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了好一会儿，端起酒壶，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辛辣老酒，然后把酒壶嘭地放在桌面上，仰靠在椅子上，盯着棚顶上的蜘蛛网哈哈狂笑。铁蛋怯生生地看着他，掌柜看着他的眼神里露出惊惧之色。他笑了好一会儿，又不笑了，低着头颅呜呜痛哭。

铁蛋惊惧地盯着他，向后挪了挪身子，掌柜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他哭了好一会儿，又不哭了，擦干眼泪，拿起酒杯，一酒杯接着一酒杯的喝酒，很快就喝光了一壶酒，“掌柜，”他说，“没看见我的酒壶里已经没有酒了吗？还不快为我上酒！”

掌柜长叹一声，从身前柜台上拎了一坛老酒，他走到桌边，放到桌面上，然后回到柜台前，继续敲打着算盘。

算盘噼里啪啦的响声回响在酒家之中。

李大家仰头哈哈大笑，笑时眼中挤出几滴眼泪，他擦干眼泪，打开酒坛盖子，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托着酒坛底部，仰起头，张开大嘴，将烈酒灌入他的嘴中。咕咚咕咚喝酒的声音传来。辛辣的酒气弥漫在酒家的每一处角落。

吴剑男眨了眨眼，然后紧盯着他，“李大家这人，有心机，狡猾，虚伪，如今怎变成了狂徒？”

李大家哐当把酒坛放在桌上，然后仰头哈哈狂笑。

铁蛋浑身颤抖，瞳孔缩小；掌柜一味摇头叹息。

李大家笑后说:“我的儿，快吃，吃完了，好随你爹我回去！”他的声音粗犷，像是骡夫吼出来的声音。说话时他脖子上暴起一根根的青筋。

铁蛋不敢与他的目光直视，低垂下头，盯着花生米盘子，颤抖着伸出手，抓了一把花生米，然后把花生米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花生米淳朴的香味，滞留在他口舌之间，仿佛让他品尝到大地的芬芳气味。当他看见李大家一双赤红的眼睛时，他口舌间滞留的香味马上变得索然无味了。他低垂下头，再也不敢直视他了。

李大家仰起头，噢打了一个饱嗝。浓郁，辛辣的酒气从他喉咙溢出来，他再次端起酒坛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酒。

吴剑男矮下身子，越想越觉得不对，他转过身，面对着倚靠在树干上的张顺，张顺手里摆弄着一截树枝，他先是嗅闻树枝上的嫩叶，然后又摘下一片叶子，注视着。张贵躺在树杈上，闭目养神。

“这几日，李大家都如此吗？”吴剑男压低声音问。

张顺说:“我们兄弟这几天盯着他，发现他几乎天天如此！”

“这倒也奇怪了！”吴剑男压低声音说。听见耳边传来嘭地一声巨响，他透过捅破的窗户纸看去，正看见李大家把酒坛子摔在桌面上。

紧接着李大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向着柜台走，猛地一回头，凶巴巴盯着铁蛋，口气大变，“小杂种，”他说，“收拾桌面上的残羹剩饭，等老子饿了再吃！”

铁蛋惊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垂下眼帘，一边收拾桌面上的饭菜，一边嘟囔:“这是怎么啦么？”他油腻腻的小手插入菜盘子里，抓起花生米，酱牛肉放入纸包里。

李大家走到柜台前，掏出一两银子，攥紧在手心里，伸出手摊开手掌，刚把银子露出来，他马上又缩回手，把银子攥紧在手心里，“多少钱？”他问。

掌柜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算盘，停下，抬起头盯着他，“一两二钱！”掌柜说。

他把一两银子摔在柜台上，转身就走，掌柜盯着他背影的眼睛里透露出怨恨的神色。李大家走到门口，转过身，“剩下的二钱，我先欠着，等老子有钱了再还！”他说，看见掌柜僵硬地挤出笑容，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家。

吴剑男跑到大树后躲起来，当他探出头，注视着李大家时，李大家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他的身影渐渐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铁蛋从酒家大门走出来，他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托举着包裹饭菜的纸包，想是那酒坛很重，他走一步，身子就趔趄一下，……到了后来他摇晃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跟上了李大家。

吴剑男，张贵，张顺悄悄跟上他们。

前方街道两边房屋窗户射出来的灯光铺洒在街道上，空无一人的街道像是白色光影和黑暗交织的扭曲空间，李大家，铁蛋走进前方的一片光影里。李大家突然停了下来，仰头盯着夜空中皎洁的月亮，“苍天何其薄于我！”他嘶吼，然后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唱喝，“心中苦闷何处述，无处无处无处，风起爱意起，风止意难平，何苦何苦！”他身边的铁蛋听到他几近疯狂的嘶吼，吓了一跳，栽倒在地上。他连看也不看一眼铁蛋，自顾自地往前走，有时他会停下来，仰头哈哈大笑，有时他会低垂着头，一边哭泣，一边走。

直到走到府衙小门，他才停了下来，他摇晃着身子站在小门前，感觉到烈酒辛辣的气味冲上他的脑海，他的脑袋里一阵阵眩晕，他扶住面前的门框，哇哇吐了一地污秽之物，本以为他这一次该走进府衙了，但是他却向着门边走去，倚靠着院墙坐在地上。铁蛋不敢靠近他，站的老远，惊惧地盯着他。他把双臂搭在膝盖上，双手紧握在一起，这时他蓬乱的头发几乎遮蔽住了他的面颊，只露出他那一双充斥着血丝，几近赤红的眼睛。他缓缓地抬起头，仰望着夜空，惨淡无声的笑，紧接着他又低垂下头，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呜咽的哭泣。

“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事情啦？”吴剑男这样想，看见他站起来，走到小门前推开房门，径直向府衙走去。铁蛋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假山前，向着将军府邸走去，铁蛋呼唤他，“爹爹，咱们的家在左边！”他却充耳不闻，他走到将军府时，又不走进将军府，只是在门外站着。

从窗户透射出来的灯光，铺洒在窗口，照射在他的身上，他像是融汇在灯光里的黑影子，显得模糊，而又渺小，他盯着前面点亮油灯的窗户，窗户纸上映显着两个俏丽的人影子，一个人是周婉儿，一个人是木萍。他的嘴角轻微抽搐，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盯着窗户的眼睛里透露出复杂的神情。待了一会儿，他又向前走，当听见屋里传来两个女人的笑语声时，他立刻停了下来，这一次他的目光暗淡下来，然后转过身，低垂着头，像是落寞，无助的黑影子，一点点离开窗口灯光照射的范围，消失在了黑茫茫的夜色里。

他带着铁蛋回到他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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