道
“只是你等需得记住,此时救了你等的不是孤,而是这衡州的满城百姓”
“你等血战拼杀替朝廷护下这满城百姓,所以朝廷才能对你等网开一面,你等可明白”
“臣等得蒙殿下朝廷恩赦,今后必誓死报效朝廷,为国守疆,护卫我大明黎庶百姓”
何腾蛟恭声开口下拜,而后方的马进忠等人也是齐齐跟随,高呼谢恩
朱朗看着前方跪地俯首的湖广众臣,也是轻声说道
“李国用,将何卿扶起来吧”
何腾蛟听得这声何卿,心中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李国用上前扶起何腾蛟,而马进忠等人也是跟随起身
“天寒地冻,不需再迎了,何卿有伤在身,给他准备一辆马车,先入城吧”
朱朗唤起地上的湖广众臣,也不再多言,直接便迈步向着后方的马车走去
马进郝尚久等人看着缓缓驶入门洞的马车,心中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城门前冷风一吹,马进忠等人皆是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冷意,直到此时马进忠等人这才发现,自己后背不知何时已经布满冷汗
马进忠郝尚久等人相识一眼,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而后也是齐齐迈步,紧随着前方的马车走入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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