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藏月和满初回安乐殿的时候,门口小太监还在打瞌睡,瞧见了人这才笑盈盈打招呼:“姜女使和满初姑娘回来了。”
姜藏月颔首道:“近日殿下吩咐的事情有些多,免不得来回跑上几趟。”
“瞧姜女使这话。”小太监讨好笑:“您是殿下面前的红人,奴才在这儿为女使看着门儿也是应当的。”
“有劳公公。”姜藏月给了他些赏钱。
“好说......”小太监眉开眼笑:“女使若是有事,随时都能吩咐奴才。”
“多谢。”姜藏月与满初这才踏入内殿进屋。
外面自午后就一直下着雨,淅淅沥沥不见停,屋中湿润倒叫桌椅白墙都起了一些恼人水雾。
自进屋合上门,姜藏月将钥匙交给满初。
钥匙锈迹斑斑,甚至有些弯曲,卫应的血没擦干净,让她指尖凭添了一抹猩红。
姜藏月面无表情在铜盆中净手,搓洗得泛红一片,血腥气总是有些洗不干净。
满初顿了顿,须臾道:“那贫民窟伍娘和那小姑娘如何处理?”
姜藏月眸子平静,略过泛红的双手,只淡淡道:“用蛊。”
风吹青衣,凉薄刺骨。
满初点点头,只道:“那盒子晚些时间我去拿回来。”
“恩。”
过了黄昏,又阴雨绵绵,整个宫阙各处殿宇的屋檐下灯笼都次第点亮,宫道上人影憧憧,远远看过去猩红映着高低不同的殿宇,越发阴森了。
外间也有小太监在撑伞巡查,毕竟夜间雨大,怕是哪些宫殿漏雨会惹了罚:“这初秋了总是雨多,人也湿透,且是烦死人。”又有小太监呵斥:“你小子不想要命了?在宫里还将这个字儿挂在嘴边!”
两人都闭上嘴,老老实实检查宫殿各处去了。
夜里雨更大了,秋风钻衣,手脚冰凉,竟像是想要将人活活冻死过去。
又像是当年在四门领罚的时候。
姜藏月坐在菱花窗边,看着萧瑟夜雨。
卫应死了,可她并没有让他死个痛快,而是将他千刀万剐犹不解恨,还透露出卫氏在十年前就被投江身亡。
她并非胡言乱语,这消息是她从四门得到的。卫氏早就遭了安永丰的毒手。他就算死也休想得了安宁。
卫应是死了,她用一两银子买了他的命,这真不是一笔好买卖。
可怜又可笑。
想到卫应死之前的悔过,姜藏月无意识摸了摸额间,那里仿佛源源不断多了一抹冰凉。
她也曾因为任务失手被罚。
当年在四门也是刺骨初秋,满目青石,刑架腐朽。她浑身湿透,身上青衣更是血迹斑斑,似乎和这屋中经年血污融为一体。
顾崇之将一方帕子举起,漫不经心替她擦拭额间细汗。姜藏月被绑在刑架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着实不是什么好模样。
替她擦去细汗,顾崇之才将帕子收好,又抬眼瞧她。
四门的规矩一向是杀人偿命,斩草除根。偏姜藏月接了任务又犯了忌讳,身上的伤便是那时候被背后捅了刀子。
顾崇之一向是个心思深沉又不重视人命之人,可她这一次接任务出了事,却引得他来了地牢,不知是为什么。
“看来四门的规矩你是没记牢。”顾崇之这才慢悠悠开口。
姜藏月此刻浑身是伤,只能强撑着不昏死过去。
“青衣,你可曾听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顾崇之说:“这刀子若再偏上一寸,你就该下去见阎罗了。”
“曾经也有人跟你一样蠢不堪言,得罪了人偏生因为恻隐之心不动稚子,可就因稚子,那人满门被灭,坟头草深。”
“稚子无辜,老妇无辜,妻妾无辜,若是你依旧抱着这样的心思,你死了也不无辜。”
他嗤笑一声,将帕子丢在地上:“不合时宜的良善才是最大的愚蠢。”
他说这话时,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倒像是嘲讽,又像是狠戾。
姜藏月只觉得意识有些恍惚。
顾崇之道:“任务是完成了,人伤了,老弱妇孺皆放过,酿成的后果还要老子收拾残局,所以你便在地牢上了滴水之刑好好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做!”
姜藏月没有出声。
“在四门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青衣弯刀自也是代号,没了你还会有下一个青衣弯刀......”
顾崇之骨节分明指尖捏住她的下颌,语气带着缠绵而危险:“你最好记住了。”
他转身毫不留情离去。少女满是血污的容颜上生生多了两抹指痕,头顶的水终于一滴一滴滴落下来。
她知道顾崇之这个人有多狠,对底下人狠对自己也狠,这滴水之刑最难熬的是心里折磨,日日夜夜不得喘息。
一滴水并不可怕,可连续七日头皮会在水底的不断冲击下,会慢慢发胀,溃烂,会疼痛的难以忍受。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忍着不去想,忍着不要死,忍着还有未报完的仇。
可人在黑暗里的环境确实会让意识薄弱,被蒙上眼看不见,只能听到寂静中一成不变的滴水声。
很凉也很疼,身上被捅的那一刀也只是简单处理保证她能不死罢了,这个时候她总能想到姜永。
二哥最是疼她,小时候被隔壁孩子欺负了,二哥给隔壁孩子都能拎起来打,还凶恶威胁:“谁再敢欺负我妹妹试试?小爷我让你们个个都哭爹喊娘!”
她如今算是被欺负么?
又过了两日,她身上气息越发虚弱了。
长时间无法集中注意力,也无法转移注意力,也不能入眠,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折磨,原来这才是滴水之刑的可怕之处。
她不得一次又一次咬舌来保持自己的清醒,额间冰凉发胀,身上伤口麻痒,更重的刀口位置已经开始溃散化脓,昏昏沉沉之际又发起了高热。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做了噩梦,以为梦醒,却发现醒来就是现实,甚至恍惚听着水滴之声又像是手腕被割开的血滴之声。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就像饭里的沙砾......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背后捅刀......”
她记住了,也彻底麻木了。
这世间除了仇恨还有什么能让人痛不欲生呢。
七日之刑已至,地牢暗无天日终多了一丝天光。她奄奄一息被人从邢架上放下来,蓬头垢面,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可恨我?”顾崇之脚步停在她面前,那一抹墨色就此深深印入她眼帘。
地牢外雨小了,风却大了。
姜藏月艰难行礼:“......并不会。”她恨纪氏也恨背叛之人,一个凭借恨意活着的人哪儿还有资格去恨一个让她活下来之人。
风吹翻了枯叶,扫清阴霾。
顾崇之说:“看来你此刻是想明白了。”
“心里有恨的人反而更容易办好事,下一个任务可以开始了。”
顾崇之说着将手帕扔给她转身离开:“擦干净。”
额间碎发被风吹拂,与血污黏在一处。
姜藏月接过手帕,面上苍白却更加无波无澜。
她可以接下一个任务了。
翌日和风扶凝,叶影映花。
庭芜跟门下小太监闲扯时,瞧见了从兰秀阁出来的青黛和浅草。
两人身上都挂着小包袱跟着宦官迁宫,眼眶红红,瞧着像是哭过了。
庭芜眼神顿了顿,当即上前装作偶遇,眉目紧蹙道:“公公们这是带着人去哪儿呢?青黛姑娘和浅草姑娘不是兰秀阁的人么?”
虽之前宫中慧妃一事和汴京之中都传的沸沸扬扬,也少不了他的功劳,但这两人迁宫姜藏月也是不明所以的。
领头的青黛朝着安乐殿内姜藏月行了一礼,这才忍着情绪瞧向面前青年,声音低哑:“庭小公子,奴婢和浅草要去织造司上任了。虽然娘娘薨了,但姜姑娘的恩惠奴婢和浅草是铭记在心的。”
庭芜当即点头,又安慰:“两位姑娘,慧妃娘娘的事情是诸多遗憾,但慧妃娘娘已将你们安排好,想来是早有打算不是?”
慧妃娘娘为着自己胞弟,那日千叟宴上捅出廷尉府安永丰,恐是根本没想过能全身而退,即便这样的情况下,还这样护着两个婢子,可见是心善之人。
青黛红着眼眶道:“娘娘这些年本就身子不好,却没曾想这中间还有这么些事情,奴婢二人根本就帮不上忙,索性查出事情与三皇子有关,也算是有个交代。”
姜藏月恰好走至殿门,闻言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三皇子?”
“姜姑娘,确实是三皇子。”
那日千叟宴上的事情早已人尽皆知,尤其是与之牵扯的廷尉府更是脱不了干系。可本以为是安永丰杀了人挂在府门,却没曾想是三皇子暗中下的手,安嫔想着三皇子乃皇子身份,她又身份不低,谁敢在她眼皮底下带走尧儿。
可事情闹开了,纪鸿羽也不得不严惩,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三皇子此次恐在劫难逃。
安永丰不顾亲情推出了纪烨尧,赌的就是纪鸿羽不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狠手,那么廷尉府自然是有翻身的机会,眼下不过是为了给汴京百姓一个交代罢了。
姜藏月道:“慧妃娘娘如何安排?”
庭芜想了想:“自然是葬入妃陵了,那么好的一个人。”
浅草没忍住,眼眶更红了:“圣上说不予娘娘葬入妃陵,说是......说是将娘娘带至同安巷后山林安葬。”
她擦了眼泪:“奴婢知道有些事是奴婢说不得的,可娘娘......”
可娘娘是被冠上巫蛊之术的名头才不得葬入妃陵,娘娘那样好的一个人,至死都还要被污蔑。
剩余的话没说出,宦官催促着二人前往织造司也只能离去。庭芜盯着两人走远的声音,啧啧出声:“这成日里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慧妃千叟宴一事至此也只能了结,但已经泼了廷尉府一身脏水,还将三皇子拉下马。
只要三皇子在大牢中,她就不会让纪烨尧有机会踏出一步。
姜藏月眸子微动。
“织造司也算是极好的去处了。”庭芜舔了舔唇,琢磨道:“这事儿要不要跟殿下说?说大了是慧妃娘娘的事儿,说小了只是两个宫婢迁宫,这好像没什么可交代的。”
姜藏月只道:“你若是觉得拿着这些小事去说不会被罚,尽管去。”
“行行行,那就先不报,若是殿下问我再说。”庭芜瞧着姜藏月转身回屋算账的身影,到底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慧妃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干这些事儿啊?”
正想着,前方一道华贵娇俏身影出现。
庭芜脸上连忙挂着笑迎上去:“见过五公主,殿下今日不在。”
秋蝉又将一袋金叶子塞进他手中,这才笑道:“公主今日烦闷,恰得了不少好东西,这才送予殿下一些。”
庭芜脑子转得飞快:“瞧秋蝉姑娘说的哪儿的话,公主得了赏赐,安乐殿岂能无功受禄,这要是传出去可不得污了殿下与五公主的名声,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秋蝉姑娘还请慎言。”
纪玉仪也不是不懂得其中厉害,见状倒也摆了架子:“本公主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贺喜纪殿下胜任吏部主事,怎么?其他宫的礼都收得,本公主的收不得?”
庭芜头疼:“公主说笑了。”他只能一边说一边喊姜藏月:“姜女使,多点上一些人,这是五公主送来的升迁贺礼。”
送过礼纪玉仪带着人走了,庭芜看着安乐殿里又堆得满满的金银珠宝,更是眉开眼笑:“啧!这年头还有人上赶着当财神爷,正好缺银钱呢?你说五公主在想什么?”
姜藏月看着纪玉仪离开的背影,只道:“不谋人便谋事。”
待走远再瞧不见安乐殿,纪玉仪挥了挥手示意秋蝉跟上,两人一路往和喜宫的方向而去。
“公主,奴婢觉得这越贵嫔拿您当接近圣上的梯子呢。”
纪玉仪踏进和喜宫大门,转过珠帘玉帐,笑吟吟道:“越贵嫔在想什么本公主清楚,本公主想什么越贵嫔同样清楚,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不说今日,她有好几次撞见那姓姜的女使与纪晏霄同处一屋,便瞧上去是在谈正事算账,却也那般碍眼。
她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母妃就是个例子,从前将越文君当成手帕之交,可越文君可有在父皇面前多提上一句母妃?不过只管着自己得宠罢了。
纪玉仪觉得自己与母妃是不同的,她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更甚她有预感,若是不除去那女使便走不到纪晏霄身边。
菱花窗前,青衣少女磨墨,神情清冷。书案前青年眉眼含笑,一站一坐,竟美好得仿若一副画卷。
纪玉仪指尖掐进掌心。
不过是一个女使,她不能自乱了阵脚。
或许,可以借越贵嫔的手。
待踏进和喜宫内殿,越文君抬头笑道:“五公主来了。”她将糕点递到纪玉仪跟前:“这是刚才圣上才送过来的糕点,瞧着五公主是喜欢这些,嫔妾就特意备下给您的。”
纪玉仪眉眼带笑:“那就谢过贵嫔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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