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虽是盛夏,但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线,又细又密。
深红宫墙内,宫人往来,趁着天色未明,三五一组窸窸窣窣将宫道上的落花残叶打扫干净,天明时分已然是一切如常。
五公主赶早来了两趟,吃了闭门羹又不见人,这才没堵在安乐殿前。
纪晏霄此刻已经带着庭芜和姜藏月出宫了,倒像是真的没什么正事,撑着伞路过摊位,瞧见木桶里放了几根甘蔗,顺手买了。
往前行又听了一耳朵旁人讲的奇案,路过子安桥张伞卖香饮子的地方又一人买了一杯夏日果酿。
这会儿庭芜又到书坊去给他买名人文集去了。
说实在庭芜今日也不知道殿下想做什么,昨夜他刷了一晚上青苔,现下感觉眼睛都是青的,要瞎了。
也不知道是哪儿得罪殿下了。
约莫过了一会儿,庭芜才兴冲冲买了东西回来:“殿下,今日汴京倒是热闹,正好碰上三六九赶集日了。”
姜藏月往外瞧去,摊贩挨挨挤挤,可不是游人嬉集,观者如织。
她再收回目光时,正好对上那双含笑眼。
“殿下今日可是有何事?”姜藏月眸子微顿,后恢复平静出声。
两人现下就站在子安桥上,纪晏霄就靠着桥廊,长长睫羽接过昏沉天光,投下稀疏光影,他只笑:“出来看看。”
“看什么?”
庭芜接过话茬:“赶集日汴京店里搞倾销,正好可以看看什么货在打折。”他嘿嘿一笑:“安乐殿当初是什么光景,姜姑娘也是知道的。”
姜藏月点头:“原是如此。”又道:“殿下慢慢逛。”
她目光落在妇人牵着小孩儿身上,妇人叫住头戴草笠子卖玩具的,给孩子买了个玩具。纪晏霄跟着瞧,微微挑眉。
姜藏月没有回头,倒像是出了神。庭芜喝完了手上的果酿,打了个嗝才道:“殿下,咱们要不要去常逛的那家......”
‘看看’二字还没说出口,青衣少女纤细白皙指尖已经指了另外一个位置。
纪晏霄眸子温和,姜藏月语气平静:“同安巷对面有一家鲜鱼面很是不错。”
意思很清楚去吃鲜鱼面。
三人往鲜鱼面摊子过去,庭芜给老板抛了银子也就坐下了:“三碗鲜鱼面。”
上了面,庭芜‘呼哧呼哧’就把面刨完了,逛了半天他是真饿了,吃完面他干脆挪了屁股跟老板去东扯西扯了。
纪宴霄靠着桌案慢条斯理吃着面,雨水斜斜擦过棚子打湿他的衣袂,晕出一小块儿湿迹,他动作优雅,不见一丝急躁。
下一刻,青年将面中的鱼块都挑了出来。
一边跟老板闲扯的庭芜还在咋呼:“真的假的?老板你可别唬我,这么神奇?”
“公子不吃鱼?”姜藏月道:“可是味道不好?这家鲜鱼面已然是汴京味道最正,旁的更是下不了口。”
她似乎只是寻常询问,也没有旁的意思,看不出是打探还是无意。
纪宴霄停了筷子,温柔叹气:“是不喜。”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青年总是喜欢笑,甚至不少路过之人都被这个笑蛊惑到,行路都慢了几分。
那头唠嗑儿回来的挺芜满脸意犹未尽,热情分享:“姜姑娘,刚从老板那儿听了一桩趣事,同安巷里说是有一口双胞胎井,喝了就能有双胞胎......你觉得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听上去可太神了!”
姜藏月放下筷子:“不知道。”
庭芜挤眉弄眼:“说起来同安巷的妇人诞下双胞胎的几率是比旁人高,要不要去看......”他说话时,很期待有人能赞同。
姜藏月目光静静。
庭芜突觉尴尬挠头:“姜姑娘可能是不想看。”
鲜鱼面摊三三两两又来了客人。
汴湖舟摇,樊楼帘招,长街之上风雨潇潇不绝。
良久,姜藏月淡淡开口:“庭芜公子是想说同安巷一定要进去看?”
老板在忙忙碌碌煮面,客人吃着面高谈阔论。
庭芜背后毛毛的,连忙笑着:“不是,我也就是好奇提一嘴。”
姜藏月看向他:“如此,我还以为庭芜公子是在暗指什么。”
庭芜连连摆手:“哪儿能呢,这汴京的趣事多了也不差这一桩。”落了话他干脆缩到一边去了。
纪宴霄吃完了最后一口面,停下筷子,对着她轻笑提及另外一事:“姜姑娘算学是极好的,现下听闻安嫔娘娘也为三皇子上了心。”
“安嫔娘娘只是不希望落败二皇子罢了。”
“原来如此。”他似想起什么,扬唇笑道:“安嫔娘娘向来是溺爱三皇子的,为着这个,她消息也是灵通找到了姜姑娘。”
庭芜不明所以听着两人的糊涂话。
姜藏月抬眸:“公子,国子监算学近在咫尺,安嫔娘娘心急也是慈母之心,同华贵妃相同,她们要做什么,那是她们的事情不是么?”
“自然。”他含笑。
他又看了同安巷一眼,阅览书坊依旧没什么生意,老板忙着扑苍蝇。
同安巷里安安静静,除却风雨飘摇,往来之人少得可怜。
在离开鲜鱼坊而行之时,他弯着唇:“姜姑娘。”
姜藏月表示在听。
“庭芜说姜姑娘素日里总是忙忙碌碌的,就连满初姑娘亦是。姜姑娘既是我师父,那咱们就是师徒关系。”纪宴霄饶有耐心浅笑:“师徒之间关系总非是这么疏远的,不是么?”
姜藏月眸子稍冷。
眼前青年依旧无害,总是笑盈盈,仍谁看了都是愉悦之心,他一袭白衣,容颜昳丽,总是让人不加防备。
只是昳丽而危险。
原地起了风。
姜藏月声音浅而静:“公子这么好奇我的事情,我不过是汴京宫中的一个寻常宫婢,当时动了恻隐之心救了公子,可不是为了如今被公子反咬一口。”
她说话间像是没什么情绪,只是听上去比平时更加疏远了一些,庭芜隔得远虽然听不清,但眼见着就要吵起来了,还是咳了咳:“公子,姜姑娘,咱们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去了。”
“我打包了不少好吃的!”庭芜提着油纸包晃了晃,笑得格外夸张:“酱饼,烧鸡还有肘子。”
“咱回去?”他现在看着这两人就心慌,只道:“再晚就不好了。”
姜藏月行礼:“奴婢比不得公子,手上还有不少杂事没处理,先行回去了。”
她转身就走,等都不带等的。
纪宴霄弯着唇,长睫微动,那道浅青色身影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
“殿下你还笑得出来。”
庭芜学着满初翻了个白眼,也看着青衣少女走远,两人杵在原地。
他忍不住小声嘟囔:“我还说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原来殿下也不外乎如是。”他叨叨:“定然是殿下将姜姑娘惹恼了。”
两人同样往宫门方向而去。
纪宴霄前行,声音如汴湖柔风:“汴京当年有一悍将,不仅是兵马统帅亦是官至一品武侯,可惜汴京连年太平,往后也就没人记得这些了,退得胡人千万里,何妨马革裹尸还。”
“殿下说的可是长安侯姜彬安?”庭芜提着油纸包思考:“怎么会没人记得,我记得呢,长安侯两个儿子可都是当了将军的,那也是以一敌百的英雄少年,若非不是一国,也许我当年也会去投身军中。”
待回了宫进了主殿,风雨拂槛,吹过纱帘,也吹淡了屋中的檀香。
纪宴霄含笑:“继续。”
“当年的汴京确实是混乱的。”庭芜干脆在一边儿坐下来:“听闻长安侯在外死战,因叛国导致一城将近三万百姓死得透透的。外头都这么说,说最后是被汴京帝王以謀逆罪名满门抄斩,说是府中还查抄出了龙袍,但这事儿也可能是冤枉的。”
庭芜莫名遗憾:“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武将么,多是摆脱不了宿命。飞鸟尽,良弓藏,自古骁将多死朝堂。”
纪宴霄唇边再度泛起笑意,看向他。
庭芜纳闷:“殿下笑什么?”
纪宴霄轻哂:“姜姑娘也姓姜。”
“姓姜怎么了。”庭芜不以为然:“宫里可不止一个宫婢姓姜,姜姓本就是大姓,要说起来柔妃宫中有两个姓姜,皇后宫中五个,静妃宫中也有三个。”
庭芜说完又觉得殿下这么问肯定有深意,于是试图思考,但没思考出来,反倒满脑子的姜打转转。
一群姓姜的宫婢围着他说姓姜。
庭芜:“......殿下,属下愚钝。”
听到这话,纪宴霄略显遗憾:“可这么会杀人的,却只有姜姑娘一个。”
庭芜懵逼了半晌回不过神:“?”谁杀人?
安乐殿中。
五公主又来了,没找到纪宴霄干脆就在殿中等。
纪玉仪上次没送出去的珠宝字画这次又拿过来了,还遣了婢子直接将东西摆放到各处,这才瞧着这空荡荡的安乐殿顺眼了一些。
满初拿了青草喂了兔子,顺势将兔子关进笼子里,转身回屋之际让五公主身侧婢子喊住问话。
满初行礼:“姐姐这是......”
婢子不动声色将一袋金叶子递给她,这才笑道:“公主是念着纪殿下的,若是平日里安乐殿有什么为难的或是动静,劳烦满初姑娘走一趟告知。”
收买了人纪玉仪带着人离去。
满初收了金叶子,转身进了姜藏月屋子里,姜藏月还在抄写佛经。
“纪玉仪给的贿赂。”满初放在桌子上。
姜藏月:“送去给庭芜。”
满初点头出去走这一趟,回来还贴心带上了门,瞧见师父在抄写佛经,起身将灯芯挑得亮一些。
姜藏月将新抄写好的佛经放在一旁,侧边已经抄完了十几张了。这些年日日得空她就会抄写,没有一日落下的。
桌案上是满初去庭芜那里之后拿回来的酱饼,上头撒着芝麻绿葱,还在冒着热气儿。被整整齐齐切成一小块儿,还特意放着签子。
汴京的酱香饼。
瞧着屋中有些沉闷,满初又将窗户支起来,待见有风而入,才开口:“今日殿下叫师父一同出宫,可是察觉了什么?”
她这两日在调查那富户和那日跟着安永丰入宫的卫应,到底没腾出手跟上去。
偏偏今日一早殿下就叫上师父一同出了宫,还去了同安巷提及了安嫔及三皇子。
姜藏月将最后一张抄写的佛经收进盒子里,便是整整齐齐的十张,字迹龙飞凤舞,总是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娟秀。
院中又下了雨,芭蕉叶一下一下被点着,姜藏月合上盒子收进柜子里,才开口:“他提到华贵妃也提到安嫔。”
满初顿了顿,拧眉:“所以他知道师父要做什么?”
“可能有所怀疑,但也腾不出手。眼下纪宴霄进了吏部,又成了主事,应是又快往上升任了,但大皇子与他相交却未必不会忌惮一个爬得这样快的人。”
“武安国破,纪鸿羽虽不在意一个亡国质子,却不代表他能允许一个别国之人坐到举足轻重的位置,所以多的是人防备他。”
“庭芜是武安国的人,武安国未必没有旧部在私下联系,只不过你我尚且不知罢了。”
“合作关系应当泾渭分明,他若是越了界,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满初心下一动:“庭芜应当也是擅侦查,我会留意他。”
“注意浮云山的动静。”
姜藏月淡淡道:“马场已经不是大皇子的了。”
她看向黑影连绵的宫阙,这些宫墙碧瓦就好像那四方牢笼,总想着一辈子将人困死在此处。
满初反应过来:“马场实际已经被殿下控制了?”
姜藏月眸子平静:“浮云山马场共有五百匹烈马,但当初是大皇子自愿将私印交给纪宴霄,如今想要回来无异于和一只老狐狸在打交道。”
满初闻言只道:“既然是合作关系,师父扶持纪宴霄,他应当对这些事是知无不言。”
“每个人都有秘密。”
雨势越大,下个不停,顺着窗户就钻了进来,倒多了几分萧瑟寒意。
姜藏月伸手将菱花窗关上,掩映一场风雨。
一切归于平静。
“这宫里的风向时时不同,不过看天行事。”她轻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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