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斜阳横渡。
园中风声呜呜,隔着门窗有些凄然,听着像哀哀的狗哭。
姜藏月面前摆着十几种香料,香匙搅动着香灰,宝珠迎着人从屋外进来。
江惜霜借着安慰她的名头今夜留宿廷尉府,可进屋瞧见少女鹅黄罗裙被映得碎金点点,那调香的指尖更是如玉白皙,正仔细做着眼前的事。
十几种香料调香,便瞧着都是极有功夫又耗费耐心的事情。
“瞧着安妹妹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江惜霜停在姜藏月不远处,没再往前,而是伸手捻了捻那些还未捣碎的香料,端详须臾:“今日得纪侍郎出手相助,安嫔娘娘是没占到半分便宜。”
“江姐姐说的是,在宫中一言一行更要谨慎小心不是么?”姜藏月将香料放进香炉中:“江姐姐为何不遗余力帮助我呢?”
江惜霜放下香料,没有回答姜藏月的问话。姜藏月莞尔一笑,那碎金映衬在她眸中,格外动人。
“是因为安嫔娘娘......”姜藏月开口,又问江惜霜:“安嫔娘娘与江姐姐之间有不死不休的死结。”
江惜霜视线落在她身上,说:“妹妹倒是敏锐。”
“并非敏锐。”姜藏月眼眸淡然,浅笑:“江家与廷尉府本是世交,可江姐姐对安嫔娘娘的恨意都快遮掩不住了,今日可以说是纪侍郎解了围,明日也可以说是纪侍郎害死了安嫔娘娘。”
江惜霜虽然知道安意聪慧,却没想到聪慧到这种程度。她突兀笑了:“安妹妹要去告诉安大人和安夫人?”
“说笑了江姐姐,你当知道世间之事并非黑白分明,也不是人人都是好人。”姜藏月拿起手帕擦了擦指尖,说:“安嫔娘娘当年当街踏马踩死踩伤百姓无数,却事后轻而易举脱身,江姐姐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中,虽不知死结为何,但我岂能做出这样不痛快的事情。”
“我前十年并未长在廷尉府中,自己在做什么自然是清楚的,便是与江姐姐不论亲疏,只论对错。”
无人看见的阴影处,少女唇角有几分压抑的疯狂,她依旧含笑:“江姐姐与我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江惜霜开口:“安意——”
天色昏暗起来,烛光摇曳在织金帐幔前雀跃着,偶尔散进窗中的风吹得烛光直往一边飘。
“人与兽的区别无非就是人披了一层人皮。人有了富贵便想要了权利,只要欲望还在,那就会极尽所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安嫔娘娘口口声声讲的一母同胞所谓的姐妹情谊,与我而言无异于是在遮掩她那张丑恶的嘴脸。”
柳絮浮沉,模糊微弱,姜藏月眉眼弯弯。
“各种贪婪欲望落进一条路中,势必互相践踏。我与安嫔娘娘自是不共戴天。”
“那么今日你为何说寻了机会要去见沈子濯?沈子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不清楚还是故意装的?”
江惜霜还是问出了口。
“因为我确实很好奇,沈子濯能不能让安嫔和沈氏针锋相对。”
风声越发大了,屋中灯烛只一瞬便熄灭。
徒留一室黑暗。
......
春日雨盛。
修筑河堤之事在朝堂之上几方人马数次争论不休,甚至都察院御史仲无逮着机会将大皇子府和廷尉府以及户部尚书都阴阳怪气了个遍。
毕竟明面上只有身份最低微的吏部侍郎纪晏霄在不辞辛劳奔走,纪鸿羽高坐明堂之上自然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纪晏霄本就身子不好,如今看着更是单薄削瘦了许多,此刻抑制不住咳了好几声。
“此次就议到这里,修筑河堤之事你们回去都好好想想更好的方案!”纪鸿羽发了怒,既然想将纪晏霄当枪使,就不会让人拖着病体到时候反而搞垮了身子。
纪晏霄谢恩退了出去,其余人也不再争执也就纷纷下了朝,不过俱是看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待回了安乐殿,就听见庭芜抱怨的声音:“说好了给咱们重新批个吏部侍郎府,那就算不是当年的长安候府,其余宅子也该下来了才对。”
青年没有搭理他的碎碎念,只是在折子上填写着什么。
一袭雪衣,身姿欣长,他坐在窗前树影下,模样看上去昳丽又清雅。
庭芜还在说:“浮云山马场就算顶着大皇子的名声,那也是需要银子维护的,大皇子还上折子说不用......”
在絮絮叨叨的声音中,纪晏霄搁下笔,神情依旧亲和:“浮云山马场往后由我彻底接管,饲养马匹的银两已经从户部走账,今年的开支纪鸿羽已经免了。”
庭芜闻言凑近,挑眉:“圣上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不过这是好事儿啊!
如今事事顺利,那就只盼着姜姑娘那边不要出什么问题,毕竟她做的事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
且在他看来还是殿下的心上人。
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估摸着殿下能笑着把他宰了。
纪晏霄给自己倒了杯茶:“各家铺子的盈利如何了?”
庭芜一听这话就来劲儿了,那声音带着明显兴奋:“这个月各家铺子足足有一万两。”
自跟姜姑娘合作开铺子以后,他们在汴京的生意越做越大,自然也就越赚越多。
他每月都回禀,不过殿下并未多问。
雨声淅沥,空气中带着潮湿泥土气息。
青年眉眼温润,如落下的江南烟雨,直至合上折子时,窗边觅食的飞鸟被动静惊走,这才开口:“送去廷尉府。”
一万两银子送去廷尉府给姜姑娘?
庭芜一口气儿差点没上得来。
人人都找他要银钱,他穷得衣服都快没得穿了,都想着出门讹人了。
他里衣都打上补丁了!
庭芜委屈巴巴,眼神黏在青年身上,一副叫苦的神色嚷嚷:“殿下,我好穷啊,不然我去坑大皇子吧,等大皇子车马路过的时候我假装摔跤往车轮底下躺......”
纪晏霄唇角上扬,顺手将折子递给他。
庭芜:“???”
“大皇子只会从你身上碾过去。”
纪晏霄轻笑一声:“还要去么?”
“......算了,我去送银子。”庭芜垂头丧气,不过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大皇子府上听闻有一个黄金裤衩?那玩意儿应该值钱。
他改日去忽悠过来。
“殿下,咱们的生意定然会蒸蒸日上!”他笑出一口小白牙,目光狡黠。
......
时过两日,汴河畔樊楼飞桥之间,晶莹彩珠串成的门帘在风中响,雨丝被吹散。
姜藏月在雅阁等人。
安妙栗的动作并不慢,几乎是她前脚回了廷尉府,后日沈子濯相邀的帖子便下了过来,江惜霜离开廷尉府时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安意不是蠢人。
她看向樊楼外,沟壑两侧遍植桃树、李树、杏树,到了春末夏初时节,次第开放,杂花相间,远远望去,一片锦绣。更听有纨绔子弟议论:“这听说沈子濯约了廷尉府的二小姐,偏偏又带着他相好那妓子去梁家珠子铺了?”
“这不是把廷尉府的脸面放在脚下踩?”有人嗤笑出声。
姜藏月抬眸看向远处,并未多说什么。
樊楼之间不时有眼神看过来,却也不敢太过于明目张胆。
听闻这安二小姐也是被安嫔娘娘哄来的,这说来都好笑,都是一家亲姐妹,怎么会有姐姐迫不及待把人往火坑里推,这是哪门子的亲姐妹。
啧!
......
梁家珠子铺里,此时不少小厮手上都提着东西。
卖货的柜台上琳琅满目铺满了不少珠串首饰,更有晶莹剔透水晶打磨而成的流苏钗子,叫人目不暇接,青年搂着女子温声细语。
青年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若是忽略那纨绔且吊儿郎当的性子,当真是汴京贵女心仪的玉面郎君,尤其是一言一行都带着世家权贵气质。
此刻,秀禾趴在他怀中,咬了咬唇道:“公子,你抛下那安二小姐陪奴家当真不要紧吗?”
小厮见提起话题,犹豫上前小声:“公子,这事儿皇后娘娘知道了。”
毕竟皇后娘娘面子还是要给的。
沈子濯缓缓道:“怎么?你怕文瑶我可不怕,她根本不知道秀禾有多好,更何况秀禾已经上了沈氏族谱,本公子去见那安二小姐算怎么回事?”
小厮苦着脸,就知道这话没这么好说。
倒是手上又被丢了一个礼盒。
沈子濯继续问怀中女子还想要什么,都买下来。
他自然不着急,如今有秀禾不时提供的兵法见解还有对策略的改良,让他在圣上面前露面,眼瞧着就要升迁,还见什么人。
从前常年混迹永乐坊,他自然知道女子心眼儿多小,若是抓不住手上的饵,只会前功尽弃。
若是有一日秀禾江郎才尽,再拿不出什么东西,他也不介意再去勾搭廷尉府的小美人儿。
只是最近的风言风语到底是让这女人恼了,已经好几日不曾交东西出来。昨日圣上召见他,他都是胡乱搪塞过去的,眼下便是再如热锅上的蚂蚁也要将人哄好了。
宫中就暂时不去了,去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譬如还会被都察院御史指着鼻子骂还不能反驳半句!
当真让人厌烦。
“公子......”小厮再度顶着一张苦瓜脸扯了扯他的袖子。
“找死啊?”
“公子......”
小厮瞧着他的表情都快哭了:“那安二小姐......”
“安二小姐跟我有什么关系!”听见这话又被提起,沈子濯是真的烦。
这女人家就会争风吃醋,若真喜欢他,为何非要在这会儿闹,听闻那安二小姐还失踪在外十年,谁知道是不是一副市井小民的嘴脸。
沈文瑶竟只顾着做自己的面子!
“沈公子。”女子悦耳声音传来。
“你他娘——”
沈子濯头也没回就要骂人,好在被小厮制止了,他这才随意看了一眼。
“安二小姐?”
“沈公子在陪秀禾姑娘挑选珠钗?”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话语间温柔动人,行走间鹅黄罗裙之上环佩作响,再往上眉眼清寒而洁净,如冰雪一般剔透,叫人移不开眼。
沈子濯原本难听的话咽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人,便改口说:“安二小姐可是久等了?出门之时秀禾姑娘缠着要瞧一瞧梁家珠子铺的珠子,这才耽搁了樊楼相见的时机。”
闻言一旁的秀禾脸色扭曲得难看:“原来这位就是公子心心念念的安二小姐。”
“可别胡说。”沈子濯蹙眉打断了她说话,忙不迭地说:“安二小姐名声清清白白,岂能说出这些话,定然是找我有正事,你先回府。”
秀禾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满脸不忿。沈子濯邀她去樊楼时,秀禾自知不能闹得难看,这才离去。
雅阁内,小二上了不少招牌茶点。
姜藏月玩笑了一句这才道:“都说沈公子疼爱秀禾姑娘,亲眼所见果然不假。”
沈子濯打开折扇故作优雅扇了扇,道:“安二小姐说笑了,我对谁都这般好。”
“不知安二小姐今日找我什么事?”
他越发笑得灿烂一些,视线久久落在她脸上。
安二小姐和秀禾是不同的,若说永乐坊妓子床上功夫好又长得妖媚撩人,那安二小姐则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待人温柔有礼,与人相谈更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这样一个美人爱慕他想要见他,说出去也是极有面子,若非是秀禾还有用处,方才在铺子他就甩脸子了,还敢跟他恃宠而骄!
当真是个不知所谓的玩意儿!
沈子濯感觉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肝火上窜,更是将锦袍又整理整理,扯着笑,难得有几分真心实意:“听闻安二小姐跟皇后娘娘打听我,可是对我......”
话没有完全说出来,但相信少女能听懂他的意思,若是真喜欢他,让她做大也不是不可以。
姜藏月静静搁下茶盏。
樊楼外风雨如晦,少女望雨的眉眼淡薄,更没有半分汴京贵女的娇羞,像是对面坐着一个她并不感兴趣的暮年老叟。
沈子濯难免觉得这样的感受怪异。
他长得风流倜傥,难不成今日相看安二小姐还没看上他不成?
若真没看上,又惹恼了秀禾那个女人,倒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沈子濯神色有些不虞。
他懒洋洋将一条腿搭在椅子上,整个身子也坐得歪七扭八,带着几分纨绔,慢吞吞开口:“安二小姐来了又不说话,该不会是特意约本公子出来赏雨?”
一边说一边让小二再上两壶酒。
有些故意将人晾在一边。
特意约他,又不会发生什么风花雪月之事,还不及腾出时间再去逛逛永乐坊呢,至少那些女人不会给他脸色瞧。
姜藏月闻声垂眸,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淡色的唇轻启:“沈公子不知我约你做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沈子濯嗤笑一声。
“自是正事。”
少女神情寡淡,身姿孤清如竹,时浓时淡,却能让人将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我寻沈公子,是安嫔娘娘知道沈公子留下秀禾姑娘是为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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